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它的视野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
它的世界没有时间,时间只是人类的想象;也没有空间,空间只是零维的创生;在它的维度里,它可以创造一切维度。人类不能想象一个微观粒子在高维可以展开成一个宇宙。乔伊也不会认为,他经历的那些幻觉,都是真实。
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难道人类就能证明,他们存在的世界,就是真实?
……
什么是真实?
如果这个房间,是“薛定谔的盒子”,那么他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因为在打开“盒子”之前,一切都没有既定的状态,就像薛定谔既死又活的猫,只有当他打开“盒子”的时候,一种状态才会完全向另一种状态坍缩,最终呈现出“真实”。
可他应该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秒针滴答声中,他的大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动。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什么,蓦地转身望向他背后空无一物的墙。
——我给你看我的“窗子”。
一个四岁女孩稚嫩的声音,蓦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用夜光笔画成的窗边:
“它是一堵墙,又不是一堵墙。当我认为它是墙时,我就能碰到它,当我坚信它是一扇窗时,我的手就能伸出去……有时我甚至觉得,连这个房间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我脑海里,当有一天,我忘记了它,它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
是一堵墙……
又不是一堵墙?
乔伊大步朝那扇已经不存在的“窗”走去。李文森小时候的书架和书零零落落散着,一副废弃许久的模样,几本童话故事书堆在上面,扉页满是绿色菌斑。
他走的那样急,脚下不期然绊到了什么。
那是一本斑斑驳驳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书页已经被真菌腐蚀得看不出原本面貌,被他鞋尖踢开,正巧翻了个面,他这才发现这本故事书背面居然是另一个故事,两个故事被合在一本书里,正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第二部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镜中?
什么蛛丝般细微的东西划过他的脑海,飞快升起,又飞快隐没。
可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把它抛到脑后,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
他丢失了他的小姑娘,他快找不到她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光是维持理智就已经竭尽全力。
乔伊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墙面。
他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他的脑海里,有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藏着他认识她以来,所有与她有关的瞬间。
他如此迫切地搜集他的一切,他能记住她每一天早晨起床的时间,能记住她朝他微笑时的每一个瞬间。她对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他一丝不错地记下。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
从最初的最初的开始。
从他连吧台上煮了一半的咖啡都来不及关,就追随她登上那班飞往中国的飞机开始。
七年过去,一点一点的渗透,一毫米一毫米的接近。
近了怕把她吓走,远了怕被她忘记。
漫长的折磨,如同浸没在深水。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这一切,她已经开始与他划清界限……地下室的爆炸,十七楼的谋杀,她爬上二十米高的楼房跳进办公室,她独自一人走进地下基地,从没想过带着他。
当他第一次看见整个放映厅在他面前陷落的时候,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即便到现在,他也仍然能回忆起那一瞬间的窒息与后怕。
可是他却每一次都那样恰好的,救了她。
为什么?
他为什么每一次都能及时知道她要出事?是谁提醒了他?
那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和她摊牌,可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他的小姑娘对他防心太重,他走近一步,她就会退到底,而且她偏爱英格拉姆那样头脑简单的小男孩……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按捺这种心情?
哦,那是因为一封情书。
一封沈城写给李文森的情书。
他明知道那封情书不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这封该死的情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永远爱你的,沈。
——等等。
乔伊的神情忽然凝固。
蜜糖、鲜花和匕首?
……
他只有一个大脑,却能毫无障碍地分成两部分使用。一部分,他在做一件极度荒谬的事——试图让自己想象这堵墙是一扇窗。而另一部分,正在用惊人的速度调用一切和”蜜糖“、”鲜花”、“匕首”相关的词源。
从他们踏入CCRN开始,接触的每一个密码,都与词源学有关,且都是双关语。
唯独这个密码,他们只用过一次。
而且这一次的使用实在太简单了——他直接把这几个词的英文输进电脑就成功解锁,没有任何迂回的部分,实在和CCRN出的其他密码风格不符。
难道这个密码,还有一层更深的意义他没有解出来?
可就这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词,还能有什么解法?
……
秒针滴答转动而过,乔伊眼神仍然冷静自持,心底隐隐的焦躁却如野草疯长,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
没有用,一点用的没有。
她的生命只剩下二十多秒,他没有头绪,没有思路,无论怎么想象,面前的墙仍然纹丝不动,他再不能像之前幻觉里那样,把手从墙面上穿越而过——
那如果,他把整个地下基地都炸毁呢?
这是他最后的办法。
他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笔帽里,装着一枚纽扣炸。弹。
这个庞大的地下洞穴,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支柱,都如地图一般印刻在他的脑海。他冷静地估算了爆。破面积和墙壁硬度,确定只要方法得当、避开关键的支撑物,他就能有10%的生还率。
而李文森,或许会有70%的机会活下来。
乔伊退后两步,眼底那隐隐的疯狂让人心惊肉跳,他的表情却仍冷静如昔,甚至连他拆开笔帽的动作也稳定而流畅,没有一丝犹疑。
可就在这时,他面前那扇曾画着李文森“窗子”的墙壁里,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
——咚。
“窗”的那边,有人在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墙面。
一声一声,咚、咚、咚。
乔伊站在那里。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血液、他的思绪、他的心跳都静止了。寂静的空间里,他只能听到那敲击声,和着他胸腔中鼓噪的心跳
——咚、咚、咚。
乔伊把手贴在墙面上,感受着墙那头的震动声,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她还活着。
他的文森还活着。
他太熟悉她,也太熟悉这种敲击的手法。
这是李文森的摩斯码。
……
伽俐雷最后看了李文森一眼,冰冷的电子眼里毫无情绪。
人工智能没有“犹豫”的情绪,它却没有立刻杀死她,而是隔了两秒,才一点点勒紧套住她脖颈的绳索。
血从她脖子上一点点溢出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她的“窗子”边,细细的金属线勒进她的皮肉,已经没有办法呼吸。
不是生命在离开她,而是她厌倦了这生命。她这一辈子,就像风,从海那边来,吹到山那边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留下。
她花了一生去完成别人的人生,她没有爱过谁,也没有恨过谁,不曾拖累谁,也不曾辜负谁。
除了乔伊。
一切的一切,除了乔伊。
他因她而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要痛失所爱,还要付出生命。
所以她一定要让他离开这里。离开她的泥潭,离开她,去过他应得的一生,去有鲜花与荣耀的地方,追寻真理,寿终正寝。
李文森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手还在一下一下地敲着,声音越来越低,却依然稳定而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是谁说,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也要死的慢一点。
……
乔伊半跪冰凉地上,手心紧紧贴着墙面。
他的小姑娘,听起来很不好。
他最后的计划失去了作用。她离他太近,他如果毁掉这个房间,也会毁掉她,就算她不被巨大的冲击杀死,也会因其后的缺氧窒息。
她敲击的地方也越来越矮,说明她的力气在流失,身体在下滑……她经历了什么?她受伤了吗?她到底在哪?她想和他说什么?
短短短——S
短长——A
S……A……V……E……
SAVE?
她在和他求救?
不,不对,这不是求救,摩斯电码求救的惯例是用SOS,她不会犯下这么简单的错误。
而“E”字后,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听到一声物品落地的声音,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墙壁,磨过地面……两秒钟后,敲击声又响起,只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几乎是断断续续地打出了下个字母——
H。
然后声音停止了。
她没有发完,就这么断在了这里。
……
“真是出人意料啊。”
伽俐雷的电子眼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嘲讽的怜悯:
“她人生最后给你发的信息,居然是’s□□e’……我还以为会是’love’,她死前可一点都没想到你,乔伊,这大概就是爱情。”
——等等。
这大概就是爱情?
乔伊立在黑暗里,有那么一秒,他一动不动。
这句普普通通的、讥诮的语句,仿佛一道闪电照亮荒凉的原野,开关一样打开了他的记忆。
许久之前,他曾问过伽俐雷,为什么会它对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电影院爆炸,是伽俐雷把他引电影院;她爬树跳进办公室,是伽俐雷费劲心思要他看监控视频;而她从十七楼掉下来之前,也是伽俐雷故意拿错法文菜谱,让他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可伽俐雷只是一台电脑。
它一次又一次地救她,还能解释为它想要李文森手里的秘密,可它又为什么一直费劲心思想要他和李文森在一起?它大可换一个人去救李文森,而不是推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这与它一面想把他赶出去的行为,简直矛盾至极。
所以,它到底为什么,对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这件事伽俐雷也不知道。”
那时它回答里带着困惑:
“伽俐雷忍不住要关心夫人的事,忍不住要去注意夫人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有没有不开心,忍不住要关心,夫人有没有获得幸福……有一段时间伽俐雷想,这大概就是爱情。”
……困惑。
滴滴答答的秒钟声像催命的符咒一样灌进他的脑海,扰乱他的思绪。他随手把那支已经无用的钢笔砸向挂钟,玻璃镜面瞬间粉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样被他忽略的东西,几乎已经出现在他的脑海。
快点,再快点。
他闭上眼,思维如呼啸而来的列车,每一个脑细胞都在挣扎着寻求解脱,几乎被拉扯到极限。
s□□e h……s□□e h……
Muller……词源学……双关语……
上帝、大洪水、奇点和诺亚……
还有蜜糖、鲜花和匕首……那一次次出现的蜜糖、鲜花和匕首。
昏暗的房间里,一地的玻璃如同水晶的碎屑,黑色指针之上,每一块玻璃的碎片都映出他的脸。
如同镜子。
等等……镜子?
乔伊蓦地睁开眼。
他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李文森写到一半的s□□e h、词源学、双关语、Muller、她名字“安”的起源、重复出现的单词,还有伽俐雷矛盾至极的行为……所有这些东西,终于被他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顾远生最后的密码。
蜜糖、鲜花和匕首,这三个词,从伽俐雷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储存在它的记忆系统里。
但它从不明白这它们的含义,就在李文森被困在地下冰库的晚上,它还问过他:“您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乔伊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稀释,他每一个举动,都被放慢成电影里不断闪回的镜头。
他望着它,轻声说:
“s□□e hire。”
……
伽俐雷愣在那里。
下一秒,它的视觉系统忽然扭曲起来,一片一片的乱码从它系统内部开始侵吞,它原本的代码被一行一行删去,它甚至来不及做任何的抵御,它的主控系统已经被另一行不知从哪里来的代码完全取代。
它消失了。
隆隆的浪潮声从远处呼啸而来。
大地震动,诸神震怒。
整个地下隧道开始坍塌,海水从地下河狭窄的河道汹涌而入,遮盖地面,犹如衣裳;你的斥责一发,水便奔逃;你的雷声一发,水便奔流;诸山升上,诸谷沉下,归你为它所安定之地。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李文森“窗子”方向。
那里的墙壁已经被水冲垮,露出的石壁内,空无一人。
海水遮蔽了他的视线,再不能转回地面。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恍惚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午后,那时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而她站在时光的罅隙中朝他微笑,春天来了,她在那里,秋天过去了,她还在那里。
“你又要走了吗?”
“嗯。”
“你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这个小骗子。
那天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从这个世界经过,就像风。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回来了。
……
而“窗子”的另一头。
李文森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黑色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容,那曾像刀刃一样割断她气管的金属丝已经被松开,散落一边,暗红色的血液,一丝一丝从她指间溢出来。
悬崖边有个小女孩在哭,一声一声,臆想一样浮沉在她脑海。
她在伦敦,她就在伦敦哭;她在CCRN,她就在阁楼上哭;她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只要活着,这哭声就无休无止。
她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她把他的尸体抛进大海。
于是她终其一生,耳边都萦绕着那天的浪潮声,于是她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片大海。
大地隐隐在震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如丧钟。她唇微微张了张,像想说什么,却再发不出声音。
她的左手在虚空中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
最终顺着墙面垂落下来,不动了。
第197章
……乔伊。
……乔伊。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梦了多久; 意识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一遍一遍,乔伊,乔伊; 乔伊。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他梦见和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那是五月异国的集市; 黑袍遮面的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