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其实是想采取以退为进的方法,对方送出的小礼物不收,但如果送出大礼物就可以考虑收下,“唔……以孩儿之见,孙资、刘放、崔林、高柔等大人事先一直都在酝酿着为您‘晋位丞相、加礼九锡’之殊荣——如果曹爽能够再在这时加一把力,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峰造极了。”司马昭躬着身低低地说道,头额下俯,让司马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马懿的心里是在想着当年曹操的旧事,现在所遇到的很多问题其实都可以从曹操那时候的应对得失上找到最佳解决之道,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拿起了案几上那份曹爽的亲笔奏表,托在掌中反复摩挲着,将目光从司马昭的头上移了开去,仿佛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沉沉地说道:“为父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当年太祖武皇帝在晋位魏公、加礼九锡之前,文皇帝曹丕极力鼓动他的这个父相去登峰造极……明面上,曹丕是恪尽孝道为父争荣;然而私心里,曹丕却是以此为手段和自己的三弟曹植在他父相面前争宠。结果,曹操迈出一步登上魏公之位,虽然表面上大权独揽、风光无限,可是从此就与九五之尊、王者之业隔在咫尺、永难底定了!”
父亲的几句话一直说到了司马昭的内心深处,他几乎把司马昭尚未说出来的隐秘想法都看得清清楚楚,司马昭全身骤然如遭电击般一震,脊背立刻弯得更低了,一颗颗冷汗从他额角直滚而下——父亲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其实司马昭内心所想的就是不要虚位要实权,什么太傅、大司马都是虚的,不管用,只有军权才是实的,有了军权在手,一切才有保障。“但是,父亲大人,曹爽他们既然在太尉人选上给您让了一步,又岂会再在‘镇东大都督’这个方面要员上谦让于您?对这一点,孩儿心存疑虑。”司马昭的眉梢挂上了一抹淡淡的忧色。
自从诸葛亮去世后,蜀国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了,来自西边的军事压力骤然减轻。而来自东边的江东孙权家族立即成为曹魏最大的敌人,司马懿的目光一抬,从司马昭头顶越过,向恰巧走进屋来的司马寅发问:“曹爽府中那边对东疆帅府有何企图?”
前几天司马懿派遣司马寅去打探曹爽方面对目前最大的军事中枢东疆帅府的意图,司马寅是和刘锋、刘星、司马师一道进来的,刚刚才听到他俩的问答,微一回忆,便道:“东疆帅府那边,曹爽一直是想将王凌将军从扬州刺史之位上顶走满大都督,由他来接任镇东大都督。”
“东疆帅府是目前最重要的兵权所在地,谁掌握了这个职位,谁就是曹魏最大的实力拥有者,曹爽一直在和王凌暗中勾结。”司马师显然对东疆帅府的内部情形有所了解,也接口而道。
司马师有时候想问题容易简单化,他总认为可以通过最简单粗暴的手法来达到目的,关于解决王凌将军的问题,他双目寒光一亮:“父亲大人,当初王凌就是陈矫、曹爽他们鼓捣着硬塞到满大都督手底下的一根楔子。干脆,咱们找个机会把他给彻底拔掉算了。”
司马昭的心思比他哥哥更为细密,但既然哥哥说话了,他也不敢提不同意见,只是眉头一动,看了看哥哥,欲言又止。
父亲司马懿对大儿子的轻率言行略有不满,他希望两个儿子做人做事都要想清楚各种细节后再行动,不要莽撞,“你这么枭狠凌厉、咄咄逼人干什么?王凌那几斤几两,为父自己还不清楚吗?不要这么轻举妄动——哪里能一上来就把他弄个鸡飞狗跳呢?”司马懿瞪了司马师一眼,压得他身子一矮,“有为父在,王凌便是挤到了镇东大都督的位置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师儿、昭儿,今天为父把你们兄弟找来是为了给你们的肩上压担子,毕竟为父如今已经是年过六旬了,精力终是有些不济了。你俩看,寅管家、刘大伯、刘将军、梁大哥他们跟着为父这几十年来出生入死、东征西战,个个几乎都是鬓角染霜,渐渐老了……现在,也该你们兄弟二人自己放开眼界去寻觅人才,自己放开手脚闯荡世界了。为父打下的这偌大基业,终究还是要由你们兄弟俩担当起来的呀!”
115 权力的再分配——新朝需要新次序
司马懿经过再三权衡,考虑到与曹爽集团的妥协,终于同意升任太傅之职,魏国庙堂之内经过了一番新的权力分配,整个朝廷中枢的权力格局很快就明朗化了。
接下去朝廷的所有官职都需要重新洗牌,司马氏与曹氏两大家族的要员都纷纷卡位,镇东大都督满宠接替了司马懿空出来的太尉之位,扬州刺史王凌接任了满宠空出来的镇东大都督之位,徐州刺史诸葛诞调任为扬州刺史,蒋济由中护军升任为卫尉,司马师从散骑常侍之职转任了蒋济空出来的中护军,后将军刘星留在皇宫兼任了骁骑将军,曹爽的二弟曹羲从黄门侍郎职上调任为中领军之官,三弟曹训接任了曹爽本人空出来的武卫将军之职,四弟曹彦转任了司马师空出来的散骑常侍之职,司马昭从大内议郎之位升任了尚书台度支侍郎之职,何晏以驸马都尉之职出任了吏部右侍郎之位,邓飏的吏部左侍郎之位依然未变,而关中寒门丁氏一族的后起之秀丁谧却从尚书台秘书郎一位上骤升而起,接任了司马昭空出来的大内议郎之职。
司马师在转任中护军职务之后,手中总算开始有了军权,有了军权就需要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第二天,便以父亲司马懿的名义召来了征蜀将军邓艾、荆州刺史州泰、扬州刺史诸葛诞、徐州代刺史兼镇东都督府长史李辅,共商平吴灭蜀之大计。
拥有军权的滋味毕竟大不一样,自古至今大将军们都是威风八面,今日的司马师手握兵权,底气十足,与先前居于偏裨之位的气宇仪态大不相同了。他明亮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向座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注视了一会儿,真诚地点头微笑着,显得极为亲切,仿佛是久违了的故友重逢,流露出无尽的惊喜。
司马家族在行动的同时,曹爽家族也在积极部署抢班夺权、打压对手,“如今司马氏一党实是气焰嚣张,得意非凡,听说王肃、何曾、傅嘏等人又在暗暗张罗着为司马懿劝进丞相、加礼九锡之事呢,咱们应该如何因应才是?”场中立时一下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了下来。丁谧、邓飏、何晏都蹙眉苦思着,一时却也拿不出个什么方案来。
曹爽看他身边的兄弟们基本上都没说出具体可行的方法来,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桓范。桓范一捋胡髯,出席进言道:“老夫实言相告,而今你外有征蜀之败而堕其望、内有司马懿拥淮南之胜而夺其功,在此两面夹击之下,实在是不宜与司马氏一党正面交锋。所以,你应当谦逊自守,以静制动,方为上策啊!”
现在大家最害怕的其实还是司马懿的身体状况,他不但水平高,而且身体好,老而弥坚,谁都活不过他,“瞧司马懿这老而弥坚的劲头,他恐怕会和钟太傅一样活到八十多岁吧!”曹爽撇了撇嘴,脸皮上挤出了几条难看的皱纹。
“哈哈,毕竟他都六十多了,你还不到三十,在年龄上你有优势,他还能比你活得长?哪怕他能活到一百岁,在此之前你也一定要咬紧牙关硬忍下来!”桓范深深沉沉地说道,“毕竟时间永远是在你这一边的!他注定是会死在你前面的!”
丁谧心里想,司马懿是何等样人,我们想与他和平共处他能同意吗?“但是,桓大夫,司马懿他们是决不会给我们这种忍耐等待的机会的。”丁谧幽幽一叹,“唉,‘树欲静而风愈骤’啊!”
桓范看着丁谧,心想你说得轻松,我倒要看看你对此有何办法,他无声地捻弄着颔下的胡须,过了半晌才慢慢问丁谧道:“丁君,莫非你已想出了什么对策吗?”
丁谧得到曹爽集团的提拔,从寒门破格升入朝廷为官,当然急于报答曹爽的恩情,“丁某也是刚刚才略有所悟的。”丁谧将衣襟一振,正视着他和曹爽,双目湛然生光地说道,“其实曹大将军手中还是有一张王牌可以打的——先大司马曹公在世之时镇卫西疆、名动关中,战功卓著,曹大将军您可以借着他的遗威来做一番‘锦绣文章’!”
听丁谧这么一说,大家都竖起了耳朵,想知道具体如何操作,“怎么个做法?”桓范瞳中精芒一亮。
丁谧想出了一个鬼主意,自以为很高明,人家司马懿注重实际,不要虚名;而丁谧的主意是只图虚名,不要实际。他目光炯炯,款款而道:“不是还有几日朝廷便要到太庙和高祖文皇帝陵中去扫墓纪念了吗?丁某今晚就回去邀约几个议郎一齐联名上奏请求陛下恩准将先大司马曹公列入太庙配享祭祀!”
“唔,这倒是也算个办法,只是虚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好,把先父列进太庙配享祭祀典礼也是配得上的。”曹爽的脸庞微微地红了红。想不到自己今天还要啃父帅曹真生前的老本——利用父帅生前功勋的光辉来亮化自己的形象、提升自己的名望,实在是可笑可叹啊!
116 示弱的威力——隐藏锋芒给对手致命一击在太傅府中的密室里,司马懿父子三人又在研究着对手的动向和己方应采取的策略。
“曹爽集团最近频繁行动,现在朝廷里我们的竞争方就剩下了曹爽一派,昭儿你有什么对策吗?”司马懿伸出手来,轻抚须髯,向他这个次子问道。
司马昭是一个有心人,他时常在琢磨打败竞争对手的方略,听父亲问起就立即回答:“父亲大人,孩儿近来确是想出了一条大胆而出奇的计策,不知该不该讲?”
“讲!”
“父亲大人,你说我们能不能以退为进,故意示弱,暂时避开权力的中心,躲在暗处等待机会,一旦对方出现丝毫失误,我们就猛然跳出将对方一击毙命。比如说您暂时称病居家,韬光养晦,任由曹爽一派在朝堂上张牙舞爪,胡作非为,然后待到他恣情纵欲、积恶成山、无功丧德、臭名远扬之际,再伺机发难,打得他永不翻身!”
司马懿还没听完,就觉得小儿子说得有理,这个儿子有出息,想出来的主意高人一筹,他眸中深处已是灼然一亮,紧紧盯向司马昭,整个人几乎朝他倾了过去:“你且把理由讲得再具体一些。”
司马昭见父亲很重视他的意见,心里无比激动,迎着父亲期待的目光,按捺住紧张的心情道:“孩儿深知曹爽之为人,资性平平,遇危则稍知警惕,居安则忘乎所以。您如果日后一直待在朝堂上与他对峙,他必然倚重桓范、丁谧等智谋之士为助,说不定尚能苟延残喘、保得小命。
如果您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撤去他的防备,比如称病告退而去,他则必会如释重负、身心俱懈、忌惮尽消,转而骄狂自大,用不了多久就会招来天怒人怨——那时候,您再以‘清君侧、拯社稷’为理由,完全便能名正言顺地将他连根铲除!”
司马懿听罢司马昭的建议,心里大加赞赏,觉得这个小儿子的主意及其高明,但他嘴上暂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回过头来,向司马师问道:“师儿,你认为昭儿此计如何?”
司马师也十分赞同二弟的建议,他认为此计大妙,正好击中了曹爽的命门,看着他这个二弟,满眼尽是钦佩之色:“父亲大人,二弟此计高明之至,孩儿恭请您予以采纳!”
司马懿这才哈哈大笑,手抚司马昭的肩头说:“不错、不错。昭儿你近来真是愈发睿智成熟了。你这一条妙计,为父就此采纳了!”
117 以退为进最高明——时间会改变一切说干就干,今天司马懿找了个由头,把朝廷中有地位有身份的大臣都请到了自己家的花园里喝茶,从司马府后花园的湖心高亭之中遥望出去,四面碧波粼粼、青莲摇摇、云影飘飘,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怡和幽雅。
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司马懿就要开始为他的假隐退做铺垫了:“今天,本座将各位老兄弟、老朋友请到这里来,就是要和你们好好聚一聚、谈一谈心。”司马懿倚在亭内的香几后面悠然而坐,娓娓说道,“现在,大家能坐到一起像今天这般促膝谈心的机会不多了……”谈到这里,他眼睛一眨,泪花便闪了出来,“满宠太尉、崔林司徒、赵俨司空他们在这两三年之间都先后辞世而去了,本座对他们实在是思念得紧啊!”
这次司马懿所请的人,首先都是跟他关系密切的那一帮朋友,其次都是在朝中占据高位的同僚,基本上有:新近升了太尉的蒋济、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尚书令司马孚、尚书仆射卫臻、吏部尚书卢毓、度支尚书王观、廷尉高柔、太常王肃、大司农桓范、大鸿胪何曾、崇文观祭酒傅嘏等资望较老的公卿大臣。他们听着司马懿在席上声情并茂的讲话,个个神情不一,感慨万分。
酒水茶饮喝过,政事与家常都聊过,司马懿开始说他今天准备说的正题了,他左拳在自己腿膝之上轻轻地擂着,右手向他们挥了一挥,款款言道,“本座近来腿脚旧疾复发,起卧行动是大有不便了。诸君,本座实言相告,今日与你们在此一聚之后,就要返回温县孝敬里老家闭门养病了。日后的朝廷枢务,就多多拜托诸君全力协助曹大将军共同处置了……”
所有到场的人事先并不知道司马懿今天请客的用意,他陡然抛出此话,顿时惊得在座老臣们个个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懵了。
大家都感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司马懿怎么会突然提出告老还乡?这不可能啊!王观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失声喊道:“太……太傅大人!您……您不能就这么告病还乡啊!这大魏社稷,现在是须臾也离不得您在京师主持大局啊!”
从道义从利益等各个方面来看,大家都需苦劝司马懿留下来继续干,蒋济、高柔、卫臻、王肃、卢毓等也纷纷劝了上来:“太傅大人,您这一去,却奈天下苍生何?若说您腿脚不便,我等就联名上奏陛下,赐予您‘乘辇上殿、卧镇庙堂’的特权便行了!您又何必一意抛下这社稷大事回到温县闭门养病呢?”
但既然这是司马懿事先决定的事情,所以无论谁劝都不可能改变,不管他们劝得口干舌燥、白沫横生,司马懿仍是不为所动:“本座去意已定——诸君就不要再劝了!”
最后,大家看劝也是白劝,司马懿去意已决,就不敢再劝,司马懿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