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恒也不马上反驳,他低头,从那厚信封里又拿出两张照片。
接下来,宗恒把这三张照片分门别类摆起来:后来的两张,是一男一女,男的照片已经很旧了,泛着黄,女的照片倒是新拍的,但容貌也不年轻了,差不多也年过半百了。
“这一张,是阮建业。这一张,是他妻子厉鼎琴。”宗恒指着那张中年女性的照片说,“也就是厉鼎彦的妹妹,臣弟在上个月找到了她,她到现在,依然和那个唱花鼓戏的在一块儿。然后,这一份是母女俩的DNA检验报告。”
最后,他把那张坐轮椅的女子的照片,放在这夫妇俩的照片的下面,最后,宗恒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宗恪定睛一看,是他的妻子阮沅的照片
“皇兄,即便你不相信DNA检验,即便你有容貌失辨症,记不住人的脸孔,但是至少此刻你可以分辨出来,这样一对夫妇,究竟会生下阮尚仪这样的女儿,还是会生下这个自称是阮桂云的女人。”
四张照片摆在宗恪面前,他默默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平心而论,阮建业夫妇的容貌,都不算是丑陋的。然而也只是“不丑”而已,离漂亮的等级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阮建业的五官没什么特色,属于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一类,宽宽的国字脸,眼睛窄小,眉毛粗乱,而且皮肤黝黑,厉鼎琴的容貌更谈不上细致,她像她哥哥,眉眼男性化,倒三角脸,线条近乎粗犷。
这样的两张面孔,与之更接近的,明显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痴呆女人
颤抖,从双手传染到了全身,宗恪扔下照片,坐回到椅子里
这还不是全部,他突然想,这还没有结束。
宗恪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弟弟将会告知他的更多真相。
……那一定是让他更加无法承受的事实。
“那么,也就是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阮沅这个人?”他喃喃地说,不像是问宗恒,更像是问他自己。
宗恒沉默不语,他慢慢收起桌上那真正的“一家三口”的照片,然后,竟然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
宗恒把最后这张照片,和阮沅的那张照片摆在了一起。
宗恪努力集中起精神,然而,当目光落在了最后那张照片上时,他却愣住了:照片里的女人,身着延朝贵妇的服饰,妆容也是延朝那边的风格,这分明是个延朝女子。
“宗恒,你这是干什么?”他抬头,莫名其妙望着堂弟,“拿你老婆的照片出来干嘛?我又不是不认识她。”
“是,陛下见过拙荆。拙荆最后一次入宫是在三个月前,那次太子生日,陛下回宫来的时候,恐怕也见了她。”宗恒说,“这次臣弟特意带了一台数码相机回家,给拙荆也拍了一张照片。”
他在说这些废话的同时,却把两张照片摆在了一起:“陛下现在仔细看一看,这两个人,像不像?”
宗恪本来想说你疯了?阮沅和你老婆又没血缘关系,怎么会像呢?
但是等他仔细看这两张照片,反复一比较,宗恪吃惊得作声不能
他从来没有发觉,原来阮沅和宗恒的妻子,竟然长得那么像
宗恒的那位纪氏夫人,名唤梅若。因为美貌名震京师,宗恪在她偶尔进宫觐见的时候,也曾仔细打量过。他当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而且宗恪常常觉得,这位纪氏夫人长得漂亮是漂亮,可是没有皇后萦玉妩媚动人,后来他爱上了阮沅,就更不觉得宗恒的老婆漂亮,宗恪心里经常想,得了吧,美人名声也是捧出来的,阮沅一点都不比她差。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两个人的容貌放在一起比较一下。现在照片放在眼前,宗恪才察觉,这两个女人都是宽额头,小脸,尖下巴,她们的眼睛都是古典的杏核眼,一管鼻子又细又挺,肤白如玉,嘴唇都如婴儿般饱满,小巧却丰润。
唯一的一点区别:阮沅的眉毛有点浓,宗恒的妻子则眉色略淡,而且宗恒的妻子比阮沅胖一点,双颊更丰满,可能是年龄更长、又生过两个孩子的缘故,而阮沅显得瘦,脸颊平滑。
“之前,臣弟也曾说过,看着阮尚仪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宗恪记起,宗恒的确说过,那次阮沅做西餐请他来吃饭,宗恒就表达过这疑惑。
“后来臣弟反复思索,找不到答案,偶然一日看见了拙荆,突然觉得她和阮尚仪像极,是以才动了心思,要去查一查。”
“……为什么?”宗恪小声问,他的目光茫然,“为什么她们这么像?”
宗恒没有直接回答他,他从黑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卷画轴。
展开画轴,画中是一个珠翠满头的延朝贵妇画像。宗恪站起身,细细看着那画像,虽然古典人物画比不过照片标准,但他也看出来了,这画中的女子,容貌五官与阮沅神似。
“这画中的女子,因为丈夫入狱,家中被抄检,家道败落,早已经过世。”宗恒说,“这画轴藏在她的贴身家仆那里,因为家仆服侍主人夫妇数十年之久,又感念主母往日对自己不薄,所以一直珍藏着这画像。”
“……”
“臣弟找到了那个家仆,然后,将阮沅中学的毕业照拿给他看,他一看之下,便对臣弟说:这是他家大小姐。”
宗恪觉得耳畔嗡嗡乱响
有一种强烈的眩晕,忽然袭击了他,这让他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开始旋转:天旋地转
他费力眨眨眼睛,勉强撑住,又扶住沙发扶手深深喘了口气。
“……她和你妻子,阮沅她……和你那位纪氏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们俩的母亲,是孪生姊妹。”宗恒低声说,“陛下,阮沅是拙荆的姨表妹。”
宗恪觉得喉咙疼得不能出声,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良久,嘶声道:“也就是说……就是说阮沅她……”
宗恒只垂着眼睛,握着拳,大气也不敢出,他不敢去看宗恪死人一样的脸。
“就是说,陛下以前,认识阮尚仪。”宗恒悄声说,“二十年前,陛下就见过她了。她就是那个……”
浑身的气力,顿时抽光,宗恪颓然倒在了椅子里。
强大的压力,像密密的铁,无声且恶毒地嵌入到空气里面。宗恒徒手站在桌前,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一桌的残局,更不知道,该如何挽救他皇兄的命运。
“皇兄,这一切,恐怕真的是个阴谋。”宗恒终于说。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宗恒都以为再也得不到宗恪的回答,他终于听见了宗恪机械的声音。
“她怀孕了……”
宗恒的心,猛烈一跳
“皇兄?”
“她怀孕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宗恪像瞎子一样张着眼睛,茫茫然瞪着宗恒,“阮沅她怀孕五个月了。”
他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阮沅在傍晚六点的时候,给宗恪打了个电话。
宗恪的手机关机。
过了十五分钟,她再打,还是关机。
阮沅皱了皱眉,她以为宗恪在开会。偶尔宗恪也会开会到这么晚,他这人工作起来非常守矩,自己关机,也命部下集体关机,谁要在开会的时候接电话或者查手机,他就把对方赶出会议室。
他曾对部下说,老总来电,你们有助理接,老婆来电,你们也有助理接。助理能帮你抵挡一切——抵挡不了的助理不是好助理,趁早另觅佳人。
他这话说得很多人心里暗笑,早就有人说他是“皇帝脾气”,认理不认人,工作起来比杨总还严格,但是在这间公司,军人出身的总裁,就是喜欢这样守规矩的人,杨总为此对宗恪赞誉有加,还专门把他的这句话提出来赞赏。既然总裁都这么说,大家从此就守了他的规矩。
阮沅也想起宗恪的这句名言,便笑起来,再将电话打去了他助理那儿。
然而助理说,她也没见到宗恪。
“午休的时候,出去之后就没回来,打电话也是关机,下午……还有个会,我大胆包天想办法给他瞒住了,好歹算是没人发觉。”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现在还在后怕,看来她真是没做过这种事。
“是么?”阮沅也奇怪,“他出去之前,没说什么事?”
“没有。”助理顿了一下,“对了,陈总的弟弟中午来过。”
“弟弟?”
“就是姓宗的那位先生。”
阮沅一怔,宗恒来了?难道说宫里出事儿了?
“……后来我把宗先生送走了,陈总就一直坐在小会议室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快上班了,我去小会议室找他,却发觉他不在里面。”
这么说,宗恪和宗恒不是一起走的?阮沅糊涂了,如果是宫里出事,他们应该一同离开才对,而且怎么说,也会给自己或者助理留下讯息。
这么突然不见,算怎么回事?
阮沅虽然满腹困惑,却依然向助理道了谢,多谢她帮着在老总面前隐瞒。
“沅姐,这没什么。”助理马上说,“但是我当时看陈总的脸色不大好。”
“脸色不大好?”
“好像……大病了一场。”助理惴惴道,“我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似的。”
阮沅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助理不安地问。
“没有。”阮沅勉强笑道,“乔安娜,你别担心,我们俩没什么事,可能是他弟弟那边有难题了。这样吧,如果文森特等会儿回了公司来,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助理答应了。
放下电话,阮沅又捧着脑瓜仔细想了一番,她还是想不出来宗恪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
她再抓起电话,打宗恪的手机。
还是关机。
宗恪彻夜未归,阮沅担心了一夜。
无论她打多少次手机,那边始终关机,她往小秘书台发了无数次信息,叫宗恪开机后给她电话,但是,一个回音都没有。
阮沅在床上整整坐了一通宵,也哭了一通宵。
她现在觉得凄惨了,她现在知道没有婆家也没有娘家的凄惨之处了:丈夫一夜未归,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问谁。
半夜两点,阮沅终于拨通了厉婷婷的电话,厉婷婷本来睡得迷迷糊糊,一听是阮沅的电话,赶紧清醒过来问她什么事。
阮沅哭着和表姐说,宗恪一晚上没回来,手机也不通,她到处都找不到他。
厉婷婷叫阮沅先别哭,她去问问姜啸之。
半个小时之后,厉婷婷来了电话,她告诉阮沅,姜啸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应该不是那边的事。”厉婷婷说,“否则姜啸之会知道的,我刚才叫他回去查,恐怕过两天才能给我信息。”
阮沅含泪道了谢,厉婷婷又劝她别太慌,再等等。
挂了电话,尽管得了表姐的安慰,但阮沅还是无法入睡。各种可怖的思绪在她的脑子里飞转,她吓得几乎无法呼吸。因为宗恪没回来,阮沅没吃晚餐,她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抓着手机,不停给宗恪拨电话。
宗恪的手机,直到次日下午……才算打通。
听见待机彩铃,阮沅喜极而泣
不多时,宗恪接了电话,阮沅差点哭出来
“……你去哪儿了?”她又哭又骂,“为什么不开机?你吓死我了”
“出去,有点事。”
宗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一整夜未归,他似乎不打算给妻子一个解释,他的语气那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冰冷,这让阮沅不由害怕起来。
“……宗恪?”她小声问,“是你么?”
那边,在停了片刻之后,才说:“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公司。”宗恪说,“马上要开会了,有什么晚上回来再说,好么?”
“哦,好,那你晚上……”
电话断了。
阮沅怔怔看着手机,她吃惊得忘了呼吸
这是宗恪么?是她的丈夫?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从来没有。无论何时,只要接到阮沅的电话,他永远都会等她说完,即便再急再忙,他也会说“亲爱的,我现在实在没法听你说,等会儿再打好么?”,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话都没听完就挂了电话。
他到底怎么了?
阮沅再不敢打电话了。
她干脆起身,自己做饭,不管宗恪发生了什么事,他昨晚一晚没回来,今天去了公司又忙着开会,身体一定供给不上,今晚他多半得回来吃饭,她还是先把饭菜做好再说。
阮沅挺着怀孕的肚子,在厨房里呆了两个钟头,她做了不少菜,又煲了汤。菜都是宗恪平日喜欢吃的,她自己这几餐都没好好吃,一夜没睡,又忙了这顿饭,此刻,已经疲倦得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了。
饭菜是七点做好的,阮沅一直等到了十点。
宗恪还没回来。
期间她熬不住了,自己先吃了一小碗,又上床去躺着,但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十二点过了,她才听见门响。
阮沅慌忙起身下床,她走到客厅,就看见宗恪开门进来,他身上,还是昨天早上出门的那身深蓝西服。
“……回来了?”
“嗯。”
没有解释。
阮沅呆立在客厅里,看着他锁门,放下包,转身进屋,脱外套。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之前堵在嗓子眼里的那么多问题,现在一个也不敢问了。
“我做好饭了。”阮沅低声说,“要不要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吃过了。”宗恪说。
他将领带挂好,走去卫生间:“我去洗澡,你先睡吧。”
阮沅扶着卧室的门,她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刚才宗恪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宗恪不想吃饭,阮沅没办法,只得回到卧室。
她躺在床上,无比难过,刚才宗恪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连头都不抬一下,就好像她是空气。是透明。他为什么要这样?阮沅忍不住泪往外涌,她等了他一天一夜,忙了一下午,辛辛苦苦做了饭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阮沅在床上躺了好长一会儿,宗恪才从浴室出来。他进了卧室,用毛巾擦着头发。阮沅侧过身看着他,等待着他说话。
宗恪停下手来,将毛巾搁在椅子上,他走到床边,坐下来,拉开被子。
“睡吧。”
说完,他躺下,关了灯。
还是不看她一眼。
黑夜中,阮沅静静翻过身来,她没有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宗恪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很冷,寡言少语,在家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几乎不开口。
他的笑容没有了,那些温柔的举止也跟着笑容一同消失,他现在,只做绝对有必要做的事,比如买菜做饭、买油买米、换洗床单、给房间消毒、开车送阮沅去例行检查……
他成了个家政保姆,不参与任何家庭意见的标准保姆。
而除此之外,他甚至连家都很少回,宗恪在公司呆的时间变长了,打电话过去,不是说要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