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泼皮无赖怎么和我们扯在一起了?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母亲道。声音虚飘飘的气喘得很重,使鞠蓉想到母亲在出事那天晚上,摸到血的时候的情景,一时忘了害怕,望着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疼”。
“姚二,不要躲闪,将你的手伸出来让她们瞧瞧。”荣雨田道。
姚二将左手伸了出来,鞠蓉骇然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各断去一截。母亲一见,大叫一声:“啊!杀我男人和儿子的凶手就是你!你这条恶棍,泼皮,还我的人来!”母亲边说边扑上去,一把揪住了姚二的耳朵,将嘴唇贴了上去就要咬:“我恨不能吃你几口肉不嫌腥!”
姚二疼得哇哇大叫:“大人,大人……”
母亲在知州荣雨田的喝斥下,被两个衙差费劲地将她从姚二的身边扒开,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咯噔”一声,鞠蓉再看娘时,娘的额头上早已肿起了一个大疱。
“哎哟,哎哟……”姚二的呻吟声将鞠蓉的目光拽了过去,她看到姚二肥大的耳朵根部,被母亲撕裂了一块,鲜血直流。心头不觉一阵畅快。看着姚二,她的眼前浮动着半年前,姚二在王善喜的酒店中喝赖酒不给钱挨揍的场面。
那天也凑巧,鞠蓉给爹爹打散酒去,路过王善喜的酒店门口,见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她好奇地从人缝钻了进去一看,姚二正在和王善喜叫嚷,那声音已明显带有十分的酒气了,“我姚二老爷看得起你,才吃喝不给你钱。我若给你钱,不是让人看着咱们生分了吗?再说你也抠枢耳朵打听打听,我二爷给过谁的钱?你他娘有眼无珠,竟然掏起爷的腰包来了。”
谁知这王善喜也不是个好缠的茬子,平日也是有名的“王大筢子”,恨不能拿筢子搂钱的主,雁过都得拔几根毛,哪熊白让姚二吃喝,左右赔笑脸,软求硬磨,连哄加吓,见这姚二横竖不给钱,急了眼,抄起一根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好揍,姚二边抵挡边大叫道:“好好好,儿子你欺负爷,你等着好瞧的吧!”
姚二被打得头破血流,肉滚滚的光头上紫青烂靛,一条腿也被打跛了。鞠蓉听得周围人纷纷议论说:“这下子,王善喜算惹着了,等着瞧吧,准有好戏在后头。”
“王善喜不知道他的厉害吗?谁不知道姚二的绰号叫石臼,平日价游手好闲,一个破落子弟,一年到头靠吃赌场的‘规例钱’过日子。”
“什么叫‘规例钱’?”
“就是先将赌徒们讹倒,让他们感到头疼,为了图个素净,每月上门送些钱给他也就了了。”
“从赌徒手里讹钱,能是那么容易的么?”
有一个知姚二底细的人说道:“不容易,不过这姚二的招数是高于一般流氓无赖的,他挨得起揍。他第一次到赌局讹钱,喝得七分醉,然后浑身脱光,只穿一条小裤衩,挺胸凸肚进入赌场后,挤掉其中一人,坐下边抹牌边肆意挑衅辱骂。赌徒们一齐合伙揍得他体无完肤,气息奄奄,犹骂声不止。那群赌徒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赞他有种,称他‘好赖汉’,给他用温水冲洗了身子,灌下童尿,送他回家,自此将他当爷供养,每月孝敬银两,由赌局老板亲自送去。‘石臼’绰号也是从那一次得的,打不烂,摔不碎。”
鞠蓉后来听说,第二天姚二带了一伙无赖,到了王善喜酒店先砸了招牌,然后给酒缸里尿尿,面缸里屙屎,一次就将王善喜治得服服帖帖,再去,王善喜待之为上宾。
鞠蓉这样思着想着,正在恍惚之际,就听荣雨田大喝一声:“大胆淫妇,还不认招!”
“老爷,老爷,行行好吧!”母亲气得嘴唇哆嗦着说。
“这是什么话?对一个奸夫淫妇行好,案子也就不要审理了。说,你和奸夫姚二,是怎样合谋杀死亲夫亲子的?”
母亲面如死灰,绝望地叫道:“大老爷,民妇向来与丈夫乃恩爱夫妻,怜子如命,安分守己过日子,和这泼皮无赖素无瓜葛。如今是谁如此缺德阴损,血口喷人糟蹋我的清白之名?请老爷到我家街坊四邻打听一下,便知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爷,民妇冤死了呀!老爷……”说完,磕头如捣蒜。鞠蓉吓得直叫:“娘,娘呀!”
“不许咆哮公堂!姚二,将你如何与向氏勾搭成奸设计杀人之事,从头至尾仔细招来!”
姚二毕恭毕敬地道:“是,老爷!”
“小的姚二,年近四十尚未婚配。想我姚二也是官宦人家子弟,虽说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钱……我也不缺,凭我姚二体格健壮,比别的男人哪儿差了?……我说的这也是实话。我姚二年近四十连个女人没混上,我不服这口气,我就来他个跳墙摸门……”
“说正题,姚二,你是怎么和向氏勾搭上的?”荣雨田问。
“老爷既然叫我详细说,也得听我把话说完,纵然知罪,也得将罪抖落出来,才能认罪呀!”姚二摇唇鼓舌。
“嗯!”荣雨田道,“放正经点儿,快说,你与向氏之间的事情!”
姚二拿眼瞥了瞥母亲,不放心地往边上挪了挪,以免再遭母亲的袭击。他两眼一翻,望着母亲,又摸了摸受伤的耳朵,朝母亲一瞪眼,嘴角一咧道:“别怨我说话不客气了!嗯!”
姚二道:“我与向氏相好,已非一年两年了。用大老爷您的话说,我和向氏实乃长期通奸,是一对奸夫淫妇。我时不时趁她男人不在家,与她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
“都是谁先主动的?”荣雨田问。
“都是向氏她先主动的。她早就对我动了真情,我说让我们做对长久夫妻吧。她说男人儿子不死,这事就没个成。我说想办法呀。后来她就把想的办法告诉了我。那天我喝了点酒,见她正在小河边洗衣服,我就过去和她商量,她说,今晚你就可以动手了。我说,两个人我能对付吗?她说不要紧,她男人和儿子虽说有力气,但有一个毛病,只要睡着觉,打雷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是四肢无力的,好对付得很。又说,她儿媳不在家,机会难得,还说,她晚上也躲出去。我一想,这是好事呀,就拿了一把杀猪刀,摸到屋里,照着她男人心窝就是一刀,我用手摸摸他的鼻息,想知道他死实在了没有,谁知那死鬼没死,一口咬掉了我两根指头,我急了,又捅了他几刀。我刚出屋,被她儿子遇见了,我又是几刀。就这样,连杀了两条人命。”
“畜牲!”母亲气得牙齿将嘴唇咬破,鲜血直流。
“嗯?那镶金琥珀坠子呢?怎么没有交待清楚?”荣雨田问。
“噢?……”姚二愣住了。
“嗯!”荣雨田一瞪眼,姚二赶紧说:“向氏她把一付坠子交给了我,说,这样,别人就只以为是盗窃杀人,人不知鬼不觉,我们的事就可瞒过去了。当时我走得太急,谁知将坠子跑丢了。我想,丢了岂不更好?她假充好人来衙门报案催促,把我和她的奸情遮盖得风雨不透。”
“你和向氏的奸情,别人谁还知道?”荣雨田问。“这个小丫头鞠蓉知不知道?”
“这小丫头不知道,她的媳妇马氏是知道的,但合谋杀人的事她不知道,她将马氏嫁出去,其实就是为了身边少个碍眼的,我们准备半年以后,风头一过便公开做长久夫妻的。”
鞠蓉虽听不懂全部,也知道个大概。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姚二跟前,照着姚二的一张阔嘴,抬起了她那缠裹得十分俏拔的小脚踢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踢烂你这个石臼子的臭嘴。”这一脚下去,只听姚二和鞠蓉同时“哎哟”了一声,姚二的两颗门牙被鞠蓉踢掉了两颗,鞠蓉由于为了缠出小巧的脚,脚上一直绑着定型的竹片片,虽踢掉了姚二的门牙,她自己也由于用力过猛,竹片像扎进了肉中一般疼得钻心,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
“把小孩拖下去,反了天了!”荣雨田道。母亲见姚二盯望着鞠蓉,作势要拼命的样子,遂逮住姚二的光头乱抓乱掐,恨得咬牙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丧尽天良少廉鲜耻的畜牲,我叫你血口喷人,我叫你……”
“大胆!来人,把小孩拖走!向氏搅扰公堂,行为恶劣,掌嘴二十。”荣雨田道。
鞠蓉一见要对母亲动手,疯了一般又哭又叫:“别打我娘,别打我娘!……我不走,我不走!”说着一把抱住堂上的柱子,任凭怎么拖拽,只是不松手。
鞠蓉这时见两衙役一人拽着母亲的发簪往后拉得脸仰着,另一个人挥掌“噼哩啪啦”打向母亲,鞠蓉又急又痛,直跺脚,岔了声地叫着:“娘——娘啊——”
“怎么还不把小孩拉走?”荣雨田皱着眉头说。那衙役听这一声喝斥,也急了,还拖不开,照着鞠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鞠蓉顿时眼前金星直冒,随即喊道:“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走!”终因力小抵不过,被拖到大堂门口。
母亲被打得满脸是血,仍然叫道:“你说他是我奸夫,谁作证?”
荣雨田早有准备似的,一听这话,马上道:“来呀,带证人上堂!”
母亲一听带证人,自说自叹道:“难道还有一个和姚二一样坏肠子烂肺的人,昧着良心要坑我吗?”
鞠蓉一听带证人,站在大堂门边一动不动地等着,瞧瞧到底是何人作证。,随着一声“带证人!”马氏被带了上来。鞠蓉小小的心头一下子怒火上窜,圆睁杏眼望着马氏。马氏一眼看见了鞠蓉,怔了一下,随即仿佛不认识似地低头走了过去。
马氏穿的戴的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只见她一身绫罗缎绢衣裙,那条花花绿绿的裙子,鞠蓉过去见过戏台上富家小姐穿过,叫做凤尾裙,如今马氏穿的这条裙子,比那戏台上的更亮眼耀目,胸前戴了一只绿莹莹方型玉锁,耳朵上的两个红辣椒样的玛瑙坠子,头上花钿闪闪耀耀,颤颤巍巍,面上菜色消褪,皮肤好像鸡蛋剥去二层皮一样白净透明,还搽了胭脂。鞠蓉看呆了,母亲也怔住了。
荣雨田问:“马氏,你婆婆与姚二通奸,可有此事?”
马氏拿眼角眄斜了一下母亲向氏,见母亲正厉颜厉色地瞪着她,即忙闪躲过了,低声道:“确有此事!”
“婊子,你这个臭婊子!”母亲低声骂道。
“马氏,大声点,本官问你,这姚二可是向氏的奸夫?”荣雨田又道。
“是的!”马氏不敢违命,高声道。
“你这个遭千刀的贱货,刚嫁出去几天就不知姓啥了?把狗屎往我头上抹,你心让狗扒吃了?有朝一日,老天爷睁眼,五雷轰顶劈你个骚货八瓣!”
荣雨田吩咐马氏退下。
鞠蓉当时满眼冒火,望着马氏咯噔着小脚一扭一扭地往外走,就悄悄跟了出去。在衙门口拐角的一个小巷口里,她看见陈老伦正等在那里,陈老伦见马氏过去,忙迎上来问了句什么。鞠蓉正想着怎样出气才好,一眼瞧见路边一滩稀屎,也不顾恶心,抓了一把,听马氏与陈老伦断续说道:“……老夜叉气得……”不等话落,鞠蓉照准马氏身上摔砸过去,马氏“哎哟”一声。鞠蓉扬声道:“你小心着,看爹和哥哥今夜来抓你!”
8
鞠蓉再想进衙门里,哪还有这个可能?把门的官爷一脸冰冷,任她软磨硬缠,就是不许进。
鞠蓉绝望地等候在衙门口。天快黑时,鞠蓉终于又看见了母亲,惊呆了。
“娘——”她一声凄楚地呼唤,扑进披枷戴锁面目全非的母亲怀抱,大恸。几个衙役企图让她离开母亲,母亲哀然地求告:“行行好,让我和闺女说两句话吧!可怜这孩子还不满十岁,没有一个亲人能照顾她了。”母亲的眼泪似乎让那几个人动了恻隐之心,便不再驱赶鞠蓉。
“娘,咱回家,咱回家啊!”
“蓉儿,娘被歹人算计了,回不了家了,娘要做屈死鬼了。”
“娘,他们会杀你吗?”
“他们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你自己回去吧……”
“蓉儿也不回家了,陪娘,到哪儿都陪娘!”
“傻孩子,娘要做监!”
“我陪你坐。”
“娘遭受不白之冤,荣雨田、陈老伦他们存心要灭咱这一家。蓉儿,你回去找你舅,让他来,我有话对他说。”
“那你……”
“我等着你们。”母亲说着,泪如雨下,伸手去擦,鞠蓉一见娘的手指全都又烂又肿,几乎连在了一起,哭问道:“娘,你的手指头怎么成这样子啦?”
“他们逼娘招认,娘不招,他们就用拶刑,将娘十个指头夹起来,狠命勒。蓉儿啊,不是为了你,怕你从此孤苦伶仃,娘真想一死了结了呀。娘有你,不能死,娘想留着一口气,慢慢理论,娘不能就这样给他们污得人不人鬼不鬼就窝窝囊囊去死。”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不然被荣大人知道了,小的吃罪不起。”解差说话了。
“娘——蓉儿我……能为娘做点什么?”
“你太小了,孩子!你什么也做不成。回去后,娘不在你身边,你投靠舅舅去吧!”
“走吧!”鞠蓉给从娘的怀抱中拽了出来。
“娘——”
“蓉儿,我的蓉儿——”
母女俩的呼唤声,令过往行人闻之泪落。
9
鞠蓉忘不了,那时她是怎样的落魄绝望,凄惨无助。与母亲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七涧桥,孤零零推开家门时,恐惧和清冷袭击了她,她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眼泪像涨满的潮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哭声惊动了四邻,不一会儿,来了许多邻人和孩子们,包围着她,劝她,陪她流泪,为她叹息,她向大家哭诉着母亲的遭遇,激起了众人的愤怒,他们深知母亲向氏的为人,同情他们一家遭此不幸又蒙这天大的屈辱,诅咒谩骂那些吃官粮的人,纷纷出主意想办法。
舅舅向和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对舅舅道:“不能写状子上告他们吗?”
舅舅闷闷地说:“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姐姐已屈打成招,两条人命都加在她一人身上,原告成了被告,好人变成了淫妇。如果不及时上告,将案子翻过来,秋决这一关怕是躲不过去了,她这沉冤也就难以昭雪了。”
乡邻们一起鼓动舅舅去省城告状,但手头无钱,难以动身。结果七涧桥几乎是家家自愿捐助钱粮,集中起来,数量也相当可观了。
舅舅将鞠蓉带回家去,请了一位老先生,帮忙写好了状子,临要出门时,老先生说了几句话,又使舅舅犹豫了。老先生说:“打官司可不是简单的事情,特别是民告官。官官相护,自古如此,弄不好,皮肉吃苦事小,说不定连性命都难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