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刚冒头,宋海林松了一口气,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经意偏头看了苏慎一眼。
苏慎撑着脑袋好像是笑了一下。好像,但又好像没有。
有什么从宋海林脑子里一闪而过,贾老师出教室门的时候,手里没拿着书!
他当机立断,捂住了耳朵。
果不其然,还没等全部捂严实,铃声又不要命似的响了起来。
苏慎又笑了起来,还毫无诚意地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熬完了一整个上午,宋海林觉得自己遭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耳朵边上时不时还有粗粗剌剌的铃声成3D环绕立体声循环播放着。
放学路过走廊的铃盘底下的时候,他条件反射似的动了动耳朵,忍不住又骂了一通这个破学校和破铃。
小潘同学据说发了一个全国最快的快递,不管是山顶上山沟里小岛上还是地核里,都承诺次日绝对送达。潘世呈在电话里拍着胸脯把快递公司夸得天花乱坠,好像那个快递公司给了他钱似的,比形象代言人都卖力。
宋海林凭借亲情的温馨好不容易对这个山沟建立起来的好感被手动铃磨得一点不剩,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破学校多待,干脆溜达去了快递点验证一下小潘同学的广告词靠不靠谱。
“四吉快递——”宋海林在快递点门口拉长音调嘟囔了一声儿。
正在整理箱子的田喆听见之后,抬头瞄了宋海林一眼。
因为不知道编号,宋海林照着手机那么大小的盒子找了半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保证次日送达山沟,果然只是口号。
正要走,他无意间瞄了一眼门口地上那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心想,来拿这个快递的人可真倒霉。田喆见宋海林要走,在屋里问了一句:“你叫什么来着?”
“宋海林。”
“应该有你的快递,我有印象,”田喆在屋里绕着快递走了一圈儿,“我记得那个箱子是今儿最大的一个……那不在你脚底下么。”
宋海林这才仔细看了看上边的名字,的确是潘世呈那一手连医生看了都害怕的字儿。
这么大的箱子,还鼓鼓囊囊的一副随时要爆开的架势……小潘同学都寄了些什么啊。
剌开箱子之后,巨大的压缩包爆出了好几袋子膨化食品。
往下翻,满箱子里全是零食,花生瓜子儿巧克力,牛奶薯片儿小饼干,竟然还有一个在潘世呈书桌上摆了好几年的秃毛小马。一直翻到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被挤得可怜巴巴的主角儿。
小潘寄来了两个手机。
一个智能机一个老年机。
智能机的盒子上写着一行字儿:里边有且仅有二百块钱话费,省着花。
老年机的盒子上写着:卡里有一百,够你花到天翻地覆慨而慷。
且不论天翻不翻地覆不覆,光这个大箱子就就足够他原地慨而慷了。这,怎么弄回去?
就算不说这个,潘他妈世呈是怎么成功把这些东西给运到快递点的啊!
他用脚尖儿踢了一脚箱子,想着干脆扔这儿得了。
到最后,还是田喆给他找了一辆破三轮车,他才堪堪没放弃这箱子零食的所有权。
“合着全校就等着你们这一个班儿的老师拉下课铃啊?”
宋海林一只手歪歪扭扭地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拿着老年机和小潘同学打电话。
“嗯——”宋海林半死不活地说,“我们班儿不该叫三班,得叫打铃班儿,老师统一叫打铃人一号、打铃人二号、打铃人三号……”
他没完没了地往下数数,潘世呈在他数到五号的时候打断了他,“应该叫敲钟人,卡西莫多一号、卡西莫多二号。”
三轮车看起来不难骑,实际上想骑顺当也不容易,特别是土路上石子儿石块儿多,又赶上晒麦子的时节,等他拧巴回家的时候午休时间已经不算宽裕了。
他把车子往院子里一扔,想等晚上回来再收拾那一箱子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结果沿着箱子边儿,竟然露出了一只小奶猫的头,它抖落了几下晃了晃脑袋,懒洋洋地“冒嗷”了一声儿。
小猫的身上沾了一个荧光绿的便利贴,宋海林拿起来一看,笑了。这要不是之前为了找手机早把这箱子翻了个底儿朝天,看见了最底下那只被挤变形秃毛小马,他都要怀疑这小奶猫是小潘同学给寄过来的了。
便利贴上写着:让这只秃毛驴填补你内心的寂寞。
人家明明是马!秃毛马。
下午上课的时候,苏慎是在打铃前的一分钟才赶到了教室,额头上的汗被太阳一照,显得亮晶晶的。
之前那个来打听苏家的人寄来了一份儿东西,今天苏慎中午本来是去田喆家拿东西,结果刚到那儿,正碰见田喆在满大街找猫。
他也没来得及看什么快递不快递,跟着结结实实找了一中午。
没找到。
下午第一节 课上数学,本来大家就昏昏欲睡,美人老师的嗓音还偏偏是走低沉路子,加上本身也爱絮絮叨叨,弄得一屋子人眼皮要闭不敢闭,一下下翻着。
苏慎撑着头看着窗户外边发呆。虽然他平时和狗蛋儿不怎么亲近,但心里实际上很在乎。不怕走丢到别人家去,就怕是被那些黑作坊抓了去。
想到这儿,他脸色更不好了。
“冒嗷”一声儿,苏慎听见了轻轻的一声猫叫,越琢磨越觉得像是狗蛋儿的声音。颠来倒去想着找猫,想得太入神,都出现幻听了。
他强迫自己把精力往数学试卷上放——以A为原点建系,以AB为x轴,AA为Y轴,以AC为……猫叫声不减反增,还伴随着喀拉喀拉挠箱子的声音。
不像幻听。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宋海林脚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纸箱子,开口不大,但能看到从那里伸出了一只小猫爪子。
小爪子拨愣了几下,把箱子开口越弄越大,关键时候,宋海林轻轻用脚碰了一下箱子,小奶猫前功尽弃,只能再从头开始。
苏慎一直盯着那边看,差一点小猫就能露头了,虽说是没看清楚全貌,但是它脖子上的项圈儿晃荡了出来。
宋海林朝苏慎摆摆手,对了个口型:我的。
苏慎没琢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海林给他递了一张小纸条,他打开一看,里边儿笔走龙蛇地写着:猫,我的!
后边点了一个大大的叹号,从运笔来看,非常能体现出下笔者此时洋洋得意的心境。
三岁小孩儿似的。
他和田喆找了一中午没找到,原来是被宋海林捡着了。
苏慎跟在纸条后边写了几个字。
宋海林拿过传回去的纸条咧着嘴笑了,上写着:我的,猫。
下课之后,宋海林把狗蛋儿圈在胳膊上,绕着苏慎晃悠,故意问了猫一声儿:“说,你是不是我的猫?”
狗蛋儿掀了掀眼皮,配合地“冒嗷”了一声,顺带在宋海林的胳膊上拱了拱。
连瞅都没瞅他正牌苏爸爸一眼。
苏慎倒不是说吃醋,但心里略微有点不得劲儿,虽说他冷冷淡淡的性子也的确不招小猫喜欢,但结结实实喂了一个多月的情谊竟然还比不上刚见面的宋海林,搁谁身上都开心不起来。
“它说不是。”苏慎面无表情地帮狗蛋儿翻译。
听见这句话,坐在苏慎前边的那个说话像蚊子的女生噗嗤笑了一声儿。宋海林也没以为苏慎能语出惊人,抱着猫一时间没想出来说什么话好。
“谢谢你帮忙捡着了,真是巧,”苏慎往后倚了倚,完全不把宋海林之前说的话当回事儿,“在哪儿捡到的?”
一点都不巧!
我说不是捡的是它自个儿跟我走的你信不信?
宋海林没顺着他问的往下说,揪起猫脖子上的小牌子看了看,上边贴着张超市标价用的那种贴纸,上边的字儿一看就是苏慎的小学生字体,“狗蛋儿……”宋海林念了出来。
“狗蛋儿?”他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遍,“操,什么破名儿。”
“我起的。”苏慎在一边好心提醒。
“怪不得它不爱和你亲近。”宋海林把宝贝狗蛋儿放回箱子里,“要我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破名字,我就咬你。”
第5章 第五章
出高楼,过险道,险道上边有山腰,山腰悬着小村落(lao),村落户户种大枣,拿着杆子去打枣儿,红的多青的少。一树枣儿,半空枣儿,满地枣儿,一嘴枣儿,吃进肚子全是枣儿。
“红的多青的少。”宋海林边念叨着自己改编的顺口溜边架了梯子爬到树上去勾枣儿。
今年宋庆那边正赶上个大案要处理,打了电话说是没空回来帮着打枣儿。宋爷爷宋奶奶这边有大孙子天天在跟前儿,这个儿子早失了宠,连话都没给他机会多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趁着周末,张罗着和宋海林一起把枣都给打下来。
宋海林在地上拿着杆子已经打落了一院子枣儿,落在布上的不着急管,可那些蹦跶到了地上的散落着,难捡。奶奶来来回回捡了好几趟才都把他们拾进了袋子里。
低枝子上的红枣基本都掉下来了,宋爷爷绕着树转了一圈,发现了在最上边的一丛红枣。
他踮了踮脚,在地上拿杆子也够不着,得爬上去。
这个爬上去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宋海林。
他踩在梯子上抓住了最粗的那棵树杈,一使劲抬腿骑了上去,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揪住了最高的那枝子枣儿,把细细的树枝给拽弯了一个大弧度。
呼噜了一把,枣儿就噼噼啪啪往下掉。
宋爷爷忙着捡枣,宋奶奶在梯子底下看着干着急,一直喊:“你慢着点慢着点。”
爬到了树上,视线变得空旷了不少,周围的小平房都能看个七七八八,宋海林无意间往隔了一堵墙的邻居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这一眼不要紧,差点没揪住树枝给栽下来。
苏慎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子底下,在小矮桌上铺了满桌子试卷。
院子里的穿堂风一阵一阵掀着薄薄的纸,压在试卷上的书也被刮开了几页。他捏着笔唰唰地写着题,写一会儿再停住,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再继续写。
秋风里带着些土的味道,宋海林在树上俯视着底下的小院子,风还一阵阵地吹,好像还闻见了些笔墨的味道。
竟然是邻居,他们。
吃饭的时候,宋海林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咱邻居家住的谁啊?”
“邻居?”奶奶呼噜噜喝了一口汤,“后邻居住的是你表姨,隔着胡同的是你十六爷爷,对面是你表姑的亲家……”
这些什么姨啊姑啊,宋海林压根不认识,不过农村就是这么个现状,出了门随便碰上个人都能扯点亲戚关系出来,他奶奶都快把人家给数到村头了,还是没说到他想听的那个人家,也不知道是故意没说还是怎么。
他打断了宋奶奶,“奶奶,我是问和咱隔了一堵墙的那家儿。”
“苏家啊,”奶奶夹了一筷子菜,“还记不记得你舅姥爷?你小时候他还给过你压岁钱。”
宋海林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扯上了他舅老爷,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小孩儿现在都不行了,回家了谁也不认识。”奶奶说,“就琪琪他爷爷啊。”
琪琪是谁?他更不知道了。
“奶奶,”宋海林赶紧说,“我想起来了,舅姥爷。”
宋奶奶这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你舅姥爷的孙女儿嫁的那家人,从那边数有个表姐嫁给了隔壁苏家的儿子。”
宋奶奶说完这话,宋海林才明白过来一开始为什么把苏家给空了过去。他们老一辈习惯按照亲戚关系来介绍一家子人,肯定先捡着关系近的好介绍的先说。
“二儿子。”宋爷爷补充。
“对,嫁给了二儿子,不过他二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奶奶说,“大儿子倒是个厚道人,也挺出息,就是命不大好……”
宋海林皱了皱眉头,问:“怎么?”
宋奶奶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谈论村儿里的家长里短,一听孙子有兴趣,高兴坏了,饭都顾不得吃就说了起来,“咱邻院儿苏家现在就住着两口儿人,一个奶奶一个孙子,孙子和你一样大,叫啥来着?好像是叫铁蛋儿么?本来一家子知识分子,他爷爷以前还是个文官儿,在文|革的时候听说是犯了什么文字问题给迫害死了,奶奶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出息,在大城市里当记者——就是铁蛋儿他爸。”
铁蛋儿……
这什么破名字。合着这一家子人起名字都这么个路数?
不是说知识分子么。
“二儿子在县城里教书。”宋爷爷插嘴。
宋奶奶显然是不屑于提那个“二儿子”,继续往下说:“本来一家人好好的,铁蛋儿小时候——得十来年了吧,一家子出了车祸,就活了一个小的,还给撞瘫了,到现在都没法儿走道儿。”
这些都说完之后她才说起那个二儿子,先是骂了几句狼心狗肺不是东西,才说:“二儿子嫌他娘拖累他,自己在县城里成了家,扔着家里这俩一老一小不管一管。一个是他亲侄子,一个是他亲娘!不是东西!”
说完,宋奶奶还吐了口唾沫。
车祸……
宋海林回忆了一下苏慎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写作业的样子,端方斯文,对人对事从来都冷冷淡淡的,偶尔还蔫儿着坏。
这样的性格,竟然能在遭受变故之后,在这个小村儿里养出来。
宋海林自认为从小到大没遇过什么坎儿,顶多就是在学校捣蛋被老师骂、成绩不好被爸妈打,长到这么大倒也正正常常的没往坏处走。
不过他初中曾经有个同学,因为爸妈离婚得了抑郁症,平时上着上着课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哭,性格也越来越阴沉,到最后干脆退了学。
照他来看,苏慎受的罪,怕是得比他那个同桌严重上十倍二十倍。
可是苏慎,不一样。
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因为他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所以不正常。
宋海林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无聊看着墙上贴的海报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家和苏家两家合用一堵墙,紧挨着苏家的正是他靠着的这面。苏家那边是谁的屋?
可能是没人住的屋,也可能是苏慎的屋。
可能。
他突然曲起手指头,用关节处敲了三下墙,声音在夜里听着很清脆。
敲完之后他就拍了自己的脑袋一巴掌,疯了吧,敲墙干什么。虽然表面上这么想着,但他还是隐隐约约有点期待,万一有回应呢。
过了大概一分钟,墙那边传来了三声“笃笃笃”的声音,声与声之间隔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听在耳朵里有种慵慵懒懒的感觉。
宋海林听见之后心里一震。
随后又玩笑似的敲了三下,这次那边没了回应。直到他等睡着都没再有声音。
打下来的枣,宋奶奶给包了好几袋子,先把最红最大的挑出来给宋庆两口子包了一大袋儿,再给宋海林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