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不言语了。
薛蟠四顾扫了一眼,见满屋子静若寒蝉,皆望着自己垂头不语,顿觉从头顶到脚心皆爽快无比,放声大笑起来。
偏这会子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见状喊道:“薛大哥哥你做什么?”
众人一瞧,可不就是宝玉么?贾母忙骂道:“谁告诉他的!拖出去打死!”
宝玉本来满心着急的跑着,闻言顿时刹了脚,愣了会子,苦笑道:“我还当自己如今已经明白些事理了,老祖宗能高看我一眼。原来……”
贾母忙说:“好孩子,此事凌乱你不知情,你不好生温书去又来这里做什么。”
宝玉摇摇头,扭头看王夫人。薛蟠手有些累了,又将她放于地下拿扫帚头压住,披头散发,满面都是妆痕,极是可怜,不禁垂下泪来。乃上前向薛蟠深施一礼:“却不知我母亲哪里得罪了薛大哥哥,我替她向你赔罪。总归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必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满屋子都瞪着眼看着他,不敢信方才说话的是他。
薛蟠瞥了他一眼道:“赔罪不顶事儿,还钱才是要紧的。你母亲欠了我六十七万两白银,拖了三年不肯还。眼见年关到了,再拖又得一年。我家如今生意不大好,日子捱的极是艰难,单等着这几个小钱过年呢。比不得你们荣国府,家大业大,六七十万的银子算什么?不如这就还了我,大家还是好亲戚,你看可好?”
宝玉吓了一跳:“那么些银子?!”
薛蟠哼道:“你母亲还当我家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是我家上辈子欠了她的罢,从她借钱的那日起便没预备过还我。”
宝玉忙问:“太太,可是真的?”
王夫人早没了力气,看着他一径流泪说不出话来。
宝玉不禁闭了目,半晌才说:“母债子偿,我母亲欠你的银子,我来日必还你。”
薛蟠冷笑道:“来日是哪日?我等不得了,眼下已是拖了三年。如今要么还钱,要么打官司,横竖我是个不要脸的,只不知道荣国府还要脸不要。”
宝玉一噎。他哪里有这么多钱?只得道:“我与薛大哥哥写下欠条便是。”
薛蟠摆摆手道:“你母亲又不是没写欠条,连你的卖身契都写了。只写欠条不还钱有个屁用!再说,你如今才多大?等你大了再慢悠悠赚钱得等多少年?另有,你可有本事赚的到钱么?只怕将你卖了也不顶事。我家这会子急等钱用,没的商量。”
宝玉急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何须为此逼人太甚。”
薛蟠哼道:“既然是身外之物,你快些还来!”
宝玉又哑然。
薛蟠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原来依然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亏了旁人还说你已是开窍了。既是你也不肯还钱,”他弯腰又抓起了王夫人,“打官司去!”
宝玉大喊:“放下我母亲!”
薛蟠搭理他么?抓着人便走。王夫人哭喊“宝玉救我——”宝玉上去要去抓他母亲,让薛蟠拿扫帚一抡,“再有人上来信不信我捏死她!”
宝玉恐投鼠忌器,忙缩了手。
僵持了片刻,眼见薛蟠又要拖着王夫人往外走,只听贾母终是长叹一声:“罢了!薛家哥儿,我们还你钱便是。”
薛蟠立时转过身来,眉开眼笑道:“还是老太太爽利!快些拿来。”
贾母道:“只是哥儿须得给我们些时日凑银子不是?”
薛蟠又转身:“那就上公堂去。”
贾母道:“老身已应下你了,你信不过老身么?”
薛蟠道:“如今除了银子我什么都信不过,你凭你赌咒发誓花言巧语。”
贾母道:“我先还你一些,余下的待我再凑些时日可好?”
薛蟠摇头:“我信不过你,上公堂。”
宝玉忽然道:“我与你回去做抵押。”
贾母与贾政同时喝到:“胡闹!”
薛蟠嗤道:“你才值几个钱?能抵押得了几十万的银子?纵然你将荣国府信印给我做抵我也不要。”
宝玉闻言顿时想起一物来,忙低头向衣襟内掏出挂在项上的一个荷包,从里头取出他的通灵宝玉来:“此物暂抵给你!”
只听四周一片惊呼,贾母贾政王夫人同时喊:“不可!”贾母顿足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宝玉含泪道:“我本是母亲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的,如能救得母亲,一块破石头算什么?”
贾母忙说:“我替你母亲还那些欠银,快将那命根子收起来。”
薛蟠大笑:“还是老祖宗爽快!那什么破石头我并不想要,我单要银子。”
贾母道:“只是老身一时也没有那么大笔的现银。”
薛蟠登时变了脸:“合着老太君是逗我玩的?没有现银还说什么?”
贾母长叹一声:“何苦来,这般不留情面。我们两家还是极近的亲戚。”
薛蟠哼道:“令二太太若肯早还了钱我又何须这般不留情面。老太君自己想,三年的时日可短么?”
贾母无奈,吩咐鸳鸯过来扶着她。薛蟠见状忙又将王夫人撂回地上,笑眯了眼看贾母慢悠悠从他身边过去,走了。宝玉望着他母亲不住的垂泪,贾政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过了半日,鸳鸯取回来四十万的银票,含泪道:“余下的老祖宗定会归还,还望薛大爷暂放了我们二太太。”
薛蟠含笑接了银票点了点数,又伸手给贾宝玉。
宝玉立时从项上摘了荷包给他。
贾政与王夫人惊呼“不可!”
薛蟠瞥了他二人一眼道:“我才说过的,不想要他这个破石头,不过是还余下二十七万两银子,你们家也没别的值钱之物可抵押了。”因将扫帚抡起来扛在肩头,袖了通灵宝玉大摇大摆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哈哈哈大笑数声,上马一径走了。
因他心里头爽快,在马上昂首挺胸的。走到宁荣街口,一眼瞄见对面的茶楼上有人在向他挥手。定睛一瞧,可不就是琏二爷么?他稍想了想顿时明白了,又仰天大笑起来。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话说薛蟠才走不久便有人赶去镖局向贾赦细细回了方才那出大热闹,他们爷俩假意急匆匆赶回府里,进门便大喊:“出了何事?薛大哥儿呢?”
守门的小子憋着笑拧出一张愁容来:“大老爷可回来了!薛大爷才走。”
贾赦忙抚了抚胸口:“走了便好,想来二太太无碍?”
“小的不知……这会子都在老太太院子里呢。”
贾赦点点头,领着小儿子赶过去。
只见贾母与王夫人正哭在一处,王夫人已收拾妥帖了。贾政在旁唉声叹气,宝玉垂头立着,倒是不甚难受。见贾赦进来,贾母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拭泪道:“老大,你很好。如今我在府里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贾赦奇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听说蟠儿来闹腾了一回,瞧如今这模样大约没事?”
王夫人顿时放声大哭。贾母也哭道:“他将宝玉的玉抢走了……”
贾赦愈发奇了:“抢那个做什么?他家里也不缺金玉。”
鸳鸯忙上前低声述说了一遍薛蟠逼债、索了宝玉的玉去做抵押。贾赦假意大吃一惊:“怎么老二家的欠他那么多银子!”待听到最后竟是点头道,“既这么着,横竖那玉并不值几个钱,后头那二十几万就赖掉算了。”
贾母大怒:“你说的什么话!那本是宝玉的命根子!”
贾赦道:“不过是一块玉罢了,纵没那个,宝玉不也挺好?”因扭头去看宝玉。
宝玉抬起头来:“欠了人的债,总是要还的。只是我这会子并没有那些钱,唯愿薛大哥哥多宽容些时日。”
贾赦笑道:“横竖他既收了抵押物,便不着急了。”
贾母早猜他必不会肯替二房还债的,只盼着他可能看在宝玉那命根子的份上帮一手罢了。听了这话,不论是真是装,显见不预备将那玉放在眼里了,不禁泪如雨下。半晌才说:“听闻你如今在帐房弄了什么签子,没有你与琏儿的签名,纵是我也取不了五百两银子?”
贾赦点头道:“弄那个乃因下头总有些人胡乱支取银两,压他们一压。老祖宗若想听个戏或是去什么庙里观里瞧个热闹,只管报上账目去便是。”
贾母冷笑道:“只怕要不了几日,我连饭都吃不上了。我还是早些与老二回金陵去的好。”
贾赦压根不接她的话头儿,乃问:“老祖宗何故置气,有什么银两要支的么?是预备听戏还是吃酒?我这就打发人去帐房问问。”
贾母拿拐杖狠狠砸了下地上的青砖,怒道:“你也不必去问,我今儿预备从帐房取些银两哄了薛大哥儿走。”
贾赦大惊:“那可是六十七万两!如今账面没那么些钱不说,若是让他拿走了,二房何时还回去?依然扣月钱么?”
贾母狠狠闭了目,半日,终是摇了摇手:“我竟不知道你如何生出了这么个要钱如命的性子,罢了。”
贾赦假笑道:“我却是不曾借钱不还。”
贾母乃挥手打发他走,贾赦倒是齐全,行了礼才走。
贾琮自打进门便是个小透明,见他爹走了也忙跟着上来行了个礼要走。贾母却说:“琮儿且等等。”他只得留下了。扭头看贾赦,这老小子倒是笑嘻嘻溜得极快,还眨了眨眼。
贾母遂问道:“琮儿,依你看,此事却待如何?”
贾琮蒙了,指着鼻子道:“问我?”
贾母道:“你素来聪明过人,怕是比你老子有些法子。”
贾琮心道,本来就是我挖的坑,难道我给自己填土吗?遂想了想说:“薛大哥哥这般着急,不过是因二太太赖了三年的账、一直不肯还钱。二太太的信誉在薛家已是破产了。如今既然已经还了些子,不如且试试将余下的账目转移到二叔名下,依着二房的私产进账数目拟定一个按月的还钱细则,再给薛大哥哥算些利钱。不论几年,慢慢的还吧。至于那玉么,只能暂时抵押在他处。二叔先依着计划实实在在还了几个月的银子,再请王家舅老爷当个中人,大约能要回来,也算给两家一个台阶下,终归还是亲戚。”
言罢偷偷拿眼角去觑贾政,果然见他满面焦急:“我乃朝廷命官,须得顾及风评,岂能担上这等大债。”
宝玉忙说:“转到我名下好了!”
贾母贾政王夫人齐声喊:“不可!”
贾母道:“罢了,就转到我老婆子名下!”王夫人立时双目放光。
宝玉立起身来道:“本来母债子还天经地义,唯有转到我名下才是最应当的,哪有拖累老祖宗的理儿。况前头那四十万两还是老祖宗先替我垫上的。”
贾琮听他说“垫上”不禁在心里暗暗替他比了一个大拇指,道:“孙儿也觉得,既是二叔不便,转给宝玉哥哥更妥当些。说句实在话,我若是薛大哥哥,也更相信宝玉哥哥,如今这世道依然是男人使人信得过些。”
贾母摆了摆手才要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到:“薛家来个了小子,送了两张签子到门房便走了。”
贾母忙说:“快拿来!”
那人赶忙送了上来。原来是王夫人所立下的一张三十万两的欠条,并一张薛蟠自己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收条,已收到贾府还的银子四十万两,先退回欠条一张云云。只是那措辞虽平实,却文采飞扬,显见是宝钗拟的稿子。贾琮见了心中暗叹,可惜了薛宝钗也是个人物,这事儿补的漂亮,二房还没想到这一则人家便描补好了。
贾母见了不禁悔道:“咱们方才只顾着着急,若是早些想到这个,也好请王家出面断个公道。”乃望着贾政道,“你去王家一趟,见见琏儿媳妇她老子,便依着琮儿的话问问他,可能转那些债到我老婆子名下,将宝玉那玉取回来。”
贾政站起来应了,抬腿便出去,贾琮还没见他走的那么快过。
贾母遂望着王夫人道:“你也倦了,宝玉扶你娘回去歇着吧。”
宝玉见她执意不肯将欠债转到自己名下,也唯有默然应了,扶了又哭成泪人的王夫人走了。屋里登时只余下贾母并贾琮,贾琮打了个寒颤。
贾母因笑看着贾琮道:“琮儿,这几日,你宝姐姐可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贾琮一愣:“哈?薛家姐姐?我与她不熟啊,从早年她住在府里的那些日子算起都没打过几会照面。只是她今儿忽然打发了个丫头来寻我打探替三姐姐四姐姐弄的衣裳从哪儿弄来的。”
贾母忙问:“是了,你从何处弄来的?不想你小小年纪委实有些本事,上头只给咱们府里赐下来了两件。”
贾琮笑嘻嘻道:“老祖宗别问了,怪不好意思的。横竖是出去玩遇见了贵人、又凑巧说了些俏皮话惹贵人开心,要赏我点什么。我想着那日见老太太的斗篷极好、偏四个姐姐唯有两个得了、另两个硬生生没有,倒像是老祖宗偏心似的,便同人家耍赖皮赖来的。”
贾母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想起贤王来,忙不再问了。又说:“那你可告诉宝丫头了?”
贾琮道:“告诉她作甚?况她一个外八路的亲戚,虽比我大了许多,终归不便。我老大不客气的让我的丫头告诉她的丫头,不便说、不容易。”
贾母便明白宝钗吃了闭门羹,暗骂她没半分本事。如今她对薛家恨之入骨,倒是不计较贾琮得罪亲戚了。乃又问他:“你这些日子可见着云儿了?”
贾琮又是一愣:“哈?老祖宗还知道她?曾在冯大哥的席上见过两回,我太小,她也没正眼瞧过我。”
贾母登时怒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贾琮奇道:“不是锦香院的那个云儿么?”
贾母抓起案头的茶盏砸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胡言乱语!我岂能知道那种人!”
贾琮吓得一哆嗦:“您老别生气啊!您老说的云儿,我只知道这一个云儿。莫非咱们家有也叫这个名儿的丫鬟?”眼见贾母脸色愈发黑了,他赶忙一拍脑袋,“哎呀,好像史大姐姐也叫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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