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匆匆绕去了仪坤宫。
前门里应门的太监一见来的这丫头身上穿着如意宫的宫婢装束,偏偏从袖里亮出了皇后娘娘所赠的通行令,太监脸色一变,慌忙引领这宫娥由静廊往大殿去。
沿路小心避过旁人耳目,太监甚至不敢提拎灯笼,那宫娥也尽量低头压住脸,尾随太监慌慌张张入了内殿。
“娘娘!”宫娥一入殿,双膝跪地,双手互叠,贴额伏叩下去。
瑞香殿分里外两厢,掌灯长明,精雕细镂的熏笼中,却不敢燃那一缕沉香。
怀有身孕的皇后娘娘,今夜仍未安睡,披衣坐于外厢,斜靠着软榻上的长枕,单手支额,目光从案上搁的一碗浓稠药汁上,渐转至跪于大殿的那名宫娥身上,目光略沉。
“如意宫的奴婢怎么跑到娘娘这边来了?”
随侍于旁的,是一名内廷女官,深夜送药到仪坤宫来,尚未服侍娘娘将药喝下,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宫娥惊扰到,不禁出声喝问:“有何紧要之事,非得今晚来此?还不快讲!”边问,边暗自留意着这名宫娥的相貌体态,暗暗记下:这丫头能进到仪坤宫来,必定是皇后安插在如意宫的眼线、细作。
“启禀娘娘,容华夫人适才来如意宫了,送了一只鹦鹉给贵妃。”
宫娥叩首伏地,小心回禀。
皇后明眸慢转,不似白昼里的端庄之态,今夜反倒是披衣半卧,状极慵懒,恹恹地道:“德妃也与她献媚了?”
“不过是一只鹦鹉!”贴身女官面浮讥笑,低头与主子宽慰,“不若前日,她送娘娘一尾锦鲤,倒是个好兆头!”
皇后阖目轻叹,心生厌倦,懒懒地摆了摆手,女官便厉声叱责那宫娥:“多大点事,非得今夜来惊扰娘娘,没见娘娘累着么?还不快快退下……”
“娘娘!”宫娥伏跪在地,心中焦急,忙道:“容华夫人走后,奴婢无意间听得沲岚姑姑与贵妃私语,似在埋怨德妃不该送鹦鹉,应该、应该……”
“应该如何?”女官面露愠色,“你倒是快讲!”
“应该送只猫来!”宫娥脱口而出。
“猫?!”皇后睁开眼来,露一丝惊疑,“她要猫来做什么?”
“娘娘!”女官神情大变,惊道:“有孕之人,万事都得小心,怎会想要那猫……”
话犹未落,忽闻如意宫那头“啊——”一声尖叫,划过夜空,响遏行云,回声惊荡在宫城内苑。
正文 第十六章 宫心计
“娘娘——娘娘——”
须臾,脚步声纷至沓来,望风的太监跪于殿门外,高呼:“如意宫出大事了,贵妃受惊,动了胎气,今晚怕是要……要生了!”
伏跪在殿前的宫娥浑身抖震了一下,听到宫令女官手中的一本册子掉了下去,“啪嗒”一声,响在大殿之上,惊了人的魂儿。
“娘娘……”女官慌忙跪在地上,一脸惶惑,抖手捡起那本小册,急急翻开,道:“房事内案,备于册上,敬事房太监亲笔所录,分明清楚的摘记着她、她……”
“临盆尚不足月!”皇后扶额锁眉,恹恹一叹,“她刚刚是挺着肚子在大院里叫么?泼妇叫街也没她这般厉害!惟恐旁人听不到么?”
“何止是大院,该是跑到门口嘶叫的!”宫令女官咬牙忿忿不已,“怕是要怪德妃了?人家不过是送了只猫!”
“不是猫。”皇后瞥她一眼,“是鹦鹉!”又摇头一叹,“你猜如意宫的人会怎么讲?”
“娘娘!”不等宫令答话,又一名太监匆匆奔来,跪在门口尖着声儿禀报:“真、真……真要生了!向太医、茹太医、沈太医……他们、他们都去如意宫了!听那头的人讲,德妃今日往如意宫送了只鹦鹉,能发出乌鸦的叫声,委实太难听,惊着贵妃娘娘了,这会儿胎气大动,今晚、今晚就要生了!”
“鹦鹉学乌鸦叫?”皇后忍俊不禁,“噗”的笑出声来:好你个蓥娘,什么法子都能被你想得出来,果真是深具城府,不择手段!
“皇后娘娘!”宫令女官脸色一变,急得脱口道:“您还等什么,快……”
“闭嘴!”皇后左氏甩去一道凌厉的眼神,女官自知失态,慌忙闭口不言,跪在那里却是满面焦灼之色。
“你们都下去吧!”
肃清左右,连同那个安插在如意宫中的眼线宫娥,也一道驱返,又令太监关上殿门,守在殿外,皇后仅留宫令一人在身边,两两相对。
“如意宫那位,深得圣宠,此次若是诞下皇长子……”宫令女官欲言又止,只是劝皇后:“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别再犹豫了!”
左氏盯着案上那碗汤药,颇为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幽幽一叹:“当真要这么做?”
“前日卜正奉旨卜筮,说如意宫必令圣上称心如意!他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皇后以金山银山相诱,他仍出此言,想必……”女官咬咬牙,直言道:“想必如意宫那位今夜就能得偿所愿!”
“卜正那日又是如何说本宫的?”皇后凝目于汤药之中,神色似乎略有动摇。
“他半字都不提皇后胎中孕象,讳莫如深!”女官暗自冷笑:好你个癫狂道人,竟敢同皇上卖关子!
“他的话,模棱两可啊……”皇后聪慧,猜透了其中玄机,“他卜的不是天意,而是圣心!”
“圣心?”
宫令女官一怔,猝然想起:鞫容解卦时说:“如意宫必令圣上称心如意!”匡宗就大笑三声道:“那定是生皇儿了!”鞫容对皇后孕象但笑不语时,匡宗则拧眉哼道:“皇后又要给朕添个公主了!”
如此看来,鞫容这一番故弄玄虚,倒是套出了主上心中所想。
“这个鞫容,连本宫的面子都敢拂,狂是狂了点,人却是极聪明的,运气也相当不错,本宫一时还治不了他!好在,他没有把话说死!”皇后伸手轻轻抚摩挺凸的肚子,对着那碗汤药,虽有几分心动,却仍存有疑虑,“这药性如此之猛,本宫怕伤及腹中胎儿!马太医生前,也曾为本宫诊脉,断言本宫这胎是男孩!不如……让她先得意一阵子吧,即便生下个皇长子,也并非嫡出……”
“皇后您别忘了——陛下偏心!”殿内并无外人,女官渐渐凑近皇后身边,一字一句道:“蓥娘得宠,觊觎六宫之主的地位也非一日,宫中有人耳闻,她曾亲口与心腹之人提及……”话锋骤停,女官似有忌讳,不敢直言。
皇后看她一眼,短促一声:“讲!”
女官面色一凛,艰难启口:“她、她说——凤印易主,指日可待!”话落,慌忙“咚”地叩首,诚惶诚恐。
“放肆!”
砰的一声,皇后一掌拍在案上,满面怒容。女官浑身一抖,叩首伏地,噤若寒蝉。
凤钗环佩簌簌抖动,皇后本是端方聪慧、贤淑温良之人,执掌六宫,以和为贵,却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激愤之下,略显冲动,她将手伸向那碗半凉汤药,猛地端起后,凑到唇边,鼻端便闻到浓烈的中药味,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问:“这药……当真无碍?”
“催胎罢了!民间妇人常用,自是无碍!娘娘放心!”
伏跪着的女官,暗自屏息,留神细听,听到“咕咚咕咚”几声响,便悄然抬眼,见皇后果真端碗将那“催生”汤药,一口一口的饮下,女官的嘴角不禁浮一丝诡谲的笑。
正文 第十七章 决雌雄
俄顷,瑞香殿前门“砰”然而开,宫令女官神色慌张地奔出门外,疾唤左右:“来人!快来人!皇后娘娘见红了!皇后娘娘要生了——!”
内殿,传出皇后的痛呼之声:“啊——!啊……徵羽!快唤徵羽姑姑来!啊——!!”
而后,仪坤宫中的太监宫婢也炸开了锅似的,一通慌乱之后,开始忙进忙出,有去禀告主上的,有去疾唤太医的,跟如意宫中一个情形,宫婢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顷刻便忙得不可开交。
如意宫抢先一步,将太医丞都请了去,仪坤宫这边一时用不到人手,正急得不行,一位稍稍年长的掌事姑姑步履匆匆赶来,在迈进内殿之时,与等在殿门外的宫令女官相互对了个眼,才迈进门去。
门里乱作一团的宫婢顿时如释重负,纷纷行礼喊那位姑姑一声:“徵羽姑姑!”
“徵羽……啊——!”幔帐内,皇后痛呼着将手伸向匆匆走进来的掌事姑姑,那是她的娘家人,随她一道进宫来的。
只要有徵羽在,她就能心安了。
※※※※※
“皇后怎么也要生了?”
徵羽带来的几个随从奴婢,手里捧着些东西,一个木盘上还叠放了一层小被单,约莫是给诞生后的婴孩裹襁褓所用,都在门外小心候着,听得内殿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痛尖叫,个个眼皮子直跳,不无紧张地交头接耳:
“怎么全凑在一块了?明明太医推算的产期还有些日子的……”
“瞎嘀咕什么?”宫令女官绷着脸,一旁呵斥道,“多做事,少说话!小心你们的舌头!”
门外顿时鸦雀无声了。
女官往内殿再张望了一眼,转身匆匆离去,她知道眼下主上还不会来,两宫娘娘都要生了,他去哪边都不是,索性就在御书房等着,等太医来报,再决断去哪个宫探望。
两宫之间,今夜便要一决雌雄!
宫里头的气氛,凝重而紧张,后宫嫔妃各怀心思,有甚者念佛祈求或暗下诅咒,今夜,注定是个漫长而无眠的夜。
从仪坤宫里出来,宫令女官步履匆促,急急穿入夹城复道,绕道兜转了一大圈,路上不断回头小心张望,确定无人尾随后,她竟去了如意宫。
应门的太监慌忙领着她入内。
内室挡起了一大片帐子,一批太医跪在帐外,闻唤才得躬着身入内协助,为深得主上隆宠的贵妃娘娘鞍前马后的忙碌,却在胎儿露了头,即将脱离母体之时,被喝令止步帐外,不得再行入内。
宫令女官绕进帐内,往前再行一段路,随侍宫婢卷起帘子,才见得轻纱笼的香榻上,贵妃香汗淋漓的声声呼痛,正到紧要关头,身旁之人都焦急地催着她再咬牙用一用力。
“皇后那边,如何?”
沲岚姑姑迎了上去,而被皇后当作了心腹亲信的那名宫令女官,眼下竟是笑微微站在如意宫这边,面对贵妃蓥娘的贴身奴才,开口道:
“良药入口,腹内绞痛!她当自己是要生了!”
沲岚姑姑细眉细眼,笑时几分奸诈,“那药性,比凉茶寒凉百倍,滑胎顶好,生下来怕也是个死胎!”
哐啷——!
猝然,墙角根一个花架倒下,引得沲岚姑姑皱眉看向那边,见墙边整齐排列的掌灯宫婢里头,一个丫头不知何故、手捧灯盏却往后退缩一步,不小心碰倒花架,正神色慌张地低头瑟缩在队列里,眼角余光却还偷瞄着宫令女官,似乎惶惶难安。
“快!拿下她!”
宫令女官猝然指住那名宫娥,呼喝:“此人方才来过仪坤宫,提及德妃送来鹦鹉一事,正是皇后暗插在此的细作!”
丫头脸色惨变,手中灯盏掉地,仓皇扭身,没冲出内室,就被人拿下,五花大绑,塞堵嘴巴,由小后门押出去。
须臾,就听得“扑通”落井声。
处置了一个细作,沲岚犹在低声咒骂,内室却突然传出“哇”的一声响——
婴孩呱呱坠地!
“生了!”
沲岚喜出望外,匆匆挨到里边,却见香榻上蓥娘双手紧抓被褥,面色怪异,老姑子抱着刚刚降生于世的那个小小婴儿,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娘娘……”沲岚心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当即冲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颔首,转身出去,对外面那些个听到了婴孩啼哭声,正翘首以盼的太医说道:“快去启禀圣上,贵妃娘娘诞下龙儿!”
正文 第十八章 行险招
“是皇子?!是皇子哪——!”
太医丞激动不已,慌忙爬起身来,颠着两条老腿,奔将出去,一路高喊着:
“恭喜主上!贺喜主上——!娘娘生了!生了个皇长子啊——!”
※※※※※
内室,一片静默。
手捧灯盏的侍女木头桩子一样站在两侧,目光呆滞,不言不动。
隔着幔帐,老姑子与沲岚姑姑背对着她们,脸色都不大好。
贵妃蓥娘虚弱地叹了口气,终究是开了口:“将孩子抱来!”
沲岚姑姑心里头十分明白:娘娘指的不是老姑子怀中抱的这个婴孩,而是早已备好了候在小园侧门、随时准备偷递进来的一个男婴。
马太医所言不虚!——娘娘生下了女婴,两个贴身姑子虽心知肚明,却不敢声张。
见沲岚姑姑点了头,老姑子正想避过众人耳目,将怀中这个孩子悄悄递到小后窗外头去,却听贵妃又唤了声:“慢!”
老姑子又抱着孩子匆匆凑回榻前,疑惑地看看娘娘。
蓥娘神色间有几分挣扎,颤颤将手伸出,“让本宫看看……看看本宫的孩子……”
老姑子慌忙将孩子小心地递过去。
孩子哭声嘹亮,胎发乌黑而浓密,蓥娘低头看着,眼中满是怜爱,“看这孩子,多好啊……多好……”这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而她,执意生下了这孩子!
只可惜,不是男孩……
蓥娘眼角一点晶莹水光,慌忙闭眼,颤手将孩子交与老姑子,咬一咬牙,道:“去吧!”
老姑子又将孩子抱向小窗口。
这时,忽听窗外飘来一缕箫声!
夜里,有人在吹箫。
洞箫之声无比凄凉,似是从南面飘来,透窗而入!
沲岚姑姑脸色大变,慌忙唤回老姑子,紧挨到榻前,凑在贵妃蓥娘耳畔小声说:“是咱们的人传递的暗号,仪坤宫那边怕是……”
蓥娘神情狂震,双手紧抓被褥,不敢置信地咬着牙问:“莫不是……她也生了?”
“娘娘——贵妃娘娘——”
刚刚走出去的宫令女官,又匆匆折返,疾步走到沲岚姑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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