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摆设与永欣寺辨才的禅房一模一样,一日三餐有太监送上精致的素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打搅。辨才在书房安安静静地住了三天,第四天,李世民在玉华宫接见了他。
辨才是个心性忠厚之人,平白无故受到皇上礼遇,感到心神不宁,过意不去,见了太宗,忙躬身施礼。
太宗李世民说:“老禅师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必拘礼,今儿只论书艺,不分君臣。”命辨才坐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上,两人谈起大唐的书运来。辨才说:“贞观以来,习书风气之盛不减于两晋。以书为教仿于周,以书取士仿于汉,置书学博士仿于晋,至于专立书学,则实自唐始,这是皇上的功绩。晋宋遗风弥漫全国,右军之书盛行天下,预示大唐书家辈出的时代就要到来。”
谈到京都的书家,辨才说:“出乎类拔乎萃者不下五十家,有的结体方伟大度,有的用笔圆柔浑穆,有的骨骼劲峭险拔,有的气韵雍容华贵。不拘一格,前途无量。”
两人谈兴愈来愈浓,不知不觉已到中午,李世民在含风殿摆素宴招待辨才禅师。辨才乘皇上的车辇回书房休息。
此次召见,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提《兰亭集序》一个字。这不禁使辨才有点纳闷。
辨才住在弘文馆书房,皇上每日都派人前来探望,赏赐大量的金银财宝,好像把辨才召来就是为了赏赐他一番。辨才已年近八旬,历尽世间沧桑,洞察世事,他慢慢悟透了皇上的用意,心想八面风来吹不动天边月。他将皇上所赐金银珠宝一一点清收好,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过了几天,太宗皇帝驾临弘文馆,亲自看望辨才禅师,问他的饮食起居,问他的所思所想。辨才赶忙起身,深施一礼:“阿弥陀佛,皇上慷慨大度,用心佛事,所赐诸物,我已悉数存好,将来用之于佛事,保佑我大唐帝国长盛不衰。”
李世民微微一笑,心想:只是便宜了那摸不着看不见的佛祖。示意太监打开漆盒,原来是皇上御笔亲书的墨宝,赐给辨才。
辨才双手捧过,展开细看,一幅长联写的是“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辨才是个忠厚诚笃的老人,看了一遍后,禁不住脱口赞道:“此书笔力遒劲而又飘逸隽秀,深得王羲之书法真谛。可叹,可佩!”
太宗李世民忙道:“老禅师过奖了。朕酷爱王羲之书迹,千方百计将王右军的墨宝购至宫中。就连赝品都酬以重金,以期四海毕至,八方献宝。现虽有王氏书迹数百纸,可朕最仰慕的《兰亭集序》却杳如黄鹤,确为一生憾事。”
辨才心中咯噔一响,口中附和道:“确为憾事!”
李世民见辨才表情呆滞,不肯多言。只得说道:“世人都说此书流落江南,不知老禅师是否有所耳闻?”
辨才道:“我年近八旬,眼花耳聋。年轻时确实听说过此事,但没有记挂在心上。到如今早已忘却了,更不知它流落到何处。”
“真的不曾见过此书?”李世民皱起了眉头,“老禅师的师父智永和尚为王羲之的七世孙,世人都说《兰亭集序》存留在他的手中,不知是真是假?”李世民目光如炬,逼视着辨才。
辨才道:“确有此事。”
“那他一定存有《兰亭集序》的真本了?”
辨才道:“往日侍奉先师,确实看见他有一纸什么《兰亭集序》,但我并没有留心。师父圆寂之后,历经丧乱,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太宗李世民满脸失望,觉得不好再苦苦相逼,只得起驾回宫。辨才在弘文馆又闲住了数日,要求返回越州。李世民无奈,只得放他回江南去了。
《兰亭集序》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皇上的心。李世民一方面再次派人去江南査找,一方面在宫中与臣子们商谈此事,思前想后,推来算去,总脱不开辨才和尚,便又一次下诏,召辨才进京。辨才接旨的当天夜里,右腿被坍塌的山石砸断,遂发誓终生不再离开寺庙。钦差将此事一一奏明圣上,李世民大怒,欲治辨才抗旨之罪。房玄龄以为不可,他说:“辨才断腿是为表示一种决心,宁肯粉身碎骨,也要保住恩师留下来的墨宝。像辨才这种僧人,心中已无世俗的利欲,只有空浮的玄念,此事不可力夺,只可智取。”李世民觉得很有道理,将此事交给房玄龄办理。夏去秋来,一日,房玄龄带一位僧人来见皇上。这和尚五十多岁的年纪,削肩上挑着一张瘦瘦的长脸,双目下垂,见不着一点生气,但间或眼睛一闪,却射出深邃机智的光芒。房玄龄举荐说:“此乃沙素禅师,双鹿寺的住持,精研天文、数学、易理,博学多闻。号称双鹿山奇人……”
李世民知道,欲寻找兰亭墨宝,必须精通书艺:“听说沙素禅师博学多才,不知爱不爱书法?”
沙素说:“各类书体略通一二,更爱欣赏书艺。贫僧的痼疾是眼高手低。”
李世民不禁心中暗笑:这和尚自夸鉴赏能力甚高。于是拿出王羲之的《姨母帖》让沙素评鉴。沙素仔细看了一会,轻轻地笑了:“出笔轻浮,运转造作,赝品!”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拿出一纸书迹。沙素眼睛一亮:“《十七帖》!非王右军无人可为!”
李世民又展开一纸,沙素周身颤动了一下,“这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只寥寥数行,刻画出一幅冲淡平和的景象,王右军以接近楷书的写法稳稳行笔,传神地表达了悠然闲适的心情。真是尘埃落定,水净沙明。没有出世的心境,是写不出这种韵味来的。”
李世民笑了,连连点头。当《旧京》《暴疾》徐徐展开于案上,沙素失声叫了起来:“贫僧孤陋寡闻,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神品,这是王右军晚年南渡后所书。”
“尝尽了人生冷暖,褪去了意气风发。文字的内容多是吊伤、问病、叙暌离、通音讯,这时的王羲之,心境已没有太多的闲适了。”也许因为这是他最珍爱的两帧书帖,李世民禁不住插进话来。
沙素用手指着帖上的一行说:“这儿用的是凝重的楷书,紧接着笔锋一转,又用迅疾的草书,并非着意,而是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媸,百态横生。这种不和谐的写法,显示出作者不宁静的心境。笔墨和意蕴完美结合,可谓天衣无缝。”
李世民听得入迷,将玉华宫所藏王羲之的书迹二百五十余件,或真或赝,一一拿出,直到穷尽,结果没有一幅误断,李世民连夸沙素“深得王右军书法三昧”。
李世民心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沙素和尚确是一位奇人。便问道:“依禅师所见,《兰亭集序》能否顺利到手?朕渴望此帧墨宝久矣!”
沙素说:“辨才知道圣上追索此帧墨宝,他必然深深珍藏。据师父在世时说,永欣寺内有七星楼一座,历来只有住持禅师才可进出,辨才可能将兰亭墨宝藏入七星楼内。果真如此,那就要费一番周折了。顺利到手,绝无这种可能。”
“禅师有什么妙法吗?”李世民有些担心。
沙素深施一礼:“书无定法,世事亦然,只有‘见机行事’四个字而已。”
李世民问沙素和尚需要什么东西。沙素说他有一位师弟述空,现在永欣寺修行,可下一密诏给他,请他助一臂之力,另外,还需二王法帖两三幅。
诏书当然不难,但听说要动他的墨宝,李世民心里不太情愿:“二王的真迹是朕偏爱的宝贝……就不能用别人的代替吗?我收罗了天下上百书家的真迹,随禅师挑选。”
沙素暗笑皇上小气:“用别人的法帖也可以,但是不敢保证能拿到‘兰亭’。”
李世民无奈,只得说:“二王的真迹是我多年搜求得来,路上贼人眼尖,你千万精心保管,不可遗失。”
“请皇上放心,我不仅要给皇上钓来大鱼,连鱼饵也要一块带回来!”
李世民十分高兴,命宫人拿出黄金百两,白银百锭赏赐沙素禅师,沙素不收:“僧人即空人,财物对我何用?”
3
深秋的江南,苍翠中微露几分肃杀之气。青山披上了深黛,枫林一经霜寒的侵袭,在朝阳下明得如火。江南水乡,风光旖旎而秀丽。沙素不敢在越州逗留,直奔永欣寺而来。沿着曲折的山路艰难攀登,远远看见了永欣寺模糊的身影。太阳渐渐升高,随着一步步走近,沙素感到惊奇,惊奇的不是那威严的大雄宝殿,而是那高耸云表的青峰。青峰背阴处如刀砍斧劈,绝壁千丈,绝壁下是起伏的黄褐色、绵亘几十里的沙海。青峰的向阳一面,完全是另一种景象,蓊蓊郁郁,苍翠欲滴。古刹禅房,凝重的舍利塔,组成一个庞大的古建筑群,像远古的战阵,掩映在绿树泉溪之间。从侧面可以看到,青峰上建有点点房舍,影影绰绰,显得神秘而奇诡。绝壁上砌有石墙,墙基与石壁连成一体,更显得陡峭险峻,凶禽猛兽到此也会望而却步。
沙素沿着山路的“之”字继续攀登,近午时分登上了山门,站在这儿,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香客了。
由一名小沙弥引领,在经房见到了师弟述空和尚。述空矮矮的个子,红红的脸膛,络腮短髭围住大半张圆脸,谁见了都会觉得他不该盘腿打坐于佛门净地,而应该拧秤嘶吼于菜市屠场。述空样子长得粗俗,却有一副热肠,见着师兄抓住不放,口中直念阿弥陀佛。一方面安排沙素进斋,一方面寻问分别后的情景。
沙素将师父会明圆寂之后寺庙坍毁,僧众大半散去,自己深藏于双鹿山中,专研易理书法,后又遍访名山大川,云游八年等等详述一遍。述空高兴地说:“师兄能到敝寺来,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安心多住些日子,咱们师兄弟又可以朝夕相处了。”
午斋后,沙素想去拜见辨才禅师。述空却说:“必须先拜见宏吉和尚,然后才能拜见辨才师父。”
沙素不解地问:“主事的不是辨才禅师吗?”
“辨才师父年纪大了,日常寺务交给了宏吉和尚。那宏吉俨然就是永欣寺的住持了。”述空口气中流出对宏吉的不满。
“云游僧见寺便拜,不论主事者何人。”沙素只淡淡应付一句,不愿深谈什么。
念过晚经,沙素漫步在山坡幽林间,一抹夕阳余晖红殷殷的,映得大雄宝殿的琉璃瓦金碧辉煌。随着山势的高低起落,凿出的石阶一会儿高出云表,一会落入谷涧,阶梯年深日久,被脚步磨出一层层印痕。眼前是荒旷的林木,峰回路转,即现出一所古色苍苍的禅房。“静虚”、“致远”、“宁馨”,醒目的字迹随处可见,笔墨潇洒,有的如千里云阵,有的如虎卧凤阁。与古建筑相比,显得格外鲜活。
灰蒙蒙的山脊不时闪出点点灯火,天空中有一声清音,仿佛从远古就存在着,那么空灵,那么邈远。置身于这陌生之地,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他转身返回原处,黑暗中山色空阔无边,山路嵯峨崎岖,已无法找到原来的路径了。一点灯光给他以希望,他加快了脚步,一阵气喘吁吁地爬行,拼力攀登,粘乎乎的汗水搔着脸颊,也顾不得揩抹。眼见靠近了灯光,脚下的石阶一转,跌入了深涧,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概挣扎了一个时辰,沙素才走进了一座经堂,一缕柔和的灯光从花窗里透出来。经堂的正面穿金的佛祖周身暗红,眉宇中似有火光闪烁。侧面墙上立着魁伟的金刚,金刚脚下,一个穿褐色袈裟的和尚盘膝趺坐,像一截木桩。听到脚步声,那和尚抬了抬眼皮,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纪,秃顶下一张光滑的脸,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胸前摆着一双发白的手,手指修长尖瘦。他用一种吃惊的眼神,打量着沙素。好像刚从佛界惊醒,随即明亮的眼神阴沉下来:“找我吗,双鹿山的沙素禅师?”
“您是……”
“老衲宏吉恭候多时了。”
“原来是宏吉禅师,失礼失礼!”沙素躬身施礼,“弟子沙素,远道而来,求贵寺佛法,望师父指点。”
僧人云游,为了切磋佛理,增长悟性,这是佛门提倡的事。宏吉当然不能拒绝:“敝寺荒僻,修业浅薄,恐难遂沙素禅师的心愿。西有峨嵋,东有普陀,那才应是禅师向往之所。”
沙素口念阿弥陀佛:“弟子曾闻贵寺是佛门仙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有辨才、宏吉这样的佛界长老,弟子仰慕久矣!难道禅师的佛法功德不愿施惠于弟子?”
“言重了。阿弥陀佛!”宏吉嘴角皱纹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笑。“善慧佛祖有四句诗: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您听说过没有?”
“弟子听说六祖慧能也有四句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宏吉禅师肯定听说过了。”
“阿弥陀佛!”二人同时念了一声。宏吉垂着的眼帘缓缓睁开,闪出一道亮光,“沙素禅师光临敝寺,单单为了修习佛法?不会吧!”双眼直逼住沙素不放。
“不错,”沙素坦率地笑了笑,“弟子仰慕贵寺佛法书名,不远千里而来,一则修习佛法,二则学习书法。永欣寺历经数百载,佛法早已光耀四海,到了智永禅师一代,是佛国亦是书苑,佛名书名双双誉满天下。弟子不愿栖居峨嵋、普陀诸名山大寺堂上,而愿寄身贵寺檐下,正是这个道理。”
一篇赞颂之辞使宏吉喜不自胜,当即表示沙素明天即可拜见辨才禅师。
4
辨才禅师的禅房是一座古旧的小院,建在最高的青峰上,早年是智永师祖居住的地方。小院是此山的制高点,也是永欣寺最高权力的象征。小院背后就是千丈绝壁,绝壁下是沙海。小院门前是缓缓下斜的山坡,茫茫苍苍,一眼望去数十里。时令正是冬至,一株一株玉兰树依然青翠、厚重的叶片油光闪亮,大片大片的野菊盛开在檐下。整个院落笼罩在清新雅致的气氛中。
正堂上烟绕霞蔚,对着门供奉的不是装金的佛身,也不见什么画像,而是一帧巨大的《千字文》法帖,不用说,这是智永禅师的手迹了。辨才禅师趺坐在蒲团上,宽大的袈裟覆盖了周围的地面。须发斑白,形若古松。
辨才的禅房很是特别,从外面看是常见的长方形,与一般房子没有什么区别。走进房里看,却是七边形,七个房角上竖着七根碗口粗的石柱。奇怪的是,这七根石柱上端既不接梁也不接栋,只有一人来高,突兀地立在禅房里。“这禅房好古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