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夜暴雨,崔禄商曾于此店中,吃完最后一片羊肉。
时至今日,不过几年光景,便已物是人非。
遗忘,不经意间。
或许仍旧有周遭百姓,会在夜深人静,想起那口吃食。夜尽时候,便又抛诸脑后。
人,便是如此健忘。
载江楼吞了羊肉馆,开了雅间。
妆砌之下,余人早已忘了羊肉滋味。
今日黄昏,一如往日,楼中宾客满堂。
三三俩俩聚餐楼中,围着酒桌饮醉胡话。
“老李!再来一杯。”
“不能再喝,不能再喝,老宋啊,若是喝多了归不了家,闯了那宵禁,那可得挨一顿板子。”
“唉!”老宋将酒杯敲在桌上,“你说在算什么事儿,连喝酒都不能尽兴。”
老李也是苦笑,“还能怎样?若是运气不好,可不是挨板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啧!”老宋已是满面酒气,“你说这人熊!也忒不讲道理。”
老李面露惊慌,伸手将老宋嘴巴捂住,“慎言,慎言啊!”
“放他娘的屁!”老宋将老李手掌拨开,“他人熊手腕硬,还能听到我倆说话?他敢做,就不怕别人说的。半年前他整天杀人,我去凑个热闹,还算消遣度日。近些日子,连人都不杀了,酒又不然多喝,还有什么意思?”
老李面露难色,“话也不能如此来说。那人熊却是杀了不少人,也定了许多规矩,让我们日子不在那么逍遥。可他定律法,杀贪官,重农耕,通商途。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手段是血腥了些,也不能说他坏。”
“他还不坏?”老宋瞪大双眼,“老李,你是读书人,我是粗人,你那些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这燕国姓武,不姓董!他董蛮武,这是大逆……”
“老宋!”老李赶紧将他拉住,“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老宋将老李推开,“我就是要说,让他人熊来抓我!让他手下那血罗刹来杀我呀!”
话刚出口,堂中骤然安静。
楼中宾客,尽皆抬眼望来。
老李面色发白。
那酒醉老宋犹不自知,打了个酒隔,站起身来,“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一帮软蛋,你们敢不敢……”
“这位宋大叔。”一人推开雅间门扉,将老宋话语打断。
老宋回过头去,见那人身穿一身红边黑袍,内衬白衣,头颈上围着一条赤色长巾,如火盘绕。他已是酒醉,看不清来人面目,指指那人,又指指自己,“你叫我?”
那人似是微笑,“大叔,你喝多了,该回家了。”
老宋面露不耐,“小子!你教训我?毛还没长齐的东西,你算老几?”
话未说完,他已被老李拦腰抱住,“老宋!别说了!”
老宋脚步踉跄,被面前青年扶住。
那人青年轻声说道:“我也不算老几,只是,我就是你方才说的,血罗刹。”
老宋浑身一抖,酒气骤然散开。他这才看清那人面容——俊俏胜似娇娘。
喜穿红袍浸似血,夜半杀人赛罗刹——山师阴!
“我,我,小人……”老宋浑身发抖,手足冰凉,支支吾吾半天,却是双眼翻白,晕厥过去。
老李堪堪将他扶住,看着山师阴,眼中满是惶恐。
山师阴摆了摆手,“走吧,这位大叔喝了酒,也是入秋,可别遭了风寒。”
软音细语,老李却是惊恐万分,赶紧拖着老宋出了店门。
山师阴环顾四周,拱手致歉,“扰了各位饭局,还真是心下不安。这‘载江楼’饭菜不错,一尾双煎虹鲤最是有名。还请吃好喝好,自在些便是。”
安静人群,再次缄默片刻,随后人群便复喧闹。
只是谁都看得出,楼中食客,心思早已不在饭食之上。
山师阴也不在意,反身回了雅间,顺手将门带上。
回头去看,主座之上,正是那铁塔大汉。
如今权倾朝野,大将军,董蛮武。
董蛮武夹了一块鳃后活肉,纳入口中。似是嚼也未嚼便吞下肚去,“这鱼却是不错,可惜本帅喜欢吃肉,鱼虾河蟹,太过繁琐。”
独孤孝坐于人熊下手,董蛮武放下竹筷,他也放下,正襟危坐。
山师阴朝两人微微一笑,“若是大将军不喜欢,换了就是。”
人熊摇了摇头,“本帅生于北境,年幼时即便是草根也能吞下,一口食粮,也不会浪费。”
山师阴便坐下身来,“那也好,我们继续商量正事。”
“不急。”人熊伸手抚摸桌上匕首,“想不到半年时光,你也得了诨号。血罗刹,呵,倒是好煞气。”
山师阴斟一杯酒,微微一笑,“百姓以讹传讹,做不得数。”
“军师莫要谦虚。”人熊看着山师阴双眼,“你为本帅所做一桩桩事,本帅统统记在心中。特别是,你向本帅推荐那两位贤良,不愧是九霄高徒。”
山师阴捏住酒杯,“大将军‘周公吐哺’,贤才自当来投。”
“我不爱听这些奉承话,军师却是屡教不改。不说这些。”人熊放开匕首,举起桌上酒盏,“太史殊任职司法,手段硬朗毒辣,若非是他,本帅想要对付那些贪官,还得费上不少手脚。白泽温润如玉,农政皆通,此次农耕商运,当记首功。而军师运筹帷幄,又想要何等封赏?”
“封赏再议,我也不在乎这些,只要与我夫人有片瓦遮头,不为衣食发愁,那我便心满意足。倒是大将军,我们还是把秋狝之事商量清楚。”山师阴说话间,又把话头扭转回来,“此次秋狝,我们正好震慑群臣,顺便引出九霄……”
山师阴话未说完,却听到门扉轻响。
“哆。哆。哆。”
山师阴略微皱眉,“进来。”
门扉开启,一名劲装武士站在门外,朝屋中三人行礼。随后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行到独孤孝身侧,双手奉上。
独孤孝接过薄纸,转交人熊手中。
人熊摊开薄纸,粗略一扫,又将纸递给红袍儿,自顾自饮下一杯,“这秋狝,怕是办不成了。”
山师阴眉头紧皱,接过薄纸,细读纸上文字。
狄冀交战,六日,冀国北境尽失。
冀王战死,吕巍战死,吕尚斩首,吕烽战死。
吕氏王族,一战覆灭。
短短二十字,却令山师阴面无血色。
他早已料到狄冀会有一战,却未想到,冀国输得如此之快,如此惨烈。
吕烽战死,那林火,如今又身在何方?
山师阴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人熊看他两眼,收起匕首,站起身来,“今日,便到这儿吧。”
酒未酣,宴已散。
山师阴捏着手中薄纸,怔怔出神。
第256章 边关再起燎原火
山师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酒楼。
直到枫叔轻敲他肩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自家府前。
原来武慎府邸,如今赠予他手。
车外夕阳不见,已是月悬半空。
他发现枫叔定神看他,眼中略带忧虑。
山师阴也不愿枫叔担心,挤出一丝笑容,“枫叔,我没事的。”
可面前枫叔似乎并未放心,沉声回应,“少爷,吕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莫要过于担忧。”
山师阴心中一愣,寻思自己何时将这消息告知了枫叔,“枫叔,你怎么会知道……”
枫叔眼中担忧更浓,“少爷,你出了载江楼,不就把这事儿与我说了?还嘱托我,派人把太史公子与白公子请到府中?这些……你都忘了?”
山师阴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失魂落魄,确实本能地吩咐了枫叔。之后竟将这事儿忘了,实在是乱了方寸。
他也不愿枫叔担心,只能勉强笑道:“我刚才想着别的事情,倒是一下没回过神来。”
枫叔皱了皱眉。
山师阴看出枫叔对他所言半信半疑,他也不愿再去费心。
他搭着枫叔手臂,转出马车,站在门前。
府门两侧挂有灯笼,是他最爱赤红。
这时候,却是有些不称他心情。
山师阴看着那俩灯笼,又嘱托枫叔道:“枫叔,把这两个红色灯笼换成白色吧。吩咐府里下人,素稿半月。”
唐枫点头应下。
府中已有门房开门出来,朝两人先后鞠躬。
唐枫将缰绳交到门房手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想来是吩咐差事,山师阴也不急着进府,转过身去,隔江遥望对岸。
西江对岸,便是柳凤泊与梧桐合葬树林。如今又造一小木屋,疯猫独居其中。
看了片刻,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响。
是唐枫吩咐完琐事,行到他身后,轻声说道:“我已经问过门房,猫怔仲与往常一样,清晨早起练武,早晨便在江边磨剑,午后便坐在白袍坟前发呆,直至日落。”
山师阴叹了口气,回头又问道:“他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唐枫摇了摇头,“府中仆人去给他送饭,他是不发一言,看样子,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山师阴听得如此,也就不再多问,反身走上台阶。
府中仆役为他开门,山师阴又对唐枫吩咐道:“枫叔,一会儿两位师兄到了,便请他们直接到书房来。”
枫叔点头应下。
山师阴整了整衣衫,这才踏入府中。
他未作停息,直接穿堂过室,找到府中书房。
枫叔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步行之间,不忘向其他仆从安排事务。
山师阴推开书房木门,门枢轻巧无声。
枫叔点上屋中烛台,拢上灯罩,那火光便书房四壁照亮。
武慎热爱古玩,书房书架原有一半,用来陈列收藏。武慎虽然大逆不道,武梦却念旧情,未对他府中动上分毫。
山师阴出身商贾,更有九婴背景,对这些古玩字画也是喜欢,便没有另做安排。
只是文房四宝有差。
武慎喜用羊毫圆厚,山师阴深爱狼毫劲挺。他便换了一批,用着方才顺手。
枫叔告罪一声,守在书房屋外,合了房门。
这会儿太史殊与白润尚未到达,山师阴便在书桌后太师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他确实累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留在人熊身侧,只怕比侍奉虎狼,更为耗费心力。
他不由想起这几月来,他为人熊所做之事。
杀了不少官员,有忠有奸。
又为人熊出谋划策,内压外扛,算是让人熊真正站稳脚跟。
想来也是可笑,当年伊世羽想做之事,到他手上,已经完成七七八八。
只要人熊有心,那燕王禅让,也非不可。
他也借人熊之手,打压九婴,联络旧部,如今他已掌握小半九婴势力,将山师云逼入绝境。
明面上,他为人熊屠刀,红极一时。可他在帮人熊同时,亦将触手,伸入人熊内部。白润掌握财政,清流两路。太史殊已控城中禁卫,大小吏员。
只等一个机会,便能将人熊与山师云一同扳倒。既是为他复仇,亦是完成对孟然之的承诺。
原计划中,秋狝便是这等绝佳机会。
可惜冀国出了这等大事,吕烽战死,林火失踪。
先不说人熊心中戒备,即便是山师阴自己,也静不下心来暗中谋划。
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回那些九霄岁月。
几人初相识时,共饮同醉。
如今却如东流之水,一去不返。
叹息之间,听到屋外廊中,脚步轻响。
房门轻敲,唐枫在屋外说道:“少爷,两位公子到了。”
山师阴睁开双眼,拍了拍脸颊,收起那疲倦表情,方才说道:“进来吧。”
房门被唐枫推开,太史殊与白润并肩而入。
唐枫又将房门合上。
山师阴起身相迎,也不多话,将那张薄纸捏在手中,“最新战报,你们看看吧。”
太史殊最先接过薄纸,端详片刻,便将眉头皱起。
他又将薄纸交给白润。
白润拿过只看两眼,便是双手发抖,“烽子!烽子他……”
山师阴心中叹气,他知白润与吕烽私交甚笃,此刻必定心神难宁。
白润确实如遭重击,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摊坐于客座之上。
“小白。”太史殊上前按住白润肩膀,“节哀顺变。”
白润眼眶泛红,却已说不出话。
山师阴只能上前劝慰。
不过白润也非凡人,被两人劝了片刻,也就忍住伤痛,重新站起身来,“这份情报还是过于笼统,看不出事情全貌,料想扬师弟在那里,冀国怎会有如此大败。”
太史殊摸着颚下胡须,分析道:“扬师弟毕竟为得名声,不得重位,他也难以施展才华。不过,我猜想以他本事,断然不会于此事中,默默无闻。”
山师阴点头赞同,又开一头,“今夜特地二位来,便是为此事。我在想三件事情,其一,希望两位和孟公子联系,对内秋狝之事,看来只能另外谋划。”
白润情绪不佳,太史殊便将此事应下。
见到两人理解,山师阴便继续说道:“第二件事,便是对外,想来狄国与冀国这一战,必定会影响天下大局,燕国与他们相邻,难免牵扯其中。还请二位做好准备。”
这件事情也是明了,太史殊皱眉推测,“若是冀国胜,那还好说。若是狄国大胜,就怕他们趁机南下。”
山师阴点了点头,“此时尚未明了,还得等后续详细情报送来,我们才好定断。今日过后,我若得到什么消息,会立即通知二位。二位手中若是有什么资源,也请不吝告知。”
两人立即点头,“理所应当。”
与聪明人对话,便是这般轻松。
山师阴又说出第三件事,“两位也知,林子他也在冀国。他与烽子是生死兄弟,定然不离不弃。我发现一事,便是吕氏王族,还有一位吕玲玲尚未确认遇难。结合林子未有消息,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吕烽临死之前,将吕玲玲托付给了林子。”
两人对视一眼,“确实有这可能。”
红袍儿顿了顿,满意两人反应,便继续说道:“如此来说,若是冀国大败,以林子性子,必定会带吕玲玲回归燕国,到时候,我们可得做好接应准备。”
太史殊摸着短须,“如此说来,那吕玲玲还是公主身份。若是利用得当,狄国对我们用兵,我们便可以用她名号。”
白润将薄纸交还红袍儿,“如今皆是猜测,还是等确切情报再说。”
三人迅速达成共识。
也无他事,三人都是务实之人。山师阴便让唐枫,将两人领去客房休整,又吩咐唐枫自行休息,只留自己一人呆在书房之内。
闭目沉思,山师阴整理脑中思绪。
深夜静谧,秋夜微凉。
他拿起狼毫,于纸上推算,不知过去多久。
突然听到,门扉轻敲。
第257章 向南椽头大雁泊
“咄咄咄。”指敲木门。
声音在这夜里,分外清脆。
山师阴停下手中狼毫,手腕悬空抬着,望向门扉方向,不发一言。
“咄咄。”敲门声又响两次,屋外那人开口轻问:“相公?”
山师阴听到那声音,这才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又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盖住桌上推演。
做完这些,他行到门后,挂起笑容,拉开门扉。
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