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没有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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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没有女性-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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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时是小姑娘还是把孩子留在家里的成年妇女——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譬如,娜杰日达·米哈依洛夫娜·斯柯贝廖娃(大尉,军医)对此是这样回忆的:
“我们撤退时,把一切都烧光、一切都炸光了。燃料、弹药都销毁了,只剩下一片火海。目送我们撤退的女人和孩子们都走出屋来,站在路边问:‘你们怎么能把我们丢下呢?把我们也带上一起走吧……’如果我是个做母亲的,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忍受这一切。也许,年轻人心情此较轻松,我当时就没有那种感情,也不懂得做母亲的心。正因为如此,我才坚持住了。上了年纪的人就很难忍受这场面,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边走边哭,眼睛都不敢抬……”
所以,她们总是从最初阶段,从战争的第一天开始回忆。回忆最初阶段——这是基础,然后上面就能建起整幢的回忆大厦。没有基础,大厦就要分崩离析。
鲍尔肯夫斯卡娅离家上前线时是二十四岁,她多次向我重复说:“那时我已经很懂人事了。”
瓦莲金娜·库兹敏尼契娜·勃拉特契柯娃—一鲍尔肯夫斯卡娅(中尉,野战洗衣队政治指导员)说:
“战前我在西班牙儿童保育院工作,孩子们都是三七年从西班牙送到我们基辅来的。我学过西班牙语,在里面当保育员。
“我是‘五一’节结的婚,六月二十二日战争就爆发了。我还记得,第一批德国飞机进行空袭时,我们都不知所措,而西班牙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在院内挖壕沟了。他们倒是全都懂。……我们把他们送到后方,然后我到了平札州。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是组建一个护士训练班。一九四一年底,由我主持了这个训练班的考试,因为所有的医生都上前线了。我给学员们发了证件后,自己也申请上前线。上级把我派到斯大林格勒陆军野战医院。我在周围的姑娘们中间是最年长的,至今还和我保持友谊的索尼亚·乌特鲁戈瓦雅,那时才十六岁,刚刚读完九年级,就进了这个医务训练班。我们到了前线,都第四天了,索尼亚还坐在小树林里哭。我走到她身边。
“‘索涅奇卡,你怎么还在哭啊?’
“‘怎么你不懂,我已经三天没见到我妈妈了!’她回答我。
“现在我一向她提起那件事,她就咯咯笑起来。
“在库尔斯克会战时,上级把我从医院调到了野战洗衣队当政治指导员,洗衣员都是非军事人员,所以通常是这样:我们坐在大车上,车上堆放着大水桶、洗衣盆、保温桶,最上面则坐着身穿五彩缤纷的裙子的姑娘们。这一下,谁见了都大笑着说:‘洗衣大军来了!……’人们把我叫做‘洗衣政委’。过了好长时间,我的姑娘们才穿得不太刺眼了,就象俗话说的那样,凑凑合合过得去了。
“工作很繁重。我们每到一地,上级就拨一间茅屋、木房或掩蔽部给我们,我们就在里面洗衣服。先用凯牌肥皂水浸泡,然后洗净烘干。灭虱剂是有的,可是当时灭虱剂已经不顶用了,我们只好用凯牌肥皂。这种肥皂非常难闻,气味简直吓人。而在这间房子里,找们不但要洗衣、烘衣,还要在里面睡觉。平均每个战士洗衣所用肥皂二十到五十克,全发给我们。这药皂象泥土一样,黑乎乎的。很多姑娘因为长期洗衣负担过重、紧张过度而得了疝气病,还有很多人双手都被凯牌肥皂腐蚀出了湿疹。不过,只能歇上一两天,又得去洗衣服了。
“姑娘们都很听我的话。有一次,我们到了一个营地,那里驻扎着空军飞行员,整整一个飞行大队。您想想吧,他们都在盯着我们看,而我们却穿得破破烂烂,邋邋遢遢。于是,这些花花公子们轻蔑地说:‘真了不起,原来是洗衣大姐……’我的姑娘们差点气哭了:
“‘指导员,您瞧他们……’
“‘没关系,我们会报复他们的。’
“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这天晚上,我的姑娘们穿上了她们最好看的衣服,来到小草坪上。一个姑娘对着飞行员那边拉起了手风琴,他们闻声赶来,跳起了舞。可是我们都说好了:绝不和一个飞行员跳舞。他们凑了过来,但没有—个姑娘去理睬他们,整个晚上,姑娘们只和自己的女伴在一起跳舞。最后飞行员们求饶说:‘一个傻瓜出言不逊,你们却怪罪我们大家……’“一般说来,非军事人员是不得关禁闭的,但你跟前的这一百多姑娘,你对她们怎么管理呢?比如,我们这儿空袭警报常常要到夜里十一点才解除,可是她们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总是千方百计地逃出去——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我只得把几个姑娘关了禁闭。有一回,附近部队的首长到我们这儿来,恰好在我的房间里正关着两位。
“‘这是怎么搞的?你们把非军事人员关禁闭?’他们问我。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上校同志,您想给上级打报告就打好了。随您的便。可我还是得严明纪律。我的队伍要有良好的秩序。’“他们只好走开。
“纪律是不能动摇的。有一次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一个大尉正好从我屋子旁边走过。他看到我,停了下来。
“我的天哪!您怎么从这儿出来了,您知道,这屋里是谁在住吗?’——大尉对我说。
“‘我知道。’
“‘这儿就是那个政治指导员的住处,您不知道她有多么厉害吗?’“我说,她厉害不厉害我从没听说过。
“‘我的天!她从来没笑过,很会生气。’
“‘那您想跟她认识认识吗?’
“‘谢天谢地,我可不敢!’
“于是我对他说:
“‘让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就是那个政治指导员!’“‘不,这不可能!人家给我讲过她的事……’“我很爱护自己的姑娘们。我们洗衣队里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叫华丽娅。有一次,上级把我叫去了,十天没回来。回到洗衣队时,我听说华丽娅这些天常常回来很晚,在偷偷和一个大尉来往。好啊,好啊,原来在干这种事!
“两个月过去,我的华丽娅怀孕了。我把她叫来:‘华丽娅,这是怎么搞的?你现在到哪儿去好呢?你后妈(她没有母亲,只有后妈)还住在掩蔽所里呢。’她哭了,对我说:‘这都是您不好,要是您不离开,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她们和我在一起,就象和母亲,和大姐姐在一起。
“华丽娅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天气已经挺冷了。我就把自己的军大衣送给了她。我的华丽娅就这样走了……
“四五年三月八日这天,我们正在过妇女节。我的姑娘们从屋里出来,突然发现:从树林里钻出两个德国鬼子,自动枪挂在身后……是两个伤兵。姑娘们立刻把他俩收拾了。我作为政治指导员,理所当然地向上级写了一份请功报告:今天,三月八号,洗衣女工俘虏了两个德国兵……
“第二天,我们去参加干部会议,政治部主任头一件事就说:
“‘听着,同志们,我要让你们大家高兴高兴: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还有,昨天,二十一野战洗衣队的洗衣女工们抓了两个德国俘虏……’“战争进行当中,我们都没得过奖励,在战争结束时,上级对我‘说,‘你们洗衣队可以嘉奖两个人。’我一听就火了,愤愤不平,据理力争说:我是洗衣队的政治指导员,我知道洗衣女工的劳动有多么繁重,她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得了疝气,手上起了湿疹,姑娘们都很年轻,洗衣机也没有她们洗得多,:她们就象牵引车一样负重。上级问我:
“‘您明天能再上报一些需嘉奖者的材料吗?我们再奖励一批……’“我和队长研究嘉奖人员名单,一夜未睡。结果,很多姑娘获得了‘勇敢’、‘战功’奖章,还有一位洗衣女工被授予了红星勋章。这是一位最优秀的女工,她时刻不离洗衣盆,往往在大家都精疲力尽,累得躺倒时,她仍在埋头洗。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
“我要送姑娘们回家了,真想送点东西给她们。她们全都是白俄罗斯人,而白俄罗斯已经彻底毁于战火了。我怎么能让她们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呢?我们那时驻在一个德国村庄里,村里有一个缝纫工场。我跑过去一瞧:缝纫机都在那儿,完好无缺。我真为此庆幸。
“就这样,每个要走的姑娘都得到了一部缝纫机。这就是我力所能及为我的姑娘们所做的一切了……”
她,高高的个子,腰板挺得笔直,象是一棵虽老却颇有风采的大树。她说话音色浓重,带点男性的嘶哑。大概,在战争中村里没有剩下一个象样的男人,只有一些老人和男孩,这些女人就成了“女头人”。她当着我的面翻开一摞信件。
“都是我的姑娘们写来的……有的要我帮助解决住房问题,有的要弄一张疗养证,有的想安装一部电话。我们常常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哦,洗衣女工!她们在前线打什么仗了?’战争时期谁想到过什么荣誉证书了?大家唯一的心愿,就是战胜敌人。有些有远见的指挥员,他们发布命令让洗衣工入了军籍。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想到了这一层。结果,一些妇女尽管有奖章,甚至得了勋章,参加了整个战争,却不算战争老兵。我常常给她们的领导部门写信,证明她们的身分。有一位高级官员不肯听我的申诉:‘我以为您是在为哪个有功的前线战士奔波,原来您是为一个洗衣女工讲话。’我对他说:‘要是您老婆一个星期不为您洗衣,不为您烧饭,我倒想看看您会是什么模样……’他终于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听了我的话……”
她还和从前一样,是“洗衣政委”。不论我们谈论什么,她的思路总是回到那些年代去:
“我在战后头十年里从不去哪儿作客。因为我总觉得觉睡不够。我不能到别处去,在人家家里过夜。战争结束都快四十年了,我还是—躺下就不由自主地想:夜里再也听不到枪炮声了,真是太幸福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比睡觉更大的乐趣。这些年来,我—直在做地区儿科医生。我从来不象一般人那样问候:‘祝您健康。’我总是说:‘祝您和您的孩子健康.但愿不要发生战争……”
这里又是一个“不开枪”的职业,又有一个小故事。
查波罗什州贝尔江斯克市的安东尼娜·米隆诺央娜·莲科娃不满十七岁就上了前线,曾在越野装甲汽车车间里当钳工。她回忆说:
“在《静静的顿河》第二部里,肯洛霍夫描写过波德杰尔科夫、克里沃什雷科夫和他们的同志被处死的情形。在被枪毙的人中间就有我的舅勇、我母亲的哥哥彼得·伊万诺维奇·雷西克夫。他的母亲,即我的外婆,就在刑场旁边,亲眼看到儿子倒下,当场昏死过去。人们象抬死人似地把她抬走了……
“我的父亲米隆·帕夫洛维奇·连科夫,由—个没文化的小伙子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红军排长。他牺牲的时候。我和母亲正住在列宁格勒,我身上所有的优点都应归功于这座城市。我小时候多病,由于童年时严重的烫伤,体质很弱。当我长大一些,便对读书着了迷。我读丽吉娅·察尔斯卡雅的爱情小说、格林沃特的《破衣男孩》,感动得痛哭流涕,我对屠格涅夫的作品爱不释手,还喜欢读诗歌……
“四一年,我们本来准备在八月份去外婆家里作客。然而从六月初起,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我一个劲儿地劝妈妈早点儿动身,她很奇怪:她的假期是在八月份,谁也不能提前离开。再说,六月份到那儿也没什么乐趣:八月份才能赶上水果和蔬菜的收获季。可是我说什么也要立刻启程,谁也劝不住我。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我拽出城去……”
她终于劝动了母亲,放她和小妹妹一起先去外婆家。在斯维里多夫村外的顿河草原上,她看到燥热的尘烟在升腾,携带军事委员部急件的信差腾云驾雾般地策马飞驰;她看到哥萨克女人们唱着歌,喝着酒,嚎啕痛哭着,送哥萨克男人们上战场。
“我六月二十三日赶到鲍柯夫斯克镇,到了区兵役委员会。那里的干部生硬而简略地说:
“‘我们不要小孩子上前线。是共青团员?这非常好,请你组织人员帮助集体农庄干活去。’“我们在贮粮窖里用铲子翻动粮食,以免霉烂。接着又是收蔬菜。手上磨出了很硬的老茧,嘴唇也裂开了,脸被草原的阳光晒得漆黑。如果我与村姑们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能背诗。在从地里到家里长长的路上,我一口气能背出许多诗。
“战场逼近了。十月十七日,法西斯占领了塔干罗格。开始谈起撤退的事,虽然我明白,外婆也好,有孩子拖累的姨妈也好,都没有力量疏散走开。可是我不能留下来,这样妹妹会遇到危险,我现在得对她负责。
“我们走了五天五夜,到达了奥勃利夫斯克。凉鞋不得不扔掉了,我们只好光着脚走进了哥萨克镇。我们和别的疏散者们一块儿来到火车站,站长说;‘你们不要等客车了,就坐上露天车皮走得了。现在我给你们去张罗机车,把你们送到斯大林格勒去。’真走运,我们爬上了装运燕麦的车皮。我们光脚丫子插进燕麦里,头巾裹着脸,彼此紧紧依偎着,打起盹来。粮食早吃光了,并且是身无分文。最后几天,哥萨克女人就匀给我们一些东西吃,我们不好意思接受,因为没什么好报答的,她们就劝我们说:‘吃吧,可怜见的,现在大家都在受苦,应当互相帮助。’我暗暗发誓,永远不忘这些善良的人们……
“我们从斯大林格勒乘轮船,然后转乘火车,在一天深夜两点钟到了麦德维吉茨车站。人潮把我们带到月台上,因为我们两个无依无靠,挤不到前面去,只好站在那儿,手挽手依在一块儿,免得倒下,免得粉身碎骨——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只青蛙从燃烧的氧气中跳出来掉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我们浑身都冻僵了,好象脑子也冻僵了。我恍恍惚惚地记得,象是有人到我们身边来过,说了几句什么,又走开了。后来又来了一辆装满了人的四轮大车,把我们拴在车后。人家给我们穿上棉袄说:‘得走路,不然你们会冻死的。你们身上没暖过来,不能坐车……’我们起初一迈步就倒下,但又爬起来走,后来干脆跑了起来。就这样跑了十六公里,到了区中心。
“我们在不知是执委会还是镇苏维埃的办公室走廊里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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