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惊器一声,也将原本沉浸在琵琶曲中的两人惊醒,两个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便收敛了神情。由震惊变作平静,不过须弥,也可见两人涵养。
“司情姑娘这一曲,无衣佩服。”
无衣并非是输不起的人,司情这一曲琵琶胜她抚琴多矣,莫怪这世人都传她声名,琵琶绝响,世无其二,对于司情,无衣心服口服。
可是无衣哪里知道,这一曲琵琶,含的是司情两世的造化,又有阿古千万载光阴所见所历,其间心境,便是这世间,也无人可以理解。
“这一曲琵琶吟,名唤白骨。”
生是白骨,饲养其魂,白骨成灰,荒冢难覆。
待到司情离去,亭中便又只剩下白衣兄妹。
“那样好听的一首曲子,怎么叫那种名字,师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原来他们并不是亲兄妹,而是师兄妹。
“不要去招惹她。”
留下这一句话,白衣男子身形起落,几个呼吸就消失在了无衣的视野中。徒胜无衣一人,对这一句话耿耿于怀。
她向来喜音律,听闻春和坊司情姑娘一手琵琶弹得妙极,这才见猎心起,乘着此次出门的机会将司情请了过来。
她其实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清冷无欲,原先她心中对司情尚且不耻,不顾一介伶人,弹得再好听,也免不了世俗,哪里当得起‘世无其二’四字,可当听完那琵琶曲后,却不得不心服口服,那曲中心境,她望尘莫及,因此对于司情更是有了兴趣,如今她的师兄却告诫她,司情此人‘不可招惹’,谈及招惹二字,这世上最不该招惹的不该就是师兄么?这个司情又是何德何能,能让师兄说出这样的话?
且不说无衣心中如何不解,便是她的师兄无翳,也是满心的困惑。
☆、伶人犹自唱5
“你要杀我?”
她高高的扬起脖颈,任由面前之人掐住,她的面上还带着笑,仿佛被掐的人不是她一般。
“怎么会?”
哪怕司情看起来没有丝毫内力,哪怕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无翳却分毫不敢放松,从在长亭中遥遥望见她身影的第一眼起,无翳就下意识的保持着警惕,他有着狼一般的直觉,总是能很快的分辨出一个人有害无害。
司情此人,无翳看不透,所以愈发的警惕。
所以他才会在无衣和她说话的时候出手试探,事实证明,司情确实不懂武功,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司情不像是表面表现出的那样无害。
他的生活有太长的时间都没有出现一个有趣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他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我自然不会杀你。”他靠近司情,神色中难掩兴奋好奇,像是得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这样的目光让司情极为不喜。“难得遇见一个有趣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司情冷笑,原来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什么恍若神邸,不过是用来蒙骗世人的假象,看来他如今的模样,才是他的本性。
“吴公子,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含笑看着他,手中的毫毛细针不经意间离手,射向他。
“你对我用毒。”无翳并不生气,反而隐隐的有些兴奋,“可惜了,忘了告诉你,你的这些毒,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他话音刚落,变感觉内息一岔,虽然很快,却并不妨碍他的惊讶,“你。。。。。。”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不由自主的落下,整个手臂居然完全使不出丝毫的力气。
“好好好,很好,我还会来找你的。”
他话毕,一个闪身,消失在了轿子里,抬轿的人只感觉面前白影一晃,整个轿子,未曾有任何异样。
司情回了春和坊,便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搅。
她顿悟了,那一曲白骨,不仅仅是司情的曲,也是阿古的曲。
世事浮沉几许,她曾静坐高台,看世人在苦海中挣扎,生不出任何情绪,她以为她是没有心的,神哪里来的心,可她曾经也爱过一个人,爱若疯魔。
那样的感情离得太久远,她都要忘记那种感觉了,可是如今这一世一世的经历,她体会着别人的爱恨情仇,似乎也一点点拾起了自己的感情记忆。
她感受到了那些爱,那些恨,明明知道与她无关,却难以抽身,她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这一世又一世历练,好像就是为了将她拉下神坛,将她变成一个人,有情绪,有情感的人,她再也没有办法像曾经那样,冷静的撰写着别人的悲剧,因为她经历过这样的悲剧,她知道这样的痛苦。
她借着别人的情感,生出了一颗怜悯之心。
清冷无欲的神邸,开始期盼这世上苦难的人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开始明白,并非所有的因果都必须由天地来分明。
是好是坏,阿古不知道,可她并不讨厌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不讨厌现在的经历。
或许终有一日,她能真正的堪破,可如今,她已不将这尘世种种看作是蹉跎,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从现在开始吧,这天地的因果报应的太慢,不如由我动手,所有在司情身上种下因的,就由司情之手了解这段果。
“着火了,着火了,救火啊。”
一场大火弥漫,这曾经葬送了无数女子的青春生命的春和坊在硝烟中化为灰烬。
这春和坊何尝不是司情命运悲剧中的一环,所以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直接离开这里,不是不离开,只是要让这里不存在。
春和坊是在百日里起的火,从前楼开始,火势来得迅速而猛烈,幸而白日里春和坊并没有开门,里面的姑娘们又都住在后院,听到了动静就都从后门逃离,并没有一人死伤,只是曾经的那些过往,还有那坊中无数的金银珠宝,包括她们的卖身契,都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几人悲喜几人忧。
悲的自然是春和坊的妈妈,那么多的钱财,还有整个春和坊,是她半辈子的心血,却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如何不悲。
忧的是那些已经将“妓”这个字刻到了骨子里的人,没有了春和坊,就相当于失去了安生立命之处,怎能不忧。
喜的自然是那些早有退意,或是开始至今都不情愿沦落为伶为妓的女子,如今这样的时机,正是她们离去的好时候。
只是都可惜了昔日里存下来的那些钱财。
妈妈心如死灰的坐在枯木残支前,已经哭晕过去了好几回,春和坊对于妈妈来说那就是她的命,如今春和坊没了,无异于要了她的命,她恨不得就此死去了才好。
“妈妈,我这里还有一些银钱,你先拿着用,东西没了就没了,人还在就好。”
“唉,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你还顾念着我了。”
知晓便是再怎么伤心也无用,妈妈索性也就放开了,她并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只是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过程,只是春和坊到底寄托了她的太多东西。
她曾经也是良家女子,兜兜转转沦为了春和坊的妓自,后来又阴差阳错的成了春和坊的妈妈,她知晓春和坊这样的存在毁了多少女子,只是在其位,谋其事,许多事情她改变不了,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改变,这世道的女子本就很难生存,若是不做皮肉生意,坊中那么多人又靠什么吃饭?
一步错步步错,妈妈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了要一直走下去。
“也罢也罢,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如就此散了。”
妈妈想,也许这就是命里注定的,她没有打算重建春和坊,她也已经累了,还不如安安生生的,拿着银子回老家养老。
“司情啊,妈妈一直以为你是这些女子中性子最好的,可其实,你是这些人中最疯狂的那一个。”
这是离别的时候,妈妈对司情说的话。
她并不是一个傻子,司情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的变化她如何不知,这春和坊的大火,有几分是司情的手笔,她并不想知道,也不想深究,终究是她早就已经生了退意,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那些事情,已经跟她没有了关系。
司情是有过愧疚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离开春和坊,她如今这么做,就等同于彻底斩断了她们的后路,可是她不后悔,更何况,她早就留了后手。
她给每个人都留下了足够的银钱,只要这些女子安安分分的,那些银钱足够她们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若是不甘平淡的,她也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春和坊妈妈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存在,她们最终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还有就是,火不是司情放的,火不是司情放的,火不是司情放的
重要事情说三遍
☆、伶人犹自唱6
“你倒是真让我刮目相看。”
他来的悄无声息,直到坐到了司情面前,司情才察觉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皱眉:“怎么又是你”
面前的白衣男子,自称无翳,自上一回过后便似缠上了司情一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的存在,让司情很是无奈,毕竟谁也不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身边就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更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中。
无翳并不回答司情的话,只是自顾自的分析,“春和坊的火,是那个叫霓裳的女子放的,你却在其中顺水推舟,坐收渔翁,还半点不沾身,真是聪明。”
是了,出了妈妈意外,所有的人都以为那火是霓裳放的,她才是罪魁祸首,毕竟这些女子中,只有霓裳一人早早的便卷了身家跑了。
可其实不然,火虽是霓裳放的不假,可霓裳放火,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乘机逃跑罢了,那火势并不大,根本不足以将整个春和坊化为乌烬,可耐不住司情又在里面加了一把火。
霓裳想要逃跑这件事上一世也有过,不过那个时候霓裳的逃跑计划被司情刻意打乱了,所以她才会一直留在春和坊,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没有找到脱身之法,那个时候的司情,已经堕于肮脏之中,一世不得清白,怎么能允许霓裳脱身呢?
然而这一世,在察觉到霓裳的计划之后,司情选择了顺水推舟,就让她离开吧,焉知离开了这里,外面不会更加危险。
司情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是异常兴奋的,也格外的诡异,她一方面迫切的想要复仇,一方面又想要慢慢的折磨他们,她知道她现在的状态不对,可是她并不放在心上,这才是司情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欠了她的,一个也逃不掉。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针对那个霓裳。”据无翳所了解,那个霓裳不过进入春和坊几个月的时间,虽说她以一段惊鸿舞夺取了司情头牌的位置,但对于司情来说,是不是头牌应该并不重要才是,两个人也没必要达到那种深仇大恨的地步,借大火坑了她一回还不算,还打算继续下手,这完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节奏。
可是就是这样的司情,才更加吸引无翳的注意力。她的身上,有着和无翳同样的东西。
“无翳公子,你不觉得你管的有些太多了。”
司情想不明白,面前的人到底有多厚的脸皮,才会在她一次又一次的下了逐客令,一次又一次的表达了对他的不欢迎之后依旧不厌其烦的出现。
她如今所住的地方是她在青蘅山庄附近租的一座小院子,她并没有一直跟着霓裳,哦,不,现在应该叫她青舞了,她没有选择跟着她,而是来到了青蘅山庄附近,因为她知道,不管如何,青舞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其跟着她在江湖上忙忙碌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不如在这里撒好网子,等着她回来自投罗网。
“呵。”无翳似是嘲讽一笑,不再言语。却也没有离开。
司情略微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陷入了沉思。
无翳缠上她并不是偶然,除了第一回她在轿子中对他下了药之后,便是她趁机让火烧春和坊的时候,恰恰好又撞上了他,从那个时候开始,无翳看向她的目光就不像一开始那样看一个玩具的眼神了,而是看一个同类。
隐藏在光明之中的邪恶,他们是同一类人。
春和坊被烧后,她准备离开了,可在离开之前,她还去了一个地方,一座破庙。
破庙里面,有七个乞丐,就是上辈子凌辱司情致死的那七个乞丐,她怎么会忘记他们呢?他们也同样的该死。
混合着砒霜的饭菜被他们咽下喉咙的时候,他们那痛苦的表情司情至今恋恋不忘,她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内心的快感胜过了一切。
她像杀死闫二过后那样,挖出了他们的心脏,一点点的捏碎,那样的感觉,那样大仇得报的快感,让她忍不住开心的笑了起来。
那样的笑声,在那个荒庙之中,是那么的诡异。
无翳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你很开心?”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司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杀人灭口,好像杀人,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乐趣。
可是在看到无翳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原因无他,她杀不了无翳,她很清楚,无翳这样的人,防心极强,又有着猛兽般的直觉,想要杀他,实在是太难了。
直到现在,司情都在为自己当时没有选择动手而庆幸。
她杀不了无翳,如果当时她真的动手了,那么她现在的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在无翳的手中。
她庆幸她没有动手,所以她现在还活着。
无翳这个人和她是一样的,不,至少还是有不一样的,比如此时的无翳比她要强大许多,她所需要费尽心思的,也许无翳挥挥手就能做到。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司情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和无翳不是一路人。
“我当然开心,杀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的乞丐们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用复仇这理由显然是不靠谱的,所以她纯粹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体会杀人的快感而杀人。
无翳的反应倒是比较出乎意料,他没有对司情露出任何的厌恶或是鄙夷,反而是鼓起了掌,他的眼中有着和司情一样的深邃,浓的似墨,将所有的黑暗情绪都展现在了那双眼睛里。
“真有趣,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么有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当蛇精病碰上蛇精病!!!!!!!!
☆、伶人犹自唱7
“让我来猜一猜,现在的你在想什么,或者说,你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司情已经安安静静的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她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却什么也不做,直觉告诉无翳,司情绝对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她的眼睛里,还有未曾褪去的疯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