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莎莱斯遁世多年,这时候突然回京,却住在雍和宫四爷府上,当年在宫中多人都晓得,安莎医生对永寿宫敏妃最是亲厚,与德妃的关系亦不简单,这就让八爷党很难判断了。
四爷忍了多时,上前直接行了弟子礼,对先生恭敬道:“打扰先生休息,是本王的疏忽,顾维桢,你先照顾先生回房休息,我这就叫人煎药过来,八弟九弟十弟,咱们都回席上去吧,怎么说安先生当日在毓庆宫也算咱们半个老师,你们这样对她太无礼,让皇阿玛知道却不是好事,不如今日且让先生休息,八弟若有话与先生谈,改日投帖单独约见如何?”
其实在安莎莱斯眼中,这群蹦达得厉害的八爷党根本就是小儿科,特别是八爷,当日住在永寿宫后殿的良妃卫氏居然会生下这样的儿子,这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先生就曾经在我面前评价八阿哥,说他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九爷十爷不过跟着蹦达的小丑,德不配位的结果就是会输得一塌糊涂,什么是德,为国为民才是大德,一个身在其位的人,整日谋划的都是个人得失,那便不是德,而是祸。
其实当日八爷党势力正盛,我不明白先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隐隐觉得如同八爷这般结交权臣,弄得烈火烹油鲜花锦盛这般盛况不一定是好事。
因为先生说过,帝王,就是孤家寡人,哪里有那么多牵挂人情,一个真正的帝王都是孤独的,没有那么多人情好讲,这不是市场里买菜,讨价还价。
“看来廉亲王爷是等不及要与在下谈论天下了,王爷,安莎与你没有什么好说,若有话,那也是对你的母亲乌伦珠日格公主说的。”
八爷听出安莎莱斯口中对生母有三分情谊,立马变得客气恭敬,拱手作揖道:“那就改日请先生到舍下小酌,不知先生肯否赏脸?”
安莎莱斯透蓝的冰晶眼眸衬托着她那张从未衰老的白如春雪的异域容颜,让在场的人无不魅动三分,她高贵又沧桑的清冷气质如同三月春雪中盛放的玫瑰,冷艳中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馥郁味道。
连九爷十爷这样不可一世的霸王都被这位当日南书房的女西席震慑得眯起眼,恨不得能上手一二。
然而八爷一声令下,九爷十爷加上手下倒是都乖乖撤退,回到前头吃酒看戏去了。
四爷一个眼色,我忙搀扶先生进去,剩下的人脸色都极其难看,因为安先生原本不愿抛头露面,今日这事情一出,威胁最大的不是八爷党,是事情传到宫里,皇帝的反应。
“先生觉得如何,如果还能乘车,不如今日就转到城外皇庄上去,免得宫里来人问话,这…………”
安莎莱斯闭眼,深呼吸了几口,掏出胸前一直佩戴的一个黄金沙漏,仔细观察了那水晶瓶里的七色金沙流动的意向,这才长舒一口气,对四爷说:“不必,该来的躲不了,既然已经回到京城,宫里早晚都会知道,今日八爷把这面具揭开了,也罢,四爷不必担心,宫里若来人,您如实回奏就是,皇帝陛下不会怪罪的。”
“先生真要去廉亲王府,那可是龙潭虎穴,先生不能去。”我着急喊道,回头见四爷的书房管家高顺端了药进来。
“爷,前头福晋派人来问,这晚上是否正常开宴,这后院的事儿福晋都知道了,宫里永和宫娘娘也派人送了贺礼过来,明日是否还是要进宫谢恩?”
安莎先生显然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镇定下来,回头对四爷笑道:“王爷自去忙府里的事儿吧,安莎没事,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到了我不得不出面的时候了,廉亲王府我当然不会去,乌伦珠日格的儿子要见我,麻烦四爷传话给八爷,叫他一个人来,等下一个弥撒日,到北堂忏悔堂来见我,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会知无不言。”
四爷显然不放心,但先生又转头看着十三爷,蓦然感概地红了眼眶,亲热温容地给他行礼,破涕为笑道:“好不容易,今日见到了图雅格格的儿子,十三爷,您是否还记得当日你到永寿宫来看你额娘,遇到了我?”
十三爷是感性的人,因为太子的事被牵连在宗人府呆了大半年,这会子好不容易因为四福晋生辰,能借着祝寿之名过来跟四爷见面,还意外见到了与自己亲娘敏妃亲厚的故人,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十三爷这侠王激动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算起来安先生确实算是十三爷的长辈,当日永寿宫敏妃的事虽然知之甚少,但十三爷这些年从老宫监老姑姑口中还是听了不少,知道当日这位西洋女医生最是维护亲娘,所以今日见了特别亲切。
“先生,我额娘,到底怎么死的?”
这临风小筑了没有外人,四爷眼见十三爷胤祥问出这句,也忍不住伤感,这些年十三爷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当年敏妃突然亡故,十三爷自幼失怙,若不是太子和四爷护着,说不得要遭受多少白眼暗算,后来宫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说敏妃给皇帝戴了绿帽子等下流不堪的话,说胤祥死野种的话,这让一个多情感性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安莎先生动容了半晌,慈母般看着胤祥英瑞的脸,亲切道:“阿哥别听那些人嚼舌根,敏妃娘娘身份高贵,是皇上正式册封的妃子,是喀尔喀蒙古第一美人,塔克图汗图门的女儿,您的外祖母,是天山南北鹰族首领的女儿,您的身份高贵,不比任何一位阿哥差。”
“可有人说我额娘还活着,先生,当年昭莫多之战————”
安莎莱斯忍不住如同母亲般拥抱了十三爷,轻轻安抚道:“十三爷莫听那些闲话,您要记住,您是皇帝陛下与喀尔喀公主的儿子,您永远是大清的巴图鲁,就足够了,明白吗?”
连四爷都听出了安莎莱斯先生的玄外音,当年敏妃私逃的事,永和宫德妃是知情人,四爷也是偶然听说,但不敢确信,今日听见安莎莱斯如此这般说法,心中肯定了当年的真相,皇帝对十三阿哥的芥蒂,正是他生母的身份太过于敏感。
策妄阿拉布坦虽然这些年臣服大清,但准噶尔的野心还没有彻底消除,所以,皇帝对塔克图汗这个外孙,是不放心的。
但这样说来,皇帝对八爷这位林丹汗的曾外孙,应该是更不放心的,那么?
四爷不敢再想,只安慰十三爷,让他宽心,皇上对自己儿子不会太狠心,现在先生回来了,皇上对敏妃的儿子更不会下什么狠手的。
“四爷说的是,十三爷只管回去,放心,皇上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保住大清江山,保护自己的儿子,这世上许多事是不能看表面的,皇上是千古一帝,千万不要试图去猜测他的帝王心术,陛下欣赏的是潇洒自如又不动如山之人。”
安莎先生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皇帝老子膝下的儿子们为了争夺嫡位斗得热闹,可都是当局者迷,四爷还算睿智,知道请回先生这样一个真正的旁观者,毕竟每个人看待同一件事的角度不同,先生毕竟当年在御前行走多年,对康熙皇帝的性情嗜好都了如指掌。
先生又是个忠贞的人,能在昭莫多大战后功成身退,不贪恋权位富贵,这在皇帝心底有多了三分敬重,此时此刻,九王夺嫡正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先生回来了,她一句话,胜过那些臣工说一万句。
安莎莱斯医生一句话,真正起到了定海神针的效果,太子第二次倒台后,八爷党和四爷党斗得你死我活,八爷在御前听政推举太子事件中受伤严重,十三爷却因为与太子往来的几封书信被关进宗人府,这才是双方都两败俱伤,皇帝此刻也变成了惊弓之鸟,听不进任何人言。
这个时候,安莎莱斯医生回来了,当年在博洛河屯把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皇帝拉回来的外国女医生,英吉利高贵的女领主,皇帝的老师,朋友,情人。这个敏感的时刻,她当然成为了关键人物。
她在雍和宫的出现,让四爷和十三爷都平静下来,四爷原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不过因为十三爷蒙难,心思有些浮躁。十三爷本是个侠义心肠的热心人,因为当日与太子的往来蒙罪,心里原本对皇帝有些怨愤,对八爷党更是恨之入骨。
现在安莎先生几句话,十三爷突然有些明白皇帝的难处,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恨太子不成钢,把十三爷下狱,是爱,而不是不爱。
“这是图雅格格当日的旧物,十三爷收好,留个念想。”安莎先生突然从脖子上取下一支鹰骨短笛,放到十三爷手心,眼中都是能融化冰雪的亲情暖意。
这侠骨柔情的铁汉子也哽咽了,多少年了,敏妃之子胤祥虽然承欢德妃膝下,但真正来自生母的一丝垂爱,今日才是头一次。
就是这一支母亲的旧物,让十三爷在被圈禁的牢狱之中,渡过了漫长的孤独岁月。
当日,十三爷哭红了眼,离开临风小筑后,安莎先生却对四爷肃然道:“十三爷的牢狱之灾不是来自八爷,而是来自准噶尔,来自策妄阿拉布坦,这件事,说来话长,皇上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四爷要劝解十三爷,不要怪怨皇上才是,等四爷将来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明白这其中的难处。”
安莎莱斯先生回京后,头一次对四爷说了如此露骨的话,当时,只有在屋檐下煎药的我听见了。我不知当时四爷是何反应,但我知道,如果说四爷真正有了争储的心思,都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这几年,十三爷牢狱之灾不断,四爷想尽办法周全营救,但还是徒劳,这次十三爷能过府给四福晋祝寿,也是八爷在公议立储的事情上栽了跟头,皇上开恩,要给八爷党一点脸色看。
十三爷今日这一遭后,又不知何时能得自由,不过,因安莎先生方才一席话,这位侠王心中定会好过许多,四爷心中也已经豁然开朗。
太子胤礽已然是扶不起的阿斗,这天下皇上注定不会交给拥有蒙古血统的王子,所以,唯有四爷,是皇上表妹孝懿仁皇后教养,又是后宫最是德望厚重的永和宫乌雅氏德妃之子,皇帝膝下序齿在十五阿哥前的皇子中,能有资格有机会继承大统的,还能有谁?
这么看来,先生回京,都是为四爷登上大宝铺路的。
我心中如此这般猜测,但却不敢明说,直到,我跟随先生,在北堂听到了她与八爷的对话。
“八爷想问什么,今日在这忏悔室,你知我知上帝知,安莎必定知无不言,看在您的生母当日与敏妃娘娘的情分上。”
“先生知道本王要问什么,听闻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能预言未来,希望先生告知,本王是否能得偿所愿。”
“安莎只想问王爷,王爷为何觊觎皇位?”
“那个位置,应该能者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子何德何能,本王又为何不能?”
“王爷觊觎皇位,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别人不知,先生难道不知,本王是为了额娘,为了额娘争一口气。”
“王爷,既然您知道安莎什么都知道,您就不必在我面前掩饰什么,王爷,今日的谈话既然只有你我和上帝知道,那么,安莎奉劝王爷,不要逆天而行。”
“太子已经两次被废,难道皇上还会第三次复立,本王不相信,朝野内外都称颂本王的贤明,这样本王还没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
“王爷,不知道您听过没有,在我们西方人信仰的宗教中,上帝曾说,人类生而有罪,八爷,您最大的错不是您的贤明,而是您的血统,这是您与生俱来的原罪,当今大清皇帝是千古圣君,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过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千秋万代,所以,王爷,您的血统,注定了您没有资格。”
“什么血统,你这个外国人胡说八道,难道本王不是皇上的儿子?”
“王爷,您当然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可是您的母亲,您的生母,乌伦珠日格,彩云,林丹汗的外孙女,黄金家族的直系后代,八爷,您此生最大的痛苦来自您的母亲,这是您与生俱来的罪,正如十三爷的血统,这是公平的,您的才干野心与您过于高贵的出身,阻碍了您的前程,但您无法责怪您的母亲,也不能责怪她,因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如果您的母亲没有那么美丽高贵,当年皇帝陛下也许就不会宠幸您的额娘,说起来,您的出生也就不复存在,八爷,您应该感恩,感谢您的额娘把您生下来,否则,您的后半生,只能更加痛苦。”
咣当一声,八爷廉亲王拍碎了忏悔室的大门,黑着一张脸走出来,眼中只剩下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杀机。
一切都证明,八爷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先生直白的话戳中了八爷内心最痛之处,由此也引来了杀身之祸,良妃卫氏已经去世两年,但八爷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什么人,什么辛者库贱婢,什么出身低微,真实的情况是,八皇子胤禩身上流淌的血太过高贵,所以,他注定要与皇位无缘。
这无情的现实几乎要把八爷这贤王逼疯,他的野心,不允许这样的失败,这样毫无技术性的失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原罪,黄金家族的直系后代,他憎恨他的母亲,太过高贵的血统带来的错,比德妃乌雅氏这出身包衣更让人难以接受。
当八爷几乎疯狂地逃出北堂,先生穿着传教士的黑色礼服走出忏悔室,眼中流露的全是悲凉,口中只是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上帝对待我们,正如顽童对待苍蝇,何其悲哀?”
就因为这露骨直白的谈话,八爷对安莎先生动了杀心,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次救了先生和我的,却是永和宫主位和我那对八爷忠心耿耿的兄弟顾问行。
八爷的人当夜直接对临风小筑进行了地毯式屠杀,就在那些杀手进门的前一秒,我见到了宫里的许多故人,李德全已经升任乾清宫总管太监,他那张精明敦厚的脸跟十几年前却没什么变化,让我恍惚想起当年还在永和宫当差的日子。
马车上李德全却对我说,是顾问行跑到德妃娘娘那里报的信,皇上知道先生没有进宫,就是不想惹是非,住雍和宫也好,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先生只能暂时住到畅春园里了。
我又迷惑了,我那兄弟到底是哪一边的,他不是心心念念要扶住八爷登位嘛,现在又通风报信,这唱的是哪一出?
我看着这一张历经人世沧桑的脸,突然自嘲地笑了,是自己天真了,我那兄弟,原本就是个猴精,哪里有那么忠贞不渝,不过是个特会钻空子的小滑头,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