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信纸,顾仙佛却也保持了读信的姿势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顾仙佛终于把信纸放于桌上,江春盈正巧想再倒一杯酒,无意间便扫到了信纸上的内容: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马场幸存,我当生还见将军。如马场失守,我就死在西凉河畔,身膏野革。他日将军再拿下这格伦布达,乘船过西凉河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第七十四章 吃人与律法
江春盈虽然察觉到房间内的气氛不对,但肚里的酒虫已经快要造反的趋势了,他便一咬牙一横心,不去看那沉默的两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倒酒的声音很小,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却被放大到异常刺耳,顾仙佛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朝两人笑了笑,慢慢叠起那封信,郑重装到怀里。
从头至尾,顾仙佛表情平淡,一句豪言壮语也没有说。
徐为止端起海碗示意,两人同时饮尽碗中酒水。
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顾仙佛二指拈起一颗花生扔到嘴里,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仿佛刚才的事情俱不存在,笑问道:“先生是停不住的闲云野鹤,接下来要去哪里?”
徐为止酒量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两三碗米酒下肚,已经有些醉眼朦胧,他依靠在竹椅之上,悠悠道:“接下来去哪,顾小子你不应该问老夫,你得去问大黄,一向是大黄走到哪里,老夫去到哪里,不过既然都来到这儿了,不去陈州看看,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顾仙佛皱眉,放下筷子追问:“先生为何要去陈州?”
徐为止轻叹一声,再次端起海碗,不过这次没有一口饮尽,只是细细抿了一小口,放下海碗道:“顾小子可知道两脚羊的典故?”
顾仙佛瞬间明白徐为止内心所想,默不作声点点头。
徐为止话语沉重却表情平淡,仰头靠在竹椅上望着屋顶:“老夫这辈子读了很多东西,但读的东西越多,发现不是东西的东西越多,两脚羊,嘿,这名号他还真能想出来。不仅能想出这个名号,他还能分门别类的叫出来,老瘦男子瘦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顾小子,你听听这些说法,老夫得去陈州看看,看看死在那里的人们,到底有没有话想跟老夫说。”
顾仙佛默不作声地替徐为止斟酒,而后徐徐说道:“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但所幸那是战乱时节的腌臜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谁对人肉下得去口,如今乾国立国十七年,虽说还是百废待兴,但起码没有吃人的事情发生了。”
徐为止呵呵不屑一笑,敲打着桌子,道:“万不得已?顾小子,你可真是小看这一撇一捺喽,古人曾言,饱暖思饥寒起盗心,此言后半句咱不去说它,之说前半句,半点不假。顾小子,你可曾度过池北偶谈?”
顾仙佛摇头不语。
徐为止又是呵呵一笑,表情平淡地开始诵读其一段文字:“安邑知县鹿尽心者,得疾,有方士协方术,自称刘海蟾,教以食小儿脑即愈。鹿信之,辄以重价购小儿,击杀食之,所杀者甚众,而病不减。”
说到这里,徐为止住口不言,江春盈却突然抬起头,看着顾仙佛继续念道:“因复请于仙,复教以生食乃可欲。因更生凿小儿脑吸之,致死者不易,病竟不愈而死。”
顾仙佛喝了一碗酒,却感觉再也咽不下去了,喉咙里有东西堵着,不吐不快。
徐为止却表情依旧波澜不惊,饮了一口米酒后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这还是因病食人脑的,更有甚者还研究出人脑的吃法,谓之曰:取人头置火中炙之,于两眼眶中置芥焉,为火候,脑沸则芥浮动,熟而凝则芥不复动矣。剖十指,得两碗许。”
顾仙佛苦笑,站起身作了一揖,郑重道:“徐先生可放心,若在西凉谁敢拿人当做两脚羊,不论地位功勋,不论爵位大小,阿暝必将他斩于刀下。徐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在阿暝面前无需拐弯抹角。”
徐为止摆了摆手,示意顾仙佛坐下,自个起身,拒绝了江春盈的搀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慢慢说道:“阿暝啊,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西凉那块恶土上的人们,确实是穷怕了苦怕了,但是再穷再苦,他也是那一撇一捺啊,若是把他们当做两脚羊,那羊逼急了,它也顶人啊,一只羊顶不死人,但是千千万万只羊一块的话,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西凉虽然民风彪悍,但是也是有底线的,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都不会揭竿而起,历史上西凉兵变那么多次造反那么多次,纯粹是官老爷们没把西凉蛮子当人看,一点种子也没给西凉那块土地啊。”
徐为止扶着窗台慢慢转过身,看着顾仙佛笑了笑,说:“顾小子,咱退一万步讲,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但不能把他们当羊看啊。”
顾仙佛起身,再拜,诚恳道:“多谢先生教我,今日酒至酣处,先生有何想法,还望借着酒兴,不吝赐教。”
徐为止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笑容中却满是无尽的悲怆与疲惫,他慢慢挪到椅子上坐下,又重复了之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阿暝啊,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是单单靠人品,治不住西凉。你父提出的那句话特别对老夫胃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但是侠以武犯禁还能杀之,若儒以文乱法又当何如?所以这个事情的根,还得把律法这个东西,再往上提一提,律法是个好东西啊,他由咱人们编制出来,但是编制出来的那一刻,它就超越咱人间了,它应该被搁在头顶,看着咱们,不应该搁在咱手里,由咱们解释着,你不行,我不行,你父亲不行,长安椅子上坐着的那位,也不行。史记你可读过?”
顾仙佛点头,端起海碗抿了一口,道:“粗略读过几次,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段?”
徐为止饮了一口米酒,满足的啧啧两声,靠在椅子上,娓娓道来:“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放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恐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老夫幼时初读此文,只觉秦兵迂腐而现在回过头来再去翻看这段,不觉冷汗津津,这还是那个穷兵黩武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秦?”
顾仙佛低头转动着海碗,沉默良久才悠悠开口道:“经先生提点,阿暝确实从这一段中读出了些许别的味道,秦朝立国千余年,对于律法的敬畏和执行,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现在想来,那是何等恐怖的约束力?赏刑中言,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或许秦朝,应当是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印证最好的一个朝代了。唯一能让秦国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的勇士在一纸秦法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顺,无他,秦法有法必行,法外无恩耳。”
江春盈突然抬起头,费力咽下嘴里粗粝的马肉,含糊不清说道:“即使当时荆轲真的刺死了秦王,秦国还会按照秦法有条不紊地推出下一位秦王。高效率的秦法还是会驱动战争机器继续绞杀依靠人治的落后政权。混乱的政治没有精兵,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徐为止明显对这个木头徒弟的回答很满意,端起海碗满饮一口,醉眼朦胧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含糊说道:“若让老夫回到千年以前,老夫不想看秦王之狼狈或荆轲之奋勇,这些在历史面前渺小如蝼蚁。老夫想看看外面的那些侍卫,想看看他们急切着上前想救秦王而又忌惮秦法内心挣扎的表情,那一刻,才是律法光辉,最闪耀的一刻。”
徐为止这段话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已是渐渐低不可闻而鼾声大起,顾仙佛转头一看,这老先生已经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七十五章 窈窕淑女
距离合阳城大约八十里的一间规模一般环境偏下的客栈内,原本在这里吃酒的**条汉子吵得沸反盈天,虽说此时刚刚开春,但这几个江湖汉子倒也有几分本事,大部分都是赤膊上阵,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健美肌肉,少数两个衣冠整齐正襟危坐的,也是一副儒侠的打扮,腰间君子剑擦拭得锃亮,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雍容华贵的气度。
在柜子后面拨弄着算盘的老板娘看了看这两桌指手画脚气吞山河的汉子一眼,又低下头噼里啪啦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只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自从那女子住到这客栈中来以后,每日来这偏僻客栈吃饭打尖的人那可真是与日俱增,风度翩翩者有之,忠厚老实者有之,登徒浪子者,也有之。不过自从两日前一远近闻名的采花贼半夜刚刚摸上二楼就被一刀劈成两半后,所有的登徒浪子都瞬间消失不见了。
或者说,披上了人的衣服。
村里妇人说出一刀把你劈成两半,那是吓唬不听话的孩童山里壮汉说出一刀把你劈成两半,那是喝多了再吹吹牛。但是两日前那个采花贼,是确确实实被一刀劈成了两半,老板娘上去帮忙收的尸,一刀从左胸划过,到右腹结束,整个人断为两节,只有身后那一点脊椎骨还连着薄薄一层,衙门派来验尸的老仵作也算是见多识广,可见了那血腥场景之后也是骇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老板娘足足花费了十七桶水,才把走廊中的血渍冲洗干净。
衙门派来的一位淄衣捕头进入房中与那女子密谈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只是嘱咐老板娘莫要声张以后,就带着捕快快马离去了,第二日知县亲自带着百两雪花银登门奉上,说是表彰那奇女子协助官府拿下这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
如此一来,这女子就更加炙手可热了,谁都知道能让一县父母官做到这种姿态的身后背景肯定是不可想象,再加上这女子又是肤白貌美气质卓尔不群,也难怪附近十里八乡的汉子趋之若鹜了。
老板娘打量了一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
在客栈里吃酒的汉子们也是和老板娘一样的心思,划拳的气势也足了,谈天的语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就连话里的内容,也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楼梯上传来笃定的脚步声。
众人精神一震,不自觉地手上动作齐齐一停,客栈内竟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于寂静中,一面目阴沉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黑衣男子慢慢走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站定,枯瘦的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双眼却紧紧盯住那赤膊着上身吃酒的汉子们。
那些汉子都是些粗通拳脚之辈,哪里经得住一个杀人如麻地地字高手如此打量,纷纷讪笑着穿上衣服,遮住那一身完美无瑕的肌肉。
黑衣男子这才把手从剑柄上拿下来,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下楼拣了一个靠近窗户的干净桌子,仔细擦拭完之后才在一旁站定。
那众人千盼万盼的女子,终于从楼梯口慢慢走了下来,确实是祸国殃民之姿,肌肤吹弹可破,肤白如雪,身后却又黑发如瀑直垂而下,在这一身大红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惊艳。
老板娘第一时刻在脸上挤出真诚的笑容,先是对一旁有些入神的小厮暗中摆摆手,然后才笑吟吟地扑上去。
黑衣男子明显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也没有阻拦,任由这老板娘接近自家小姐。
走到这女子面前,老板娘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笑道:“妹妹怎这个时辰才下来,昨日你说的菜肴都给你预备好了,牛舌是今日辰时姐姐命下人去市场上现割的,田鸡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昨晚自个去池塘里抓来的,妹妹今日啊,就请好吧。”
那女子虽说气质卓尔不群,倒也不是冰霜自傲之人,面对老板娘的邀功也没有反感,先是浅浅一笑,而后芊芊两指从袖子中捏出一张小额银票毫无烟火气地递将过去,老板娘脸上笑吟吟,手上动作可不慢,接过银票看也没看便塞入怀中,引领着女子朝黑衣男子伺候的桌子那走去。
待到女子落座,桌上的菜肴已经摆了五六个碟子,虽说不是长安城中那水陆八珍瓜果奇蔬,但好歹是独具一格匠心独用的农家吃食,乳猪皮烤得脆黄,牛舌切得薄如蝉翼,就连最考验刀工的田鸡右腿也得被大师傅给削切的一般大小。
女子也不生分,拉着老板娘一块坐下,脸上笑容虽然浅淡但并非拒人之外,嗓音婉转若黄鹂初啼,空灵中透露出一丝幽怨:“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坐下陪妹妹吃两盅酒,妹妹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地,虽说身上有几两银子,身边下人倒也合用,可是却难得有一个能说说体己话的知心人,姐姐人好,心也善良,若是不嫌弃,便与妹妹吃上这一顿便饭。”
老板娘虽说经营着客栈迎来送往,但那也都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在这女子面前本来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今日被这女子如此的火热攻势一来,老板娘面颊泛红,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在那女子对面坐下后说道:“妹妹你说的哪里话,姐姐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山村野妇,经营着这一家破落小店勉强够维持生计,妹妹可是城里来的高贵女子,能与妹妹姐妹相称,已经是姐姐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今日既然妹妹有心,姐姐就陪妹妹吃上两盅酒,三儿,把那两坛二十年的竹叶青给妹妹拿出来,妹妹看得起咱们,咱不能不兜着。”
面对老板娘的连吹带捧,女子倒也淡然,单手接过小厮抱过来的一坛竹叶青后仍然面不改色,这不得不让那小厮呆愣了有一会儿,暗道这女子不仅生得清秀力气倒也大的厉害,谁以后若是娶了这女子,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呆愣的小厮被老板娘一脚踹走,女子起开泥封的瞬间,悠扬的酒香便瞬间在客栈里边四散开来,老板娘深深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这坛竹叶青是姐姐偶然得之,美酒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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