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厚厚的地毯，魏凌的脚步消失得无声无息，而那句轻得都听不见余韵的言语却在剩余三人的心上来回旋绕，震得小乌龟们都将脑袋缩回了壳里。一时间，这一整排桌子旁竟齐刷刷地静默无语，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到最后，也只能各自都把目光聚焦于电脑屏幕上的横竖网格线之间。
隔着一块薄薄的塑料板，旁边某个隔间里头一位经理讲电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陆琪的耳朵，他正抱怨着自己手底下的一位领队突然离职，在这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找不到人接手项目。那位经理颇有些气急，他的声音既愤怒又焦躁，高亢且尖利地占满了附近的空间，让这一片方才还闹哄哄的区域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可想而知，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像陆琪一样正屏气凝神着，一半是在机敏地搜集八卦，而另一半则小心翼翼地试图掩藏起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惹眼的“出头鸟”、平白无故又背上一摊烂帐。
项目做久了，人会越来越有归属感。是你的事情你会愿意不顾一切地去做好，而如果不是你的事情，你想做的只是远远地躲开。
倒也不是懒，而是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你也许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认定了，有那么一些事情注定是自己的责任，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人和事就像是匆匆过客，怎么都不值一提。
若菲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飞快，可她却并没有忙着做表，而是在项目组的聊天群里正热火朝天地和人讨论着什么。陆琪侧过脸，看着她锐利的目光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不住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如果Tony真的去了你们那儿，你要怎么办啊？他烦魏凌只是烦工作罢了，但如果是你的话……他是不是还想要追你啊？”
“谁知道呢。要是他真这么执着，说不定我也会考虑给他一次机会的。”
女神小姐面无表情地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也不知是真有此意还是说只是随口敷衍而已，总之，这个回答让陆琪在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她吐了吐舌头，顺手拿起自己的水杯，本想喝口水来掩饰一下尴尬，可一抬手却发现杯子里已然空空如也，于是她干脆站起身来，准备去茶水间倒点热水。
陆琪向前走了两米，信步经过了阿卿的身后，那时她一下便瞥见了好友的电脑屏幕上头，正定格着好几张明亮鲜艳的橙黄色图画，也不知是不是某位画家的名作，反正看上去是比呆板工整的excel表要漂亮多了，让人不免心生愉悦，连同自己的情绪也像画儿一样，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可惜在眼下这一刻，她却没法心安理得地笑出来——要是连自己这种三米之外人畜不分的睁眼瞎都能看见她在做什么的话，显然，阿卿的浑水摸鱼技巧距离“高超”还差得很远，所以等会儿自己倒完水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去提醒她一下，千万要低调，千万要小心一点。
一边这般想着，一边陆琪又往前走了几步，而就在她即将走到拐弯处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闯进了她的眼帘。只见Mark Yu正从不远处的茶水间方向慢慢走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两个水杯，一个是拧紧了盖子的金属保温杯，还有一个是短短胖胖的粉色马克杯。他的目光落在粉色茶杯的杯口，想来是正注意着不要让水从杯子里晃出来。他没有抬头，所以当然也就没看见在自己跟前的不远处，有个女生忽然不自然地转了个向。
陆琪没有去茶水间。她只是端着杯子一直一直向前走，但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她感觉自己被困住了，像是卡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微妙境地中——如果向前，前面并不是一条值得自己义无反顾的路途，可是如果在此刻后退，她一样也退不回原来那条让自己心满意足的阳关道，反而又要走上另外一条也许更加崎岖纠结的岔路。
她看上去有些迷茫，不过故事本身却没什么复杂的：前些天陆琪收到了一个邀请，顾文哲约她周日一起去踏青，去郊区的一个公园，看花看草看人群。虽说男生并没有提及他会给这场郊游赋予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经过四顿饭、两次下午茶和一场电影的接触之后，陆琪本能地察觉到，这次约会对他们二人来说，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十字路口。
她觉得她需要别人来给她一些指点。
陆琪推门走出办公室、快步绕过电梯间、然后从另一个门那边又重新走了进来。她去茶水间倒了杯水，然后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座位，在坐下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些念头仿佛突然被人抽走了，明明刚才还在大脑皮层上停驻，可是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有些懊丧，暗自敲了敲脑壳，想着要不还是先开口跟闺蜜们说说自己关于周末出游的疑问，可是当她看见她们各自忙碌时的专注神情，她却又默默地打起了退堂鼓。
其实陆琪是知道的，好友们跟她说过不止一次，靠谱先生是适合的人，他是那个对的人。
那她究竟还在怀疑什么呢？
头顶上的白炽灯照在闪亮的电脑屏幕上，一时留下了一道刺目的反光。女生用力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在光与暗的两端来回切换，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头脑却一下子变得透彻又澄明。下一刻，一个念头倏忽从她脑中腾跃而出，清楚得令她不自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也许让自己不信任的人根本不是顾文哲，而是陆琪，是她自己。
☆、雨后初晴（3）
***
周日的天气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好，云层很厚，将天空压得又沉又闷，阳光偶尔会从其缝隙间露出脸来，但是很快却又躲藏起来，就像是犹抱琵琶的大家闺秀，就是不愿让人看到最美的一面。对于满怀期待的游客来说，这不免会让人觉得有些遗憾，于是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些感叹自己运气不好的声音，嘟嘟囔囔的，连带着让周围人的情绪也一并低落了几分。毕竟昨天的阳光还那么明媚，朋友圈里也全是碧空之下繁花争艳的美景，怎么临到自己身上，就只剩这灰蒙蒙天空和一阵阵呜咽着怪叫的冷风了呢？
陆琪撅了撅嘴，伸出手又一次搂住了自己的胳膊。她记得很清楚，这是今天自己的第三次抱肘取暖。她倒也不是刻意地在记这些，只是眼下的感觉实在很像一个正在减肥的人掐着卡路里进食，煎熬难忍，想忘都难——她不想让顾文哲发现自己怕冷，所以每一次，陆琪都是趁着男生走开的工夫才会悄悄地搂一下胳膊，而等到男生回来了，她便又开始一如既往地逞着强，假装近视到看不见竖起的鸡皮疙瘩，一边还催眠自己说吃那么多、长了脂肪，就是为了在今天派用场的，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自己才不是为了某些人才不要命、特意穿成这样的呢。
女生穿了一条短袖的白色连衣裙，外头披了一条薄薄的纱质披肩，长发垂于肩背，不经意会拂过□□的脖颈和锁骨。倘若是在温暖的春光里头，微风一起，裙摆轻扬，伴着淡色花瓣雨无声落下，想来定是一幅像画儿一样的图景。可是在如今这种天气下，镜头里那暗淡无光的背景色却让整个画面全然失去了唯美的意境，于是陆琪从包里拿出数码相机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上午的时候她还会凑近树枝寻觅各种姿态的花瓣花骨朵儿，而到了下午，她只想找块草坪安静地坐下，意兴阑珊着，连路都不愿多走了。
“路牌上说前面是杜鹃园，现在杜鹃花应该都开了吧。”不过多久，顾文哲从旁边的一间洗手间里匆匆走了出来，大概是脚步太快的缘故，一不留神间，他还撞到了一个人，引出了一串不怎么温和的“怎么搞的”和“抱歉”。回到草坪之后，男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弯下腰从陆琪脚边拿起了一个双肩背包，而就在他伸手时，指尖上的水滴不经意滴到了白色的裙摆上头，让女生不禁皱起眉头，可他自己却好像还浑然不觉：“休息够了吗？我们走吧！”
“呃……还是再坐一会儿吧，好不好？我的脚有点疼……”陆琪指了指自己的浅绿色皮鞋，仰起头略带歉意地笑了一笑。昨天晚上她花了好长时间翻箱倒柜，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将它从床底下积灰的鞋盒堆里找寻出来，为此还挨了陆妈妈一顿数落，因为她没办法把这些鞋盒照模照样地堆回去，就好像是散落的七巧板，只要有一个缺口没嵌完美，就会在别的地方横生枝节、突兀地挤出来。
趁着陆妈妈蹲守电视剧的功夫，陆琪连压带按，胡乱地将那几十个纸盒全都塞回了床底下，想必会挤得乱七八糟，可她却一点不想理会，只是将自己的目光停驻在最终留下的那双淡色皮鞋上。鞋面上粉嫩的豆绿色就好像是在春风中萌芽的新草，素雅又清新，对于踏青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她记得这是自己在入职的第一个星期买的，可自从买回来之后，她却连一次都没有正经穿过。搭配衬衫西装的黑皮鞋和搭配毛衣牛仔裤的运动鞋占据了她过去半年间的大部分时光，而那些真正属于这个年纪的美妙事物反倒被束之高阁了太久，以至于今天再拿出来的时候，看起来竟好像比老气横秋的职业装扮更不适合她了。
就算是今天，她本也没打算穿成现在这样出门，只是最后实在是架不住好友们的七嘴八舌和脑洞大开。沉寂了一整个白天的“一枝红杏出墙来”微信群在昨天晚上终于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对陆琪的淘宝同款条纹T恤衫表达出了强烈谴责，阿卿甚至直言道，“你这根本就是不负责任，不想约会就别去啊，浪费别人感情算什么意思”，这让手机屏幕外的女生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若菲私下里劝了陆琪两句，说阿卿显然是被人山人海的画展给郁闷到了，别在意她的话不好听，可这番安慰却一点也没让她觉得好受一点。
“说真的，其实我觉得她没说错哎……”
“没错是没错，可你又不是她说的那种人。约会恋爱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准则啊，玩得尽兴就好啦……”
对于身经百战的向若菲而言，“玩得尽兴”是一件简单又自然的事，可是一旦把道理运用到自己身上，陆琪就觉得自己好像手足无措了。看着坐在左前方正在低头玩手机的男生，女生的心里头多少有些迷茫：如果今天是和闺蜜们一道来郊游，“尽兴”必然意味着嬉闹、鬼脸照和无穷无尽的八卦，可是一旦换成了眼前这个完全不同的对象，自己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就都好像套上了一层枷锁，必须要三思，必须要尊重，必须考虑对方的感受才行。
所以她穿上了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裙子，所以即便脚疼也不能扫兴走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不是吗？
想到这儿，陆琪伸出手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任由草叶香甜的气息沿鼻腔灌满胸腹，大脑放空片刻，一下子便又精神了起来。她用力拍掉了裙子上浮尘，然后轻轻推了推男生的后背，一边柔声笑道：“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二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小道上，身前身后的人群摩肩接踵，这让陆琪的脚下不免有些踉跄。顾文哲见状靠近过来，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向着女生伸出手，不料他的指尖才刚碰到陆琪的胳膊，女生便像触电了似地抬起手搁在胸前。这唐突的一收一放简直像是条件反射，令陆琪自己都愣住了，她转了转眼睛，半张着嘴，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化解。
树叶轻摇，人声鼎沸，喧闹中的沉默反而比在安静的情境中更加难捱。在旁人闹嚷声的包围之下，还是男生率先打破了小圈子里的尴尬：“其实我是想帮你拿一下包的……我看你走得好像特别累……”
“呃……谢谢你啊，不过其实不用这样的啦……”陆琪扯了扯嘴角，顺势把原本拎在二人中间的挎包换边背到了自己另一侧的肩膀上，“包一点也不重，而且是就算空着手，鞋子还是会磨脚的嘛……”
男生耸了耸肩，大概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他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好让女生拖拖沓沓的小碎步不再像先前那么高低不稳。毕竟个子更高一些，顾文哲的身体总是比陆琪超前那么小半步，所以他自然也没看见女生向另一侧转过脸去时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她并没有预料到，男生方才这个细微的小动作会让自己觉得那么窝心。她咬了咬嘴唇，心下暗忖着，其实自己是喜欢这种被体谅的感觉吧。
所以，她也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体谅男生。也许她确实无法像若菲说得那样尽兴，也不会任性去享受别人对她的好，但是在那一刻，陆琪是真的开始相信了，自己和靠谱先生之间的关系是对的，是最为合适的。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陆琪又悄悄地靠近了顾文哲一点，然后抬起头，无声地望向他的脸庞。在若隐若现的阳光底下，男生的面廓棱角分明，从侧面看去有几分严肃和硬朗，并不似正脸那般温柔和谦和。这让女生一时间有些讶异，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只记得靠谱先生的笑容和体贴，可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应该也会有不一样的一面。如果他生气了会是什么模样呢？
“怎么了？”也许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男生转过头来，面带疑惑。
“啊？没事……只是……嗯……我想去买瓶水。”
说话间，陆琪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小卖部，也不等顾文哲表示一下，她便自告奋勇钻进了排队的人群里，一边还用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男生在旁边歇着就好。只是，夹在好几个高个男生中间，让她那踮脚摆手的小动作看起来很是滑稽，顾文哲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也没发出声儿来，只是眯起眼睛，怔怔地看着队伍里那个特别显眼的白色身影慢慢前移、慢慢远去。陆琪回头看了几次，一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却觉得，男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那个样子，令她的脑袋中一下子跳出了一个叫做“守望”的词语。
一道微弱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垂垂而落，安静地停在陆琪的手肘上，像是一件柔软的外衣，隔开了她皮肤上的寒冷和阴霾。鸡皮疙瘩纷纷平复，远处的花海似也明亮起来，可在她眼中，那不过就是一团团模糊的浅粉色块，远不如近处的人来得相见甚欢。
☆、雨后初晴（4）
“嘿，这是给你的！”几分钟后，女生拿着两瓶水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把其中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