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痛哭失声。
4
曾经一度被鱼玄机深恶痛绝的观主玄朴,成了鱼玄机的知己。
玄朴对鱼玄机有着病态的偏爱,久而久之,鱼玄机猜出了个中原因,那就是通过鱼玄机对男人的报复上得到一种满足。有一次,她在对鱼玄机传授“女人经“时,这样说道:“人都说无毒不丈夫,我认为不媚非女人,女人有‘媚’,诚如有‘毒’之丈夫,皆可在人群中拿得起放得下,独得一方世界,是以柔克刚之道也。古人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为何?媚态是也。媚态在女人身上,犹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女子一有媚态,平常姿态也生无限之光华。媚,体现在体态姿势音容笑貌之中,其中尤以眼神最为重要。不要小看这一双眼,那可是需用不尽的心思来驾驭的。男人说,女人是祸水,我十二分地赞同这话。女人身体其实是没有什么奥秘可言的,奥秘全在一双眼,这眼是通往内心深处的泉眼,一旦悟透如何应用,便如地心之无限水源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有多少男人淹不死他?女人—双眼,又该是一泓无波之海,一旦旋起十二级风暴,定要让男人晕头转向葬身其中万劫而不复。”
“玄机,你虽已经过无数男人的砺练,但真正的‘媚术’你却一无所知哟。你的条件是不错的,就单说你这对眼睛,又黑又亮,赏心悦目。但仅此而己,你还过于清纯,特别是偶然对男人动真情,这是你的致命伤,我今天要再强调一次,无论在什么样的男人面前,千万记住一句话,动容不动情!动容的媚术—旦掌握,你就可以既深藏了自己又玩转了男人。玄机,你整天与绿翘—般见识,将她视作自己的对头干啥?她一个毛丫头再漂亮也成不了气候,你只管专心操练几套眼术,还愁什么别人的美貌遮挡你的光彩?你不妨对镜练习眼术,掌握要领,先要学会横波流盼,左右顾盼,浪涌涛鸣,狂澜迭叠。必要时,要呼风唤雨,阴晴难测,看似无情,又似有情,像是有情,实则无情,像火是冰,冰冷如焰……这只是媚术之万一。倘若全盘掌握了媚术,即是得了正道,成了正果。再比如女人的眼泪,这是对付男人最得力的工具之一。男人最怕女人泪,女人一哭,铁石心肠也要软溜下来。利用眼泪以乱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此为煽情之术也。哭,最终还是为衬托眼神之美,千万不可真哭,把眼哭得核桃儿一般就失去本意了,要会哭,有度。
“另有一招,要目中含泪不流,看似有难言之隐在怀,恰到好处地运用面部各个器官,表露出楚楚动人之风情,哀艳凄婉之雅韵。此招称为‘云雾遮月娇花照水’,又称迷你眼。”
“必要时,瞬间应泪如倾盆之雨,形如弱柳临风,有不胜狂暴摧折之态,痛不欲生如话噎满喉,却只抛珠泪不吐娇音。此招称为‘珠落玉盘梨花带雨’之眼,又称‘摄魂眼’。”
“如此男与你已有一段时期的交往,你还想与之交往下去,就该相机施以‘坑死人’之眼,要两眼直咬对方的眼睑,做出嗔不是怨不是又温柔又缠绵之态,含羞带媚,又要使情绪瞬间转向,忽如骨梗在喉,含悲吞声,幽咽啼泣。这招又称‘愁肠百结秋水望断’之眼。”
“对初次交往的男人可使用‘迷你眼’,对有钱有势的男人可伺机抛出‘摄魂眼’,第三招不可滥用,只可对有一定文化素养的男人使用,不然,等于对牛弹琴,达不到预期效果不说,还会让人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总之,要灵活用之,必能使男人们个个在你面前如无脊骨之走狗,唯你是尊。如再结合前几次我对你所授的另外几套媚功,像‘回哞盼顾露齿笑’和‘招摇蝶舞蜂迷乱’以及‘娇喘微微目迷神荡’、‘宝珠闪烁秋月光明’之术,首先要让男人感到你举止端庄,言语典雅,遍体生春,如梦似幻。”
“对那些花花琉璃头的男人们,花这样大的功夫,值得么?”鱼玄机问。
“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是些花花琉璃头,朝三暮四的东西,我们才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治他们。这些所谓媚术就是一根根索命的绳套,最终目的是要一环一环套住他们,勒紧他们的脖子,掏他们的钱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掏肝掏肺掏他们的心,掏空他们,吸尽他们的精气,废弃他们。使他们损命耗财,倾家荡产,妻离子怨,让他们无立锥之地,形同猪狗。记住,大凡前来凑趣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值得怜悯的,好男人谁上咱这儿来?不要心软,不要怜悯,只要让他们垮掉、灭亡、消失……”
玄朴说着说着,由传授女人经到了咒诅男人上面去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直听得鱼玄机心惊肉跳。
5
两年之后,唐懿宗咸通六年,鱼玄机二十二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玄朴畸形观念的影响,鱼玄机的脾气越来越乖张古怪了。以往缠绵绯侧的诗情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放纵和浪荡。诗成了她撩逗男人的一种手段和工具。鱼玄机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她深知红颜之于女人的重要,年华似水东流,由于她长期过着淫欲放荡的生活,负荷过重而造成的疲劳和憔悴不时袭击她的身心,但她仍不歇止,仍怀着一种“阅尽人间美男,败坏存留于男女之间一切真情”的畸形心理,频繁接待形形色色的来访者。
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早已不见了,而那面硕大的铜镜却纤尘不染,放在桌案一旁,连同那十分讲究的妆匣。一有机会,便坐在铜镜前,悄悄练着眼术,经常一坐半天,照着镜子自我陶醉,孤芳自赏,到了一种自恋的地步。
有一天,她正在对着镜子练着媚术时,左顾右盼中,从镜中看到绿翘与一个陌生男人立在自己的身后,正望着她,踌躇不决的样子。她又羞又恼,怒火上窜,站起身来举起铜镜,使出浑身气力摔在绿翘与那男人面前,双手往腰上一拤,全无一丝媚态大声责问绿翘:“怎么不吭不哈鬼鬼祟祟擅入我的道房?”然后;指那男人:“他是什么人?这么没教养!”
绿翘委屈地说:“是玄机道姑忘了,今天早晨我还对你说过这事呢。这位就是礼部尚书李进仁李大人,已经是第二次前来道观了,你答应今天见他的。”
鱼玄机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叉腰的手放下来,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刹那间又是一副千娇百媚的迷人模样了:“噢,李大人,请坐。绿翘,泡茶上来。”
绿翘转身离去。那男人仍站在那里望着鱼玄机。鱼玄机一手整整道袍的一角,一手扶坐椅,露出洁白如玉的细齿微微—笑,双目含情,唇角上翘。她知道这种表情有一种沉静典雅之美,能在短时间使自己处于主动地位,对初访客人,可以起到牵引的作用,便于控制局面,能使客人不知不觉按她的意图行动。果然李进仁由刚才的愕然不安中变得冷静了下来。
“李大人请坐啊!”鱼玄机纤指往跟前椅子上一指,然后煞有介事地往桌案边走去。只这一走,但见脚下如蜻艇点水,腰肢似风摆杨柳,云头鞋像两只随水波而漂流的小小舟船一般,只见脚动,不见人移,早已到了桌边,以手扶案,回眸一笑,眼波如秋水清凌亮澈,浑身上下春意盎然,满室因她这一笑而生辉。把李进仁看得如痴如呆,心里连连赞叹:“好一个风情无限的鱼玄机!”
鱼玄机的一举一动,皆是有章法的。在这短短的时刻,她已将“回眸盼顾露齿笑”和“招摇蝶舞蜂迷乱”之术不露丝毫造作痕迹地表现了出来,由此可见她媚功之一斑。
鱼玄机优雅地坐了下来之后,慢慢将目光投向依旧站在那儿发呆的李进仁身上,那黑乌乌的眸子似在一层薄雾笼罩之下飘忽着,迷迷糊糊的,又似一泓春水在月光之下泛着清波。鱼玄机言语微嗔:“李大人,坐嘛!”
李进仁如梦初醒:“哦?……嗯嗯!谢坐,谢坐!”慌忙之中,两脚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幸好及时扶住了椅背,坐了下来,窘得满面通红。
绿翘送上两杯茶之后,将地上的铜镜拣拾起来,拂拭干净放在案上,低眉垂眼地问:“玄机道姑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请客人将官服脱掉,我不习惯与穿官服的人坐在一起说话。”鱼玄机说。
绿翘一听,十分为难道:“玄机道姑,李大人乃长安一位名士,不但精通诗文,而且官居礼部……”
“知道了。”鱼玄机打断绿翘的话,“我只知世上两类人,男人和女人,什么官的礼的,玄机一概不知,绿翘,给这位李大人脱下官服再说话。”
李进仁稳稳地站起身来,窘迫脸红早已不见了,与刚才判若两人。
“怎么,李大人这就要走?”鱼玄机讥诮地问。“不劳你们烦心了,我自己来脱吧!”李进仁说着解下腰中玉钩,脱下官服,神情早已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鱼玄机一怔,诡秘地笑了笑,又道:“冠冕不脱,更显别扭了!”
“我脱。”李进仁果决地摘下帽子,目光直射鱼玄机道,“假如还嫌不够,李某愿继续脱。”
“且慢!绿翘回避!”鱼玄机道。
绿翘随声附和道:“是!”忙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绿翘刚出了门,鱼玄机便飘然而至李进仁的身边,将身体粘胶一样贴在李进人的胸前,媚声媚语,一副恶作剧的样子:“让玄机为李大人亲自脱。”说着,伸手去解李进仁长衫上的扣子,边解边说:“要这些伪装干啥呀,我倒要看看当官的男人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一句话没说完,手便被李进仁一把抓住,鱼玄机一惊,这才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这个怒不可遏的男人。
“够了,够了!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来与你逢场作戏的吗?”
鱼玄机如遭当头棒喝,戏弄造作的表情不见了,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惊奇,望着他,惊讶地发现他竟是如此一位英俊不凡的人,不过三十七八岁年龄,脱去官服后,显得格外超凡脱俗。愤怒和羞辱使他的脸色蜡黄,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升腾在他的眉宇之间,她嚅嚅地动了几下唇,却什么也说不出,真正的无言以对。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张如此生动的脸,望着望着,令她陡然生出想亲吻他的愿望,这脸竟使她感到无比亲切起来。
鱼玄机在这一刻,再一次忘掉了玄朴所授的所有媚术。
李进仁松开鱼玄机的手,声音平静地说:“我姓李名进仁,今年四十岁,丧妻,鳏居已五载有余。我对玄机道姑的才华深深佩服,更同情你的身世,被你的诗所打动。我读过你所有的诗词,敬重诗词中那个重情重义的鱼幼微。我以为玄机道姑并非水性扬花之女性,自以为理解你,反复思谋之后,才决定来见你。我来,是向你求亲的……”
“我不会嫁给你的!”鱼玄机道。
“是我配不上你?”李进仁问。
“不存在配上配不上的问题。”鱼玄机回答。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一定要娶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李进仁坚决地说,“请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说着,将椅子上刚脱下的衣帽一一穿戴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强迫我?”
“不为什么,只为我知你,虽然你还不知我!”
“知我?”鱼玄机哈哈大笑了起来,“知我?知我招蜂惹蝶,风流放荡,是个淫……”
“别说了!”李进仁不容她说完,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别作践自己了,别太委屈了心,也免得‘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免得‘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你有那么多的惊与愁,为什么?只因为你生活在矛盾之中啊!你的诗和你的人是这么罕有的美,你自己知道这一点,然而却在如此龌龊的地方过着如此不堪的生活,苍天弄出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一个多么大的讽刺啊!在诗词里,你才是真实的,那是心的剖白……”
“是的,是心的剖白:‘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不也是我写的么,你怎么忘了,这些被所谓正经人家所不齿的诗,正是我所写的呀!”鱼玄机大声道。
“当然,你将诗词当作一种玩艺儿,一种工具的时候,的确是有扎人心的遗憾哪!其实,你根本就不想做现在这样的人,无论外表起了多大的变化,你的一颗心是缠绵悱恻的。真的,万变不离其宗,从小就受到很好的调教,有过那么好的交往,曾是那样一个纯情的良家少女……这种装模作样的日子对你来说,是太大的折磨,太大的矛盾。你在白天和夜晚,人前和人后,过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你捉弄男人,难道首先捉弄的不是你自己的心么?你惩治男人时,心难道不会颤抖么?玄机,不!惠兰,你只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会千古流传的,肯定会的,你的情诗堪与李商隐匹敌,你应该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瞧你如今把自己扭曲成什么样子了,像一个邪魔附体的妖女。我来是驱赶这邪魔,拯救一个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惠兰!”
“蕙兰?”鱼玄机声音颤抖了,轻轻重复着她这个久违的名字。
“蕙兰,有着典雅芳香之质的蕙兰,你该自己珍惜啊!将来,后代子孙们读你的诗时,也许会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的。只要你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收起你那根鞭子吧,那根专门用来抽打男人的鞭子,蕙兰!”
李进仁走了。
是夜,鱼玄机失眠了。李进仁的声音时刻鸣响在她的耳畔,她的心迷乱了。
三天后,李进仁平民装束,如约而来。得到的答复仍是一句“不愿意!”
李进仁对这答复早有预料,并不介意,再一次声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同时,将祖传的一把宝剑赠予玄机道:“人道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我偏不将红粉赠你,只请收下这把宝剑吧,算是我对你下的聘礼。也是我对你的尊重。蕙兰,你一定要嫁给我,让我们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
鱼玄机不由自主地接过宝剑,低下了头,少顷,好似烫着了一样,将宝剑往地下一扔,“当啷”,剑在地上重重地摔响了:“不,不,决不!”
李进仁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着一幅艳画,他走上前去,将那画一把拽下,窝巴成一团扔在地上,在挂画的地方将宝剑挂了上去。
鱼玄机气急败坏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