“嗯?”欢斯夜被他挑起了几分好奇,道:“好,我不惊呼,也不笑。”
他很不情愿地摘掉了蒙面,垂头丧气地立在那,等着欢斯夜的反应。
“哈哈哈……”欢斯夜顾不上方才说的,笑出了声:“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难不成是迷上了戏子的妆,却画错了地方?”
他眉心一点乌青,与双眼下一片遥相辉映,像个古怪又滑稽的戏妆。
他哼了一声又将脸蒙上:“就不该给你看!”
欢斯夜忙止了笑,道:“到底怎么了,谁将你打成这样?”
“还说呢!”他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那天在香玉楼,你们俩就那么走了,留一人在那儿,势单力薄,可不就给人揍了!”
他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才想起嘴给蒙着,又放了下来。
“你那日不是听擒熊记听的着迷?”欢斯夜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噢,我知道了,窜上台揍熊形的就是你?”
“什么揍熊,分明是熊揍……”他男子汉的尊严,及时地让他吞下了最后一个字:“你不知道!他们说要让我来演擒熊的英雄,结果上了台我才知道我是熊……不行,太憋屈了,本少主要去找回场子!”
“得了吧你,”欢斯夜道:“你那日若真要动手,还打不过几个唱戏的?”
“我……我不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他辩驳道,将脸上的布捋到鼻尖,拿起方才那杯茶,咕噜一声灌了下去。
欢斯夜想了想,一个主意跃上心头,她拍了拍他的肩,道:“今晚映月乱弹班在刺史府开锣,咱们混进去将演英雄的捆了,你替上去,过一把戏瘾,艳惊四座,就当找回场子,如何?”
“好!”
二人当即一拍即合,不过片刻之后,肃慎索离便问了个棘手的问题:“怎么混进去?”
“我去找岩秀!”欢斯夜转身就走。
“等等!”肃慎索离忙喊住她:“别告诉他,我自己想办法!”
门忽的被推开,岩秀适时地走了进来,将肃慎索离上下扫了一眼:“将那玩意拿掉吧,你挨揍的事,我都知道了。”
肃慎索离抚额,一万个没脸见人。
岩秀没再管他,转头对欢斯夜正色道:“夫人,今晚越州刺史府……有些不太平,你与索离还是不要去掺和了。”
“什么事!”两人双双惊问道。
“我布了这许久的局,该收网了。”他道:“今晚,我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越州,以及歙州、宣州。”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他站在那里,一身的势在必成。
“我要去,”欢斯夜道:“你不是说过,要将我带在身边吗?”
越州刺史这个官的分量,在官场上,要比其他州的刺史,高出几品,不单是因为越州乃江南要塞,富庶之地,更因为此任越州刺史的两个女婿,一个是歙州都督,一个,是宣州都督,三州军政,他皆能插上半脚。
越州刺史苏大人的夫人,是土生土长的越州人,酷爱听戏,但平日里听的,多是柔情似水的戏,这回两个女婿在,又都是武人,那些绕指柔的戏自然不好再搬上台,加之除夕之夜,自然要热闹喜庆些,可江南戏多抒情缠绵,一时半会真是找不到合适的,所以映月乱弹班这出擒熊记,对苏夫人来说,恰如及时雨一般。
肃慎索离还能上台演个英雄,欢斯夜身无长物着实不好安排,岩秀放心不下,只好舍命陪夫人,两人摇身摇身一变,成了戏班子里的司鼓,一个打板鼓,一个打堂鼓。
其实她原先选中的是大锣和小锣,岩秀觉得那玩意与他如花似玉的夫人实在不搭,而且他也无法想象自己拿锤子抡大锣的样子,百般哄劝,欢斯夜总算同意换成板鼓。
苏刺史的两个女婿虽官至一州都督,但对他这个老丈人还是十分敬重,席一开,便奉上厚礼,自饮三杯,恭维话吉祥话夹杂在一起说了一箩筐。
开席第一场苏夫人安排的是扇子舞,江南女子纤腰柳体,雪白肌肤隔着薄纱衣料若隐若现,两位都督夫人瞥见自己男人想看却又不敢看的模样,有些怨怪地瞧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安排点什么别的不好,偏偏弄这么一群搔首弄姿的小妖精来跳舞。
苏大人看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妥,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与女婿们聊起政事。
“最近京中,有何异动?”
“回父亲,并无异动,襄王虽已登基,但在朝中并无根基,政事仍由镇国公一手把持。”
“哼,”苏刺史嗤道:“杨道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豫不久后,就要改姓杨了。”
“那父亲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看着手中酒杯重复了一句,忽道:“为了替你们接风,你们母亲特意叫了戏班子,唱什么来着,对,擒熊记,要不先看看?”
“是,多谢母亲。”
“劳母亲费心了。”
戏开幕,人上台,欢斯夜与岩秀两人,挥着手中鼓槌,敲出相同的节奏。
每每敲一回,皆要深情对望上一眼,尽是你敲板鼓来我打堂鼓的甜蜜。
戏到中场,台上人熊较量正精彩,台下觥筹交错眼迷离,忽然一声瓷裂之音穿插在间隙,格外引人注意。
苏大人缓缓自坐上站起,道:“今日这场擒熊记,能得大昆帝后亲自击鼓,我刺史府真是——蓬荜生辉!”
☆、不战屈兵
伴着兵戈之声,鼓点铺开,如西风乍起穿金石,人影纵横,兔起鹘落,风雪飒飒。
方才退下的舞女忽然自角落跃出,不过这一次,纤手上执的不再是扇子,而是白绫。
这些舞女不是别人,正是岩秀手下,以雾隐为首的,九仙姝。
“大昆没人了吗?”薄裙轻纱与擐甲操戈的兵士站在一起,在苏大人眼中犹如弱柳娇花,他不屑道:“竟派女人来送死,今日,必将尔等,生擒于此!”
岩秀以眼神示意欢斯夜不必担心,手上鼓槌不停,一声声,如利剑化作魂,附上柔若无骨的白绫,挥出刀光剑影,雷霆万钧。
大气磅礴的鼓声里,白绫犹如漫天狂长的藤曼,扼住敌人的咽喉,又藏着陵劲淬砺的荆棘,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一群废物!”两州都督大骂一声,拔剑而起,一个冲向雾隐,一个,朝着正在击鼓的岩秀袭去。
“夫君小心——”欢斯夜轻呼,看着依旧专心击鼓的岩秀,她心一横,将手中两根细细的鼓签朝冲过来的宣州都督丢了过去。
不丢还好,这一丢,宣州都督眼珠子一转,剑一偏,直直地朝她刺去。
欢斯夜愣在了原地,眼见剑尖披着银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吭’一声,一根鼓槌横出,平稳有力地挡住了宣州都督的剑。
“到我身后来,夫人。”岩秀道。
“好。”
两人相隔不过二尺,欢斯夜轻轻松松两步就能跨过去。
不过他这么一喊,宣州都督便知道了岩秀的软肋,即刻调转剑尖,再度挥向欢斯夜。
岩秀运力将右手鼓槌朝他送去,不偏不倚击中了宣州都督的胸口,接着纵身一跃,脚尖轻点两下鼓面,震天动地的鼓声未乱,他也重新接住鼓槌,继续敲击。
趁此间隙,欢斯夜顺利地到了他身后。
宣州都督捂着胸口,面色愈加阴沉,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岩秀,挑剑而起。
可岩秀看似专心击鼓,无暇对敌,实则谁也近不了身,宣州都督屡次不得逞,渐露不耐,尤其是看着岩秀四平八稳之中一派轻松,他连剑气也染上烦躁。
欢斯夜有幸见到自家夫君击鼓对敌毫不慌乱,鼓法身形无一不是倜傥潇洒,她看向岩秀地目光越来越暖融沉迷。
戏台上那几人见她此般摸样,心下皆不约而同地暗自生出‘还好没有多事去帮忙’的感叹。
欢斯夜要是一直沉迷倒好,可她偏偏回了神,大抵是方才恍惚太久,三魂只回了一魄,岩秀明明击鼓有力,攻守之间轻松自在且带着玩性,在她眼里却有了‘夫君以一顾三,定然力不从心,我得帮帮他’的焦急。
“索离!”欢斯夜转向戏台,目光寻找着肃慎索离的身影。
却见戏台上几人一熊静悄悄地站着,由戏中人,变成了看戏人,她不由得大喊道:“快来帮忙!”
谁知那几人不但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还把脸转向一旁,权当没看见。
欢斯夜乍见之下,不明就里,惊诧之余,计上心来,只见她身子轻轻一转,一脚勾倒了一旁的板鼓,自架上落下的板鼓滚了两圈,被她踹向宣州都督。
宣州都督见迎面飞来一只鼓,非但不惊不慌,反而阴阴一笑,腾空两下翻转,一腿将它朝着岩秀踢了过去。
岩秀没什么波澜的脸,在看到那只越来越近的板鼓时,有一刹那的抽搐,接着也腾空而起,又将它踢了回去。
如此这般好几个来回,踢鼓的两个人没有不耐烦,欢斯夜却是不耐烦了,环顾四周,看还有没有可做武器之物。
双目不过扫了半圈,就看见前方三步远处,一对小钹锒铛在地,原先敲它的人,不知躲了哪里去。
她欣喜地跑过去拾起,逐一抛向宣州都督,毫无意外地,皆在宣州都督那儿转了个圈,到岩秀那儿去了。
岩秀在看见那两只小钹时,只恨自己没有多生出一只手来抚额叹息,他将两只小钹击落在地,微微偏了头,道:“夫人可否缓些时候再扔,待为夫将这曲……”
身后哪里还有欢斯夜的影子!再回过头,紧咬不放的宣州都督,也不见了!
“信繁!信玄!”岩秀当即扔了手中鼓槌,一边冲向欢斯夜,一边大声道。
好在信玄与信繁不待他喊,早已发现宣州都督的动向。
只见台上老旦与花脸,早已足尖一点,自戏台越向欢斯夜身侧,一个一脚踢掉宣州都督手中之剑,一个不偏不倚又在他胸口踹了一脚,足足飞出三尺远,重重地撞在了戏台上。
岩秀松了一口气,沉着脸看了欢斯夜一眼,示意信繁信玄二人看住她。
宣州都督抓着胸口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忽觉顶上一暗,他往上瞟了一眼,看见一张笑吟吟的戏脸,依稀辨认出来正是方才演擒熊英雄的那个小生。
“你……”他迟疑地开了口,还未来得及说出下文,那小生已将一副大锣举到他耳边,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锵锵锵’重重地敲了一气。
饱受摧残的宣州都督终于两眼一翻,头一歪,昏死过去。
此时大厅里横尸遍地,只余些许残兵。雾隐等人也脸色苍白,相护搀靠着,方才鼓声骤停,白绫剑气骤失,是她们强撑着舞完的。
“劳烦苏大人与二位都督,写个手令,顺道将印信,也一同交给我。”岩秀缓缓走到厅中央,对坐上早已瘫软的苏大人道。
“哼,”被五花大绑的歙州都督依旧嘴硬:“想要城池,沙场上真刀真枪来夺,你以为写什么狗屁手令再加个印信就能夺了这三州?做梦!”
“都督可知兵法最上策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岩秀道。
除夕之夜的黑,是将光亮让给了焰火与火把,即使没有月光,它也是一年中,最亮的那几个夜晚之一。
两骑自越州城门而出,他们带着手令与印信分别往歙州、宣州而去。
歙、宣二州今年的除夕,过的很是跌宕起伏,先是子时时分,传来大昆大军围城的消息,在家过除夕的将领们慌慌忙忙爬上城墙一看,眼见一片刺天长矛密密麻麻,在火把下投出一片比墨还黑的浓影,好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可他们只是这般静静地立着,什么也不做,都督不在,将领们不说吓破了胆,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贸然告诉城内百姓。
煎熬着到了黎明时分,一骑人马忽然奔至城门下,声称持有都督印信,勒令开城门。
城门自然是不会轻易开的,不想那人直接跃上城墙,甩给他们一方印信与一纸手令。
看了那印信,确是都督印信无疑,再大开那手令,只见上头写着:
歙州全军听令——
宣州全军听令——
卸甲弃戈,降!
话说欢斯夜自刺史府回去后,回想起岩秀最后一眼看她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略略思索了会儿,她决定先发制人,古有脱簪待罪,她今日,便效仿一番吧。
岩秀推开房门,但见欢斯夜着一身素衣,一头乌发懒懒地挽了个髻,垂在肩膀。见他进来,微微抬起头向他看来,眸光如春水含波,婉婉转转喊了声:“夫君。”
只一瞬,便又垂下头去,一副乖巧温顺模样。
“夫人,”岩秀见她这模样心已软了三分,却仍努力端住,板着脸道:“先前你是怎么答应为夫的?你说,保证站在我身后,不离一尺,结果呢?扔小钹好玩吗?”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
“夫君,妾身知错了,”她半跪在床榻上,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晃着:“望夫君念在妾身诚恳认错,饶了妾身这一回吧。”
她的力道顺着衣襟,一路传到他心里,如湖泛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当真知错了?”他转过身,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再晃。
“嗯。”她头点的像鸡啄米。
他看着不觉浅笑,顺势一拉,将她带入怀里,幽幽的橘香与干桂的香味自她发间传来:“我想好了,夫人,你的武学根底犹在,你只是忘了,也许跟着铁舟大师过一遍后,就想起来了。”
“可你不是说,你会护着我的嘛。”她搂住他的脖子,又往他怀里窝了窝。
“我当然会护着你。”他环住她的腰:“可夫人你,不是寻常女子,你不会只有春花秋月,帘卷朱颜,更有意气风发、纵横捭阖。”
“夫君将我说的,像个大英雄。”她轻笑道:“可是在夸赞我?还是,在挖苦我?”
“为夫当然是在夸赞夫人你,夫人在外也一向得人夸赞一声,巾帼英雄。”
“当真?”她道:“那,你也愿意让我做巾帼英雄?”
“愿意,”他道:“只要……夫人在床榻之上,将英雄让给为夫做即可。”
“你——!”欢斯夜忽的从他怀里出来,脸上飞起红云。
“不愿意?”他又一把将她捞回来,道:“那成吧,为夫忍痛割爱,将床榻上的英雄,也让给你便是。
“啊——”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颠倒后,她发现岩秀平躺在床上,而她,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跨/坐在他身上。
“来吧,”他道:“为夫愿做英雄胯/下之马。”
☆、齐聚越州
倪丰化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了,滚动的车轮震的他浑身都疼,尤其左臂疼的格外灼热。
他勉强撑起身子,映入眼帘一张熟悉的面孔。
“师父?”
“醒了,”铁舟大师睁开假寐的眼:“你昏迷了十多日了。”
“徒儿谢过师父。”他拱起手欲作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