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没想到的自然是那声不同于先生的“老师”。
博日特是要儿子真正师从宋立,这在汉人中属于的“天地君亲师”的“师”,而非只是听课学子与讲师之间的简单关系。
汉人学子正式拜师,一旦确立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无法断开的关联。师父朝堂之上遭到打压,其所属学生继而也会被各种诘难,师父飞黄腾达,徒弟水涨船高。师父有推荐、传道、维护与批评弟子的责任,一个师父就是半个父亲。
被人真正称为老师是一种莫大荣耀,有人愿意拜入门下证明师父威望、德行与才华俱是极佳。
宋立抱着短刀,有些晕乎乎地接过博日特的酒,抿了一口。
就这样,他真正和博日特一家绑在了一起。
博日特只要东山再起,宋立将会摇身一变成为提督府讲师。
宋立推脱:“蒙提督厚爱,老朽不过是行授业者本分。”
博日特大笑,亲昵拍打着老书生有些干瘦的肩膀,确定了真正关系,蒙人对自己人就完全不同:“宋师,我儿愚鲁,确实需要一位教授得法的名师,宋师未必是最好的老师,可一定是最适合我儿的那位,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
之后博日特还特意将宋立带入妻子泰拉的营帐内,给妻子介绍这位儿子的老师。
躺在床上的妇人眼眶极深,鼻子翘挺,皮肤却是带着几分麦色,勉强撑起身体朝宋立行礼:“有劳宋师,我儿天真,还请劳烦。”
看到母亲,腾格斯则是小心给她拉着被角,与他平时的粗枝大叶截然不同。
让腾格斯留下和母亲说说话,博日特则是与宋立回到外面帐篷:“宋师有话不妨直说。”
宋立心一横,反正现在已经是覆水难收,没什么顾忌:“以我来看,提督夫人似乎并非南人,也非蒙人,更像是海上疍家一族。”
所谓疍家指的是长年累月活在海上的奇特一族,他们出没于各个岛屿、沿海国度,以海为家,几乎从不下船。太平年间他们捕鱼为生,也捕珊瑚、珍珠、砗磲,用以与各国人士交易,动荡年代他们也三五成群,化作海盗,来无影去无踪,劫掠船舍,来去如飞。
“宋师果然见多识广,泰拉和疍家人倒也有几分关系,不过终究不是同一族类。她是来自于海另一端的女子,因为海难被我救上船,而后持续至今。”博日特对于泰拉的事并不想多言,转开话头:“宋师看我儿如何?”
宋立也死猪不怕开水烫:“鲁钝不堪,性情偏执。”
“说得好!”博日特突然哈哈大笑:“当年我师也是如此评价我的,果然是我儿子!”
宋立目瞪口呆,这也值得骄傲吗?
“我的意思是,鲁钝如我,偏执至今,依旧能够成为大元曾经的水师提督,因此我并不认为我儿不如他人。”博日特眼里散发出强大的自信:“一头狼的强弱要在野外捕猎时才能看得出来,我相信,我儿一定能够在野外活下来的草原狼!”
宋立总算觉得眼前人有些为人父的味道了。
盲目乐观与信任总是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博日特抱拳:“别无所求,只希望宋师能够不论好坏,都继续教他真东西。”
宋立迎上对方真诚的双眸,郑重拱手。
3、提督
腾格斯依旧不爱经义诗词歌赋,成天琢磨沈括的《梦溪笔谈》,无奈其中不少物件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始终无法理解,每天都问个不停。偏偏宋立常年居住大漠,对于沈括涉猎百家之学也是没什么研究,最多能够浅谈一二,问得深入宋立就斥责他不学无术只知道学旁门左道,以此来缓解尴尬。
而另一方面,腾格斯对于绿林文化与《梦溪笔谈》的喜爱让他汉字水平突飞猛进,因为要了解哪些好汉所说的话语行为他就必须搞清楚每个字代表什么含义。
学字最重要的还是耐心和坚持,腾格斯几乎是废寝忘食的研究,自然进度极快。
几年间,他一会儿自称“某家”,一会儿换做“咱家”,有时又喊“洒家”、“吾辈”,各种称谓用了一圈,最后还是换回了“俺”。
在他被绿林传说与戏曲评话熏陶的过程中,口音渐渐固定下来,混合了蒙古人的拟声词、颤音与结尾上扬声调,宋立耳朵也习惯起来。
他身披羊毛褥子,挥舞手中长棍,做持枪状:“俺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你他娘说得比鸟儿唱得还好,先吃俺林冲一枪!”
一扭头他又丢了棍棒,挽起袖子唱道:“俺鲁达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个卖肉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宋立一阵头痛。
不过最让他郁郁的还是造出来的木铁人,至今腾格斯依旧打不过……
木铁人经过宋立简单设计,让其利用牛筋扭力,能够在被触动机括时挥舞双臂,快速挥拳。腾格斯每次都顶着对方拳头和它对锤,自然被打得鼻青脸肿,看得宋立直摇头。而腾格斯也尝试过其他办法,比如说用博克去尝试将对方摔倒。蒙古男子的摔跤本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宋立亲眼所见,博日特只是简单提点了两句,摆了两个姿势,腾格斯就迅速掌握了其中窍门,保持力量依附在肌肉上,攻击下盘,绷紧身体避免被突然放倒。
每日腾格斯都和木铁人捉对摔跤,可他没想通,木铁人体内被宋立绑了很多石块,是活脱脱大号“不倒翁”,完全无法蛮力拗倒,相反常常被木铁人撞倒在地,脸上额头上老是青一块红一块。
宋立造出木铁人的原本宗旨是希望通过这个摇摆不倒的人偶令腾格斯开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智慧之力远远大于蛮力。
可显然,一根筋的腾格斯根本不准备通过“智慧”来解决问题,在他脑子里,没有摔倒对方只有一个原因。
不够大力。
大力出奇迹!
宋立忍不住用尺子敲打他的脑门:“你动动脑子啊!”
腾格斯捂住头:“老师别生气了,待会儿你又气晕了。”
宋立的确差点给他气得背过气去:“为什么不想其他办法对付木铁人?啊?”
“俺想了啊,博克忒鲁木这一招针对下盘,对木铁人应该有用,只是俺没找到它的脚,没法施展得开……”
看着他懊恼的样子,宋立用尺子狠狠抽打弟子的脑门:“孽障啊孽障!”
少顷。
师徒俩人终于心平气和坐下来。
宋立用新尺子指向被他上好弦的木铁人,这是他打腾格斯打断的第十八根木尺子:“去,放倒它。”
腾格斯怒吼一声扑向木铁人,被对方几个下摆拳打得仰面倒地。没多久他爬起来抱住木铁人的腹部,拼命想要摔倒对方,木铁人则是挥舞双臂打在他的背脊上。最终腾格斯撑不住大字型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好强啊!”
宋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压压惊。
面对这么一个学生,没有烈酒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火气和郁闷。
“腾格斯,你过来。”
听到老师召唤,他爬起来坐在宋立身旁地上,脸上还有几道红痕。
宋立放下酒杯:“从明天起,你可以出帐篷了。”
这话让腾格斯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来。
“我说,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年纪,是该见识外面的世界了。”
腾格斯没有兴奋,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到外面去,不会坠落吗?”
“所以要小心。”
宋立看着眼前已经与自己齐肩的蒙古男孩,眼里闪过一丝柔和。腾格斯没有大多数小孩的顽劣与倨傲,他对有兴趣的东西极度纯粹,他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纵然沈括那些研究可能他永远没法完全搞懂也不妨碍他的热爱,他对经义治国则是毫无兴趣,听着就会自动进入“听天书”的呆滞状态,直到你讲完,屏蔽个一干二净。
“俺,俺可以出去了!俺要去航海啦!”
他双手握拳,又跑过去尝试放倒木铁人,被对方反弹的脑袋磕得捂住鼻子。
“谁说你可以去航海了!”
宋立用尺子拍打桌沿。
说起航海这件事,宋立也是头痛。偶然机会,腾格斯听到宋立与博日特谈起海上轶事,各种珍宝海兽,浪人武士,岛国舞女,番僧术士,海上接舷战,惊天风暴,颠覆一切战船的滔天巨浪,奇特的海面蜃楼……不由立刻对海洋充满兴趣。他从父亲和老师嘴里分别得知,海上是一个也许比陆地更为广阔的新世界,陆地山贼豪侠可能被皇帝肃清,海盗则是永远无法杜绝的。
腾格斯无比兴奋:“俺要去做海盗!”
博日特出来飞起一脚将他踹飞。
“你再说当海盗试试?不孝子!”
到现在宋立是看明白了,飞踢是蒙人家训,对于强壮的蒙人小孩来说也是小意思。
腾格斯爬起来坚决地说:“俺要当最大的海盗!俺就要!”
“逆子!”
博日特直接抓起旁边的刀鞘,杀气腾腾,宋立赶紧一把拉住,朝腾格斯使眼色——也不知道笨小子看不看得懂。
宋立嘴上劝说:“笨蛋!海盗有什么好,到处被围剿,还不敢公开出没在船坞与码头上,要当也要当水师提督,水师一出,群邪辟易,何等威风痛快,一展王旗,宵小四散而逃,百国来朝……”
“好厉害……”腾格斯立刻改口:“俺要当科尔沁水师提督!”
博日特大喜:“好儿子,有志气!”
宋立大惊,提督你这变脸也太快了吧……但他也明白,博日特几乎可以说是穷尽心力想给后来水师将领们留下些什么。他没日没夜地画海图,纠正航线,描出海国与贸易路线,标注暗礁与风浪区,一叠一叠的羊皮海图叠满了他整张桌子。在得知宋立会做模之后,他还邀请宋立帮助他制作船舶模型,不过这项工艺实在不易,对精度要求极高,没有配套工具很容易失败,几年下来成功的也只有两艘船模而已。
一艘鸟船,船艏似鸟嘴,故而南人称作鸟船,三桅五帆,常用于运输粮米。
一艘尖底福船,正是博日特曾经仿造过的宋朝宣和四年的“偱流安逸通济神舟”,高大稳固,可容纳极多水手,宋时常担任主力战船。
模型与海图唤醒了腾格斯脑子里储存的书中关于海洋的各种神异记忆,顿时他对于大海的热情直线高涨,直接突破“落草绿林”的程度,一跃变成最爱。
其中也有一部分宋立的关系。
宋立一再不断灌输给弟子一种概念,所谓绿林好汉其实并不可取,无非是打家劫舍,自称仗义疏财替天行道,和平年代他们无非是一群宵小之辈到处作案,如今明朝皇帝登基,根本容不下这种挑衅权威的群体。不断强调让腾格斯对于当好汉的想法日益低落,可突然冒出来的海洋却让他的热情再次迸发。
最麻烦的是,这次其父博日特和他站在同一边。
宋立头痛不已。
蒙古人就好好在草原骑马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去海洋上漂泊,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海上航行很难说得上有方,各种怪异危险层出不穷。
不过他相信,腾格斯终究会明白航海不过是一场白日梦。
4、沙里棘
腾格斯第一天出帐篷,只觉得阳光金黄金黄的,草地绿得像是用酥油抹过,天上云朵恍若被神灵祝福揉捏,要么像骏马,要么像追逐的狼群。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到处都是鲜艳灿烂,比起帐篷里那小小世界,外面简直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迷宫。
他也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偷偷隔着帷幕说话的守卫乌拉木叔叔的样子。乌拉木有两撇胡须,看起来三十几岁,他手按刀柄,身体站得笔直,皮甲铁盔在他身上显得威风凛凛。和腾格斯想的一样是个堂堂男儿!
乌拉木露出一个硬汉的笑容,不过身体丝毫不动:“小少爷,小心安全。”
“乌拉木叔叔,俺先出去了。”
腾格斯说罢高兴地跑起来。
他发现这是一个由上百个帐篷组成的巨大营地,自己家的帐篷居于中间,周围呈现出拱卫的态势,一层层将其环绕在其中,就像是帐篷里头的顶圈和那些花瓣一样的木梁。外头的地面也是软的,有草的味道,泥的湿气,风的声音,牛羊散发出热气,狗儿好奇地看自己,这些都让腾格斯有些眩晕,他虽然也早就偷偷撕开帐篷一角看过,不过真正出来还是和自己之前想的完全不同。
来去巡逻的士兵们身着交领窄袖质孙服,阔腰带系长刀,头戴风雪帽,大声笑骂,看到腾格斯从帐篷帷幕里跑出来,齐刷刷看向他,顿时鸦雀无声。
腾格斯谨记宋师所说的礼仪为先:“三百诺(你好)。”
士兵们小心点点头,不过一个个脸色严肃,令腾格斯有些不安,仿佛自己身上藏着某种不幸的图腾。
他才跨出自家帐篷外第一圈帐篷范围,身后又传来士兵们欢快的声音。
有人叫他名字:“腾格斯。”
腾格斯左右没有看到。
“这里。”
一名少年骑了匹褐红色马驹绕着他跑了个半圈,几名少年也跟着跑了过来,站在马上少年后面。
“腾格斯,你终于肯出来了。”少年哼了一声。
他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往旁边一丢。立刻有一位少年抓住,十分自然地牵住马匹,将其拴在旁边木桩上。
腾格斯因为有人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兴奋不已:“好汉姓甚名谁……”
想到宋师无数次敲打自己脑门告诫“好好说话”,他立刻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你是谁,怎么知道俺的?”
他的古怪发音和说话方式依旧让对方不悦:“腾格斯,你跟着南人学成蠢货了吗?”
少年头发卷曲,面容清隽,睫毛长而眼窝深,这幅容貌在蒙人一族中极为俊朗。他头戴镶边皮帽,一身白色夹袍,右衽与交领开叉的下摆刺都有云卷,脚下皮靴镶金纹,干净飒爽,贵气不凡。
腾格斯摸了摸后脑勺:“俺跟老师学了很多东西的,不是蠢货。”
少年上下打量着眼前从未出过帐篷的水师提督之子。乌色宽大袍服让他在同龄中已然高大的身体更是膨胀开来,如同一朵蒲公英,头发也没有编成时下年轻人中流行的辫子头,又没有修剪“婆焦”。
所谓“婆焦”指将头顶正中及后脑头发全部剃去,只在前额正中及两侧留下三搭头发,如汉族小孩三搭头的样式。正中的一搭头发被剪短散垂,两旁的两搭绾成两髻悬垂至肩,以阻挡向两旁斜视的视线,使人不能狼视,又称为“不狼儿”。
黄金家族后人作为伟大成吉思汗直属后裔,不狼儿发型几乎是男人必备。
“提督大人没有教你我族习俗吗?”少年不满地说。
看了眼头发被胡乱剪短的腾格斯,他心里更是轻视了几分。也不知道阿布为何让我一定要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