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富有文化魅力的石窟群,因为岁月侵蚀,人为破坏,几经沉浮后,很多呈现出下粗上细的形状,外壁雕刻荡然无存,肖似被毁损的冷宫,被掩埋在荒草萋萋中,颓垣废井,无人过问。
“你不走吗?”刚吵着要走的人忽然站在门口发呆,方琛穿上大衣,轻声问道,“刚还急得跟什么似的?”
“要走了,”陈牧像在自说自话,“真不要我陪?”
“不需要。”
桌上的小镜子映着方琛的脸,尽管污迹斑斑,却仍有着掩不住的秀美。
陈牧望着镜子里的人,笑谑:“我有那么可怕吗?”
方琛不假思索:“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多少?有多可怕?”
方琛有了上次教训,才不会留把柄给他,损人也不那么直接了:“就是差不多呗。”
“脑子够鬼的,”她这个反应让陈牧不满,笑着鄙视道,然后已经走出了办公室大门,但又忽然回过头问她,“擦香水了?”
方琛嗔目,以为陈牧责难自己:“怎么可能?你少没事找事。”
不能涂指甲油、擦粉底,更不能擦香水,因为怕化学成分影响文物,这是成为一名合格的文物修复师所要遵守的基本原则,她再怎样,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那你以后都用不着香水了。”陈牧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迈步离开。
“什么意思?”方琛的嘴快撅到了天上了,“吹毛求疵的。”
回去的路上,陈牧跟以前的老领导,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陆军打了个电话,把莲花石窟的事简要告诉了对方,提醒陆军遇到机会向上面反映一下,其他的不说,永建公司的工程不合程序,肯定是要停的,再闹下去可能会惹出更大的事端。
陆军不愧是自己的知遇恩师,一口应承下来,答应抽空亲自去云来县城建局一趟,把事彻底说清楚了。
“我跟局里说一声,你还是回来吧,现在省内外刑事案件压了一堆,刑警队需要人,做刑警才是你考警校的梦想,不是吗?”说完莲花石窟的事,陆军没急着挂电话,而是语重心长地说起了陈牧的调任。
这头的陈牧沉默颇久,久到陆军以为他挂了电话:“陈牧?有没有在听啊?”
“听着呢,”陈牧才有些慵懒地说道,“当初你在市局会上立过军令状,想铩羽而归?
“军令状算什么?面子的事不值一提,关键你怎么想?”
“但攀枝错节的人还没挖到。”
“要这么说就没有完的时候了,一。二八的案子不是破了吗?你的事就算完了。”
陈牧还是有些放不下七年打下的成果:“那文物案件谁管?”
“总会有人管的,不一定非得浪费一个优秀的刑警队长。”
如果这叫浪费,从二十五到三十二,他已经费了七年了。
陈牧提醒他:“是支队队长。”
陆军听他这么说,语气更是幽愤:“是呀,还是支队长,一个立过几次大功的支队长,六七年都提不上去已经说不过去了,还要把人放在边城一辈子吗?李建军他怎么说都是你爸的老战友,总不能看着你……”
陈牧打断陆军:“陆副局长,李局长跟我爸只是同事,没有其他关系……”
“没有就好了。”陆军唉声叹气,“就这样留在伏流乡,你真的甘心?”
陈牧换上轻快的语气:“没什么甘不甘心,我爸之前就关注过这一块,我目前感觉良好。”
“陈牧,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就算关心文物,也不一定非要待在边城,现在正是你事业黄金期,不能儿戏。”
“陆老师,”陈牧敛起笑意,“我是说真的,我是警察,哪里需要就去那里,我的事你先不用费心,我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跟你要求,至少……得让我先把云来县的文物保护好,把该抓的人抓了。”
陆军听陈牧这么说,没再强求,只是叮咛道:“我调你回市局,不是让你利己往上爬,只是希望警队人才都能学以致用,换做任何人,我一样会这么说。”
陈牧像带着入伍起誓的庄重:“这话我记着。”
中午十二点半,陈牧回到警队,在门口遇到了小幺和小罗,他们刚吃完饭。
他们平时工作和住宿都在警队,吃饭要到伏流乡派出所食堂,两人这是刚用完餐回来。
小幺摇着手里的盒饭,“今天食堂有小龙虾,帮你打了一份。”
小罗则急着问他莲花石窟的事:“莲花石窟那边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事,”陈牧停下车,单脚支地,“葛三呢?”
小罗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沮丧地嗟叹:“还不如昨天呢,装聋作哑。”
陈牧不像他那么急:“那就再等等。”
回到办公室,陈牧边吃午饭,边再次翻起了从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档案库调取的卷宗,其中一则嫌疑人的描述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娘里娘气的男人(葛三)带着两个手下来收俺们挖的金器,价钱还没谈拢就想硬抢,娘炮拔枪指着大哥,但不知道是不是不会使,一直到俺们拿出刀跟他们对砍,都没开枪,这时候一个眼角有刀疤的人骂了一句“废物”,夺过枪见人就打,直接爆了大哥的头,伤了咱们四个兄弟,最后还抢了金器,俺们什么都没有留着。”
什么人敢骂葛三是废物呢?即便是个鲁莽的人也不敢抢他的枪吧?葛三会惜才到这种地步?忍着他对自己颐指气使?除非实权比他更高。
如果说之前陈牧还对葛三有同伙有怀疑的话,那他现在就是百分百肯定,他不止有同伙,还有上线,而且传说中凶残的老大可能也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或一拨人。
陈牧斗志昂扬,接着翻着卷宗,到了晚上六点,已经把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看过大半,虽然没找到更多葛三同伙的证据,但至少对“刀疤男”有了直观印象,二十六七岁,眼角有条五六寸的疤,体态偏瘦,寡言少语,但喜欢爆粗和辱骂人。
陈牧正回味着思路脉络,小罗忽然端着笔记本从外面探出头来:“队长,好消息,葛三的资料有回馈了。”
陈牧把盒饭扔进垃圾桶,空出位置让小罗放下电脑,浏览着电脑上的资料。
而好消息总会接踪而来,小罗刚离开,小幺又走了进来,喜出望外地说:“陈队,葛三提出见你。”
陈牧没有立即去见葛三,而是舒服地吃了个晚饭,又坐了半个小时才过去。
得让葛三比他比急才对。
☆、第17章 九龙冠
在审讯室,陈牧再次见到了葛三。
而不过一夜之间,葛三像过了一个世纪,憔神悴力,萎靡不振,双手叠在一起,两根大拇指不停交替缠绕,再没了昨天跟他们针锋相对的斗志。
“王海兵,”陈牧叫着他的真名,在对面坐下,“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王海兵慢慢抬起头,像个垂暮的老人:“要是我说了,你能让我出去见一个人吗?”
陈牧轻声轻气,舒缓着气氛:“那得看你要见谁了?你要见什么大明星大球星我可没那能耐。”
王海兵苦涩地笑了笑:“我对明星没兴趣。”
陈牧抬了抬手:“想见外婆我可以想想办法。”
“陈队长,你说话算话?”
葛三浑浊的目光因陈牧的话焕发了一片光彩,甚至都来不及去想为什么陈牧可以一击即中他的内心,猜到他有一个挂牵的外婆。
“按规定审讯阶段不准见家属,你经常跟警察打交道,这个应该很清楚,”陈牧打开电脑和录音笔,不无讽刺地说,他站起来点上一根烟,走过去塞到王海兵口中,“加把劲,尽量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好让我舍得去冒一次险,违一次规。”
“其实我以前想着,等被你们抓了就是打死也不说,其实像我这种人,死了也白死,还能留个念想给兄弟们,回头再提起来,让他们觉得我这人值得交,可我想了一夜,我不确定他们还会记得我……”王海兵抽了一口烟,吐着虚淡的烟圈,“但是我知道,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忘了我,外婆她不会。”
王海兵是云来县王家巷人,八岁那年,父亲卖水果时因占道经营和城管起了争执,在警察调解时用刀捅死了一名辅警后自杀,母亲随后离家出走再嫁他人,王海兵转由年迈的外公外婆收养。
高中肄业后,王海兵去陕西洛南县采金矿,因争强好胜跟人打架被开除,然后不知所踪,再也没回过家,但每年都往外婆家寄钱,而且金额一次比一次多,家乡人都羡慕外公有福气,外孙有了大出息,在外面发了财,却不知他早走向了倒卖文物的行当,而他不回家就是怕引起怀疑,被瓮中捉鳖。
而在外面,他给自己取名“葛三”,其中“葛”是外婆的姓,“三”是因为他在家族排行老三。
因为父亲的事,他一直恨政府恨警察,认为是他们拆散了自己的家,让自己家破人亡,所以在从事文物倒卖的路上,他也从不让手下人对警察手软。不过尽管多年不回来,他每年都会给外婆打几个电话,关心一下她的身体,而且他答应过外婆,不管在外面混的如何,绝不会杀人。
“我没杀过人,那两个警察不是我杀的,”王海兵瞪着一双昏沉的眼睛,不断和陈牧重复道,“我恨警察,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但有时候事情就是他妈的那么奇怪,有两次我以为已经杀死他们了,但后来都没死,老天没眼啊。”
王海兵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似乎带着一丝难掩的兴奋,但不是因为无意中避过了一份侥幸,而更像是一种自嘲,来自遗憾的自嘲。
陈牧没兴趣和他聊杀警察的话题:“出去这么久,怎么才想着回来了?”
“我外婆病了……”王海兵到承认得干脆,“我要是连她都不顾,不就白瞎做个人了?”
一个月前,王海兵在瑨州市遇到一个本村的打工仔,对方告诉他说,他外婆尿毒症晚期住院了,外公到处找他,逢人就问,还嘱咐别人如果见到他以后,务必让他回家,因为老太太时日不多了,走之前想再看大外孙一眼。
王海兵这才不顾安危地明知后有追兵,还是回了云来县,而陈牧上次跟他说到一个老伯,他以为是外公,所以才有了一丝悸动。
“你总算还知道,”陈牧拧着眉,淡淡道,“说说为什么去沈阳?”
“唐青花只是为了遮掩,我去沈阳主要是为了找毒龙,跟他去丹东出一批货,”王海兵狠狠地抽了口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手里有件高级货,七彩簪,七个色的玉簪子,是从辽乾陵弄的。”
陈牧聚精凝神打着字:“毒龙是谁?说具体点。”
“我只知道外号,他们有伙人,专门从各种黑市搜罗文物,然后走私到国外售卖,他是其中一员,但我没见过其他人,他之前还说有机会带我入伙发大财呢,不过可能也只是打打嘴炮,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肯定没把我当自己人,”说起毒龙,王海兵有些犯难,“我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记得有次听他和别人打电话,有人在电话里叫他马哥……”
陈牧隔着电脑看他一眼:“还有呢?”
“对你们有用的就这个了吧,其他人都被你们抓了啊,”王海兵绞尽脑汁道,忽然又说,“哦,还有……我还听他在电话里讲起过九龙冠……”
九龙冠传说是萧太后生前最珍爱的陪嫁品之一,九条金龙各含一个翡翠石,然后众星拱月般绕着一颗夜明珠,所以也被称作“九龙戏珠”,坊间有人说,九龙冠的价值顶得上一个云来县的GDP,云来县政府之前恐技术有限,贸然开采辽乾陵会有风险,便迟迟未动,没想到被觊觎文物的犯罪分子抢了先。
陈牧在笔录里记下了九龙冠,拿出之前的那份卷宗问:“骂你的这人是谁?”
“哦,他啊,是毒龙带来的小弟,好像叫梁子,”说起梁子,王海兵跟他的相处好像并不是很愉快,“这人一点不谦虚,忒狠,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
“再说说毒龙吧。”陈牧冷峭道。
王海兵循着记忆,说起和毒龙在云来县倒文物的几次共事。
陈牧把王海兵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写在档案里。
大概说得差不多了,王海兵看陈牧要离开,忙追问道:“陈队长,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外婆?”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就让人带你去,”陈牧顿了一下,又道,“别恨警察,你爸在那件事上并不全对,那位辅警也有孩子,甚至比你还小,反过来,他们从来就没恨过谁。”
“陈队长,”王海兵站了起来,搓着手道,“那些身份证和我的手机都在县城何叶旅馆201房间的床板下面塞着呢,你们去找吧,不过卡被我剪了,手机你们就是找到应该也用不着了。”
陈牧回给他一个淡淡的笑:“会的。”
晚上王韶峰从市区回来,按照陈牧的指示,从何叶旅馆带来了王海兵说的手机和偷来的身份证,身份证真真假假,多达六七十张,惊得王韶峰直乍舌,王海兵这家伙真能唬人的,还是小瞧他了。
“有人真是从小美到大啊,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像不像那个谁,佟丽娅?”王韶峰一张张翻着那些身份证,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递给陈牧求证,看陈牧没反应又说道,“一个女演员,演过赵飞燕,有两个小酒窝。”
陈牧瞄了一眼:“比她好看。”
“方琛要是化了妆不一定会输她,起码比她白吧,”陈牧的话有歧义,王韶峰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陈牧也不解释,留王韶峰一个人拿着方堔的照片嘀咕,“应该早点找出来,让阿依莎带给她的。”
这些证件要交给小罗,让他明天送去伏流乡派出所,假的让他们销毁,真的就由派出所面向全国发一份失物招领,找到失主后邮寄给他们。
“把她的身份证给我吧,”王韶峰正要去办公室找小罗时,陈牧叫住了他,向他要方琛的身份证,“我一会儿要去博物馆。”
王韶峰把身份证递给他:“这么晚了过去,今天又查到文物了?”
陈牧道:“别的事。”
王韶峰走后,陈牧拿着身份证回了屋,接着看白天没看完的卷宗,不过不知是不是白天看的时间太长了,他发现今晚精神似乎很难集中,一个多小时才看完两件案子,其实他并没有想去博物馆拿药,但刚刚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就要来了她的身份证。
陈牧从文件中抬起头,揉着酸胀的眼睛,拿起那张身份证看,她那会儿还留着齐肩的短发,纯纯地笑着,像朵娇艳的天女花,她不惊艳,但很耐看,从眼眸到玉唇,再到白玉般的颈,每个部位都有种精细的风情。
美色扰心,陈牧笑着自己内心对此境的概括,然后穿上警服,拿起身份证,迎着凉风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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