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被陈文周打在左边脸上的巴掌印子还没消,现在右边脸上又多一个,颇为对称。
陈文周立马好心地劝阻,“说好了不许自残的。就算要自残,也应该用刀嘛,这样才显得有诚意不是?再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您说是吗?”
李嗣业无语,他很想把屁股下面的小板凳砸过去。
李嗣业苦笑,“你说得有道理,”然后站起来,弯腰向陈文周行礼。
“诶,诶,诶,将军您别这样,我可消受不起,”陈文周赶紧摆手,诚惶诚恐。
“这一拜,一来感谢文周兄弟的救命之恩,二来感谢文周兄弟的点拨之恩,你当得起,”李嗣业诚恳地说道。
陈文周赶紧学着李嗣业的样子还了他一礼,“将军言重了,只求您看在咱俩一起洗了这么多天菜的份上,好歹有一番深厚的革命友谊和香火情,您回去别记我的仇就行了,实在要记仇,万望留条全尸。”
经过理论和实践证明,一个上司如果要整你或者给你穿小鞋,他事先肯定要在言语上哄骗你一番,让你放松警惕。
陈文周认为,今天自己深刻剖析了李将军的失误之处,并且指出因为他的失误而导致骁骑营不少兄弟送命,这一番犀利言辞已经得罪了李嗣业,深深地伤害了李将军的自尊。
如果有一天李嗣业重掌军权,陈文周可以肯定,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办了。
“回去?回哪去?”李嗣业疑惑道。
“当然是回去做您的将军了,”陈文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嗣业。
“我都这样了,还做啥将军,”李嗣业没好气地说道。
陈文周笑了笑,“那咱们还是洗菜吧。”
李嗣业:“……”
李嗣业被发配到火头队的第六天,一个自称来自朔方军总部的哨官一骑绝尘而来,“骁骑营李嗣业将军何在?”
李嗣业正在搬运大白菜,听到喊声,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我就是。”
火头队的全部人马围了过来,进入高度战备状态。他们以为郭大帅反悔了,要把李嗣业就地正法。
李嗣业心中一暖,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这么剑拔弩张,转头朝哨官抱拳说道:“上差有什么吩咐?”
哨官抱拳回礼,“上差不敢当!大帅让我来问问李将军,是当将军好,还是做士兵好?”
李嗣业看了看火头队的驻地,又看了看火头队的兄弟,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中级军官,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手下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于是说道:“没有士兵就没有将军。”
哨官点了点头,又问道:“大帅还问,先有胜还是先有败?”
李嗣业下意识看了一眼陈文周,陈文周把目光转向大白菜。
李嗣业顺着陈文周的目光看了看大白菜,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心中有败,用兵才能致胜。”
哨官笑了,从怀里摸出一道军令:“玄字号火头队李嗣业听令!”
李嗣业没有穿戎装,不能“介之不拜”(军人甲胄在身,不行跪拜之礼),于是单膝跪地,“嗣业在。”
“骁骑营镇将李嗣业,将军沟一役,尔玩忽职守轻敌误判,以致东征首败,枉送将士性命。本应军法从事,顾念尔忠心为国,诚哉壮志,特令尔暂复原职,将功折罪。领越骑(轻骑兵)六百、步射三百、排矛手三百,着即讨贼,务于三日内破袭将军沟!不得有误!违者军法从事,再不姑息。”
“得令!谢大帅!”李嗣业接过军令,站起来。
哨官牵来一匹马,拍拍鞍子,“将军请!”
李嗣业知道,自己这是要去总部述职,然后取回官服和将印。
他转过身,朝火头队全体士卒弯腰行礼,火头队全体士卒回礼,都朝他树大拇指。
李嗣业眼眶湿润了,虽然才到火头队几天,但他懂得了不少道理。
他走到陈文周面前,只说了一句“料事如神!”然后跨上战马,和哨官呼啸而去。
陈文周看着李嗣业远去,突然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赶紧跳出来探着脑袋大喊:“将军慢些!当心摔下马再伤了脑袋!”
李嗣业的背影一晃,险些掉下马……
………………………………
第六章 阶下囚
塞北的早晨,初雪。
“豌豆熟了连盖打,胡豆熟了指甲剥。员外雇俺做长工,俺给小姐暖被窝!咿呀伊尔哟,呀尔伊尔哟……”陈文周哼着小曲正在摘菜。
骁骑营的哨官进来了,“哪位是陈文周兄弟?”
“我就是,”陈文周放下青菜,举手回答。
哨官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情景再现感。
几天前,他到这里传令全体进攻将军沟,陈文周正在摘菜,也是举手回答,不同的是上次问的是“我算不”,这次回答的是“我就是”。
“哨头有什么吩咐?”陈文周把沾着菜屑和泥土的双手在屁股上擦了擦,起身问道。
哨官笑道:“李将军找你有事。”
“李嗣业将军?”
“咱营除了他还有别的将军吗?”
陈文周点了点头,跟郝廷玉打了个口头假条,就跟哨官走了。
除了那次摸黑攻打将军沟,这是陈文周第一次去火头队以外的地方。
哨官把陈文周带到屯所,指着前面的军帐,“就是那里了”,然后就撤了。
屯所是由大大小小的营帐的组成,四周围着鹿砦和尖木,用以防备和阻拦敌军的骑兵。
屯所的前方设有一座辕门,辕门以内就是骁骑营的指挥部了,此刻骑兵们正在练习马术和马上搏击动作。
这一路走来,骑兵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以异样的眼神盯着陈文周。
陈文周局促了,他把还沾着泥巴的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骑兵们还是盯着他;
陈文周不安了,他又捂住屁股上破了洞的裤子,骑兵们还是盯着他;
陈文周纳闷:不应该呀,难道我真有这么土!这身衣服可是我前年才刚买的新衣服。
社会心理学学术界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当人身处陌生而复杂的环境下,会产生一种紧张和恐惧的情绪,进而形成恶性循环,使他的语言和动作失常,陈文周就置身于这种情况之下。
骑兵们的目光虽然没有恶意,却带着惊讶和笑意,这让陈文周有一种暴露在敌人密集炮火下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尽量找人少且有掩体的地方走。
陈文周心想:如果他们再这样看着我,我就匍匐前进。
眼看李嗣业所在的营帐就在二十米开外,突然斜刺里毫无征兆地杀出两条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就用链子把陈文周锁起来。
如果不是白天,陈文周会觉得这两人的帽子上肯定各写着四个小篆:你也来了、正在捉你。
陈文周深深折服于自己的唯物主义矛盾辩证法和因果联系普遍真理。
在火头队的时候他就预测到李嗣业会记仇,据陈文周分析,李嗣业官复原职后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把自己给办了,为什么?
因为自己强烈谴责过李将军的失败之处。
一位将军怎能忍受一个小杂毛的批评?
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给他打过招呼:留一条全尸。
营帐里的李嗣业正在揣摩地图,两个彪形大汉拖着陈文周向他抱拳说道,“将军!这人在屯所里左顾右盼鬼鬼祟祟,估计是叛军的探马!”
“哦?”李嗣业没想到敌人的奸细竟然已经打入我军内部,情况看来非常不妙。
他抬起头一看,高深莫测地笑道:“好个叛军探马,左右部曲将!”
“在!”两名大汉答道。
“拖出去砍了祭旗!”
“是!”
两个部曲将拉起铁链就要把陈文周拖出辕门祭旗。
“慢!”陈文周挣扎着身体扭来扭去,力抗部曲将的拉扯,大声喊道。
“还有什么话说?”李嗣业耷拉着眼皮问道。
陈文周已然明白,这李嗣业果然是个设局的高手:先用军令把自己诳到屯所,然后再给自己坐实一个反动派特务头子的罪名,不着痕迹就把自己三开:开除军籍、开除公职、开除小命。
这样一来,名正言顺,他李嗣业也不会落个心胸狭窄、公报私仇的恶名。
“容伸一言而死!”陈文周面色激愤,义正词严。
听到陈文周酸不拉几的将死之言,李嗣业有点想笑,但表情冷淡,“有什么遗言就说。”
“你当初答应留我一条全尸,李将军既是一军主将,想来不会说话不算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嗣业点点头。
两名部曲将把陈文周拖到一个貌似烫猪的大缸前,强令他脱光衣服跳进去洗澡。
陈文周抵死不从力保清白,奈何部曲将以“不留全尸”相要挟,最终陈文周屈服于淫威之下,洗完了澡部曲将又给他换了一套新衣服。
陈文周心想这个李嗣业真是个讲究人,杀个人都这么多过场。
看来将军还挺讲义气,我只让他给我留条全尸,没想到连我的后事都给一并给操办了,像现在这样洗干净又换上新衣服,只等我两腿一蹬就可以入棺下葬,真是万事俱备,只差断气了。
部曲将把陈文周带回李嗣业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李嗣业跪坐在草垫上,面前摆着酒水和一条羊腿,颇具小资情调。
陈文周很生气,这是典型的公款吃喝搞腐败。
陈文周暗忖,李嗣业不仅讲究还很周到,给我净身不说,又担心我做了饿死鬼,让俺吃饱了再上路。
这样说来,陈某人今天不死就真是不够意思了。
李嗣业摆摆手,屏退了两名部曲将,“请坐。”
坐就坐,陈文周瞥了李嗣业一眼,一屁股扔在李嗣业对面的草垫上。
“吃肉,”李嗣业扯下一溜羊肉,递给陈文周。
吃就吃,陈文周接过羊肉,啃得满嘴流油。
“喝酒,”李嗣业给陈文周倒上一碗酒。
喝就喝,陈文周端起酒碗就准备灌。
嗯?酒?!
罢了,送我上路了。
据陈文周推断,这杯酒应该是孔雀胆、鹤顶红、蝎子尾混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强效杀虫剂,保守估计其威力应该是和一日丧命散、含笑半步颠同一级别。
见血封侯的结局已经昭然若揭,陈文周闭上眼,死亡的恐惧让他的手轻抖,额头上冒起细密的汗珠。
也罢,陈文周一咬牙关,尽饮此杯!
………………………………
第七章 座上客
陈文周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一分钟之后的剧情:面色乌黑、七孔流血、仰面一倒、撒手人寰!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李嗣业竟然自己也喝了一碗!
“李将军果然够义气!竟然给我陪葬!”陈文周眼眶湿润了,他被深深的同袍情和革命友谊打动。
“陪你死?谁让你死的?”李嗣业莫名其妙。
陈文周更加莫名其妙,脖子朝前一伸,指着酒问道:“你不是要毒杀我?”
“我干嘛要杀你?”李嗣业笑道。
“那你给我换什么衣服?!”
“我看你屁股上有个洞。”
此言差矣,难到你屁股上没洞,那你怎么蹲坑拉大便?岂不是没腚眼么?陈文周想到。
要是李嗣业知道陈文周是这么理解他这句话的,恐怕会就地栽倒。
“那你要我洗澡干什么?”
“你身上白菜味太重。”
“你不是说要拿我祭旗吗?”
“我开玩笑的。”
沉默。
“靠!”
文雅如陈文周者,一直非常注意绅士形象和个人素质,但此刻依旧忍不住跳起来指着李嗣业咆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嗣业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止住笑声说道,“我逗你玩的。”
陈文周继续咆哮:“吓死我了!害我白白受惊了一下午!还有,你可以说我身上有白菜味,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衣服!那是我前年刚买的新衣服!”
“哈哈哈哈……”
一场有惊无险的闹剧罢,经过李嗣业诸般劝慰、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陈文周才消了心头之恨。
李嗣业抿了一口酒,说道:“文周,问你个问题?”
陈文周面无表情,双手抱胸,拿眼睛扫了扫酒碗,“先倒酒,”然后眼睛一翻,望天去了。
陈文周这个人,除了头发特长、指甲特长以外没什么特长,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就是喝酒,爱喝,能喝。
李嗣业笑道:“好小子,在骁骑营这一亩三分地,从来都只有别人给我倒酒的份,你这兔崽子竟然要我给你倒酒?”
陈文周道:“你是座上客,我是阶下囚,随你的便。”
李嗣业知道陈文周还在和他赌气,忍不住笑起来,提起酒壶给陈文周满上。
“问吧。”
“你怎么知道大帅会给我官复原职?”
“这个问题要从主客观方面进行分析,”陈文周说道,然后大喇喇的一指羊腿,“割块肉来吃吃。”
陈文周小人得志的样子以及他的跳跃性思维,李嗣业看了想笑。
割了一块羊腿肉,递给陈文周,“那你说说,主观是什么,客观又是什么?”
“从主观来讲有三点。其一,将军在西北屡立战功,人才难得,大帅肯定非常器重你,否则也不会让你打这东征第一战。“
陈文周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其二,将军爱惜士卒,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所以才能赢得尊重,长官的人格魅力能够凝聚军心,军心凝聚才有战斗力。其三嘛,”
陈文周看了李嗣业一眼,“你太丑,丑人多作怪,可行军打仗要的不就是作怪嘛,”陈文周严肃而睿智地分析,咕咚一口,把酒碗灌了个底朝天。
李嗣业已经习惯了陈文周的跳跃性思维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缕贱,第三条他直接没听到,又问道:“那客观呢?”
“倒酒。”
李嗣业又给陈文周满上。
“客观也有三。其一,如果大帅真要处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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