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分子和进步人士们在政治观点上各有不同,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要求争取破坏现存的俄国社会制度,这使柴可夫斯基反感,特别是恐怖分子的行动更引起他的愤慨。柴可夫斯基对先进的知识分子抱有深切的同情,他们反对暴政,反对压制个性自由,反对横行专制,这些都是柴可夫斯基所赞成的。然而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一样,都担心激进派的势力会破坏旧有的生活进程。柴可夫斯基有时对俄罗斯一些丑陋、落后的现象也曾表示不满,但这种不满是出自对祖国的爱,他并不希望根本变革。他希望俄国社会生活方式有所改善,但他却没有实现这种改进的实际设想。当梅克夫人对俄罗斯的现状提出指责和反对时,柴可夫斯基和她争辩道:“我坚决不能同意您在信中说的,我们这里不好、黑暗、腐朽等等。”“我亲爱的,我觉得您对俄国的看法过于阴暗失望了,毫无疑问,我们这里还是百废待兴的局面,还有许多不对和没有秩序。但在哪里完全好呢?可以说出一个国家吗?哪怕是在各方面都好的欧洲!”柴可夫斯基是1885年这样写的。当时他已走过世界许多国家。西方议会制,西方的先进的经济成果并没有使他信服。他给梅克夫人写信说,在各国都有很多令人不满之处,到处都有政党的争斗,尽管表面上民主、自由,但实际上存在着互相仇恨,到处都有危机和各种程度的混乱无序。柴可夫斯基相信伟人的作用,他相信伟人的善心、正义,他相信只要伟人顾全公众的福利和采取明智的措施,社会就可以进步。柴可夫斯基有这种观点是不奇怪的,他出身贵族,受的是特权阶层的学校教育,他远离政治运动,又专心致志地投身于音乐艺术之中。他和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曾两次见面谈话,亚历山大三世对他有很好的印象,很重视他。这都影响到他的政治观点,使他对“开明君主”抱有希望。
①彼得拉舍夫斯基派:1845…1849年在彼得堡出现的俄国进步知识分子小组。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的消息他是在意大利听到的,当时他给梅克夫人写信说:“难道这一次还不能将我们政治生活中的毒根拔掉吗?”
他痛恨恐怖主义、暴力和对人的压迫,他和他的社会生活范畴的人们一样并不深刻考虑这些对抗行为出现的原因,只看到由此而产生的结果。
柴可夫斯基也是有民主思想的,他曾给梅克夫人写信说:“我觉得沙皇如果能召集来自全国的代表共同商讨如何消除这些毫无意义的革命活动的可怕现象就好了。没有俄国公民参加管理,就不会有较好的未来。”
他的民主倾向还表现在他对十二月党人的态度。他的妹夫是十二月党人的儿子。达维多夫一家与十二月党人的关系可谓密不可分。虽然柴可夫斯基没有直接发表他对十二月党人的看法,但是从他对一些与十二月党人有关的文学作品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对十二月党人抱同情态度。
对柴可夫斯基来说俄罗斯永远是神圣无比的。他说:
“我没有见过比我更热爱俄罗斯母亲的人,我爱她的总体,也爱她的部分,我热爱俄罗斯人、俄罗斯语言、俄罗斯的思维方式、俄国人的美丽、俄国的习惯……我憎恶那些先生们,他们借口在俄罗斯生活不舒适,情愿饿死在巴黎的某一角落,他们谩骂俄罗斯的一切,能够丝毫不觉得遗憾地在国外虚度一生。我恨这些人,他们把我最珍贵和神圣的东西践踏在污泥之中。”
柴可夫斯基认为决定俄罗斯命运和人类幸福的未来的是人的自我完善,而怎样达到美好境界又是他难以说清的。对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象他也无法解释。他说: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忧郁的时代,只有艺术能吸引我们躲开这个沉重的现实。坐在我的陋室的钢琴边,我完全摆脱了令我困惑不解的恼人的问题。这可能有点自私,但每个人都应该以自己的方式为公共利益服务。我认为艺术是人类所必需的。离开了我的音乐活动领域,我就不能为自己亲近的人服务。
柴可夫斯基也正是在自己的音乐中倾注了他真诚的情感,让他的音乐为人们铺设一条通向心灵的自我完善的道路。
3。 崇拜莫扎特
有的人不了解莫扎特,也不了解他的音乐,这并不足为奇,因为这些人不喜欢古典音乐,他们觉得古典音乐很难懂,没有什么可吸引他们的。而有的人懂得莫扎特的音乐,但不喜欢,这是很奇怪的,尤其其中有的人还能头头是道地讲明他们不喜欢莫扎特音乐的原因。
梅克夫人就属于这一类奇怪的音乐爱好者。她不能接受莫扎特音乐的超凡的纯洁和美。她说:“他对一切是那样满足,他是那么安详快活,对此我完全不能理解……那种完完全全的善良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特点罢了。有强烈内心感受的,又懂得许多的人,他可以很善良,但不可能快乐。”梅克夫人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喜欢充分表现人的情感的音乐。尝尽人世辛酸又具悲剧性格的梅克夫人说她很难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找到能震撼她心灵的东西。其实,与其说是很难找到,不如说是她不愿意去找。在莫扎特的室内乐作品中,的确少有悲剧色彩,而在他的其他许多作品中,比如他的最后几部交响乐和几首著名的钢琴协奏曲中,其实并不乏撼人心魄的乐段。
梅克夫人怎么也不明白,《第四交响曲》的作者柴可夫斯基会是莫扎特的崇拜者。柴可夫斯基曾用过很多办法使梅克夫人接受莫扎特的音乐。他给梅克夫人写信说:“您说我对莫扎特的崇拜是和我的音乐气质相矛盾的,但也许正是因为作为生活在本世纪的人我感到精神痛苦和压抑,我才乐于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寻找慰藉。莫扎特的音乐大多表现了生之欢乐,一种健康的、完全的、不受外界因素所左右的、天性直接体验到的生之欢乐。总的说来,我认为,在艺术家的心灵中,他的创作能力与他对某一位大师的好感毫无关系。比如,可以喜爱贝多芬,但在气质上却更近似门德尔松。也许,这正表现了两个极端相反的人却互相倾心,两位艺术家气质不同却可以相互喜爱。”
柴可夫斯基对贝多芬的态度是很有趣的,想真正懂得他的情感并不容易。1886年秋季,柴可夫斯基在梅达诺沃自己的家里,在渴望已久的孤独中,在日记中写道:
可能,在我死后人们会想知道,我的音乐爱好和见解如何,而在这方面我很少发表口头意见。现在可以从贝多芬说起,对他当然是要赞颂和奉若神明的。可我是怎么看待贝多芬的呢?我对他的某些作品中的伟大之处表示敬佩,但我不喜欢贝多芬。我对他的态度令我想起了我在童年时对上帝耶和华的态度。我对他怀有惊异之感,但同时怀有恐惧之感(我的这种感觉迄今未变)。反之,耶稣却激起我的敬慕之感。他虽然是神,但同时也是人。他像我们一样受难。如果说,贝多芬在我心中占着类似上帝耶和华的地位,那么,我爱莫扎特却如爱一位音乐的耶稣。莫扎特是一位那么天真可爱的人物,他的音乐充满难以企及的美……
我深信,莫扎特是美在音乐领域内所能达到的最高点。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地令我痛哭,让我因为兴奋和认识到自己接近某种理想而战栗。贝多芬也令我战栗,但主要是因为恐惧和哀伤。
我不善于探讨音乐,这里就不详谈了。但我要细说两点:我喜欢贝多芬的中期作品,有时也喜欢他的早期作品。我实在是嫌恶他的晚期作品,特别是最后几部四重奏。晚期作品中也有闪光之处,但不多。在其余作品中是一片喧嚣,而这位音乐界的上帝的灵魂在上空游荡。而对于莫扎特,我喜爱他的一切,因为我喜爱人的一切,我对人是确实喜爱的。我特别喜爱《唐璜》,我由它认识到什么是音乐。在那时以前(17岁以前),我除意大利的那些迎合人兴趣的半吊子音乐外不知有其他。当然,我虽然喜爱莫扎特,但并不认为他的每首作品都是佳作。不!我知道,比如,他的奏鸣曲并不都是伟大作品,但我毕竟还是喜欢他的每一首奏鸣曲,因为它是莫扎特的作品。
关于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前人,我爱演奏巴赫的作品,因为演奏一首好的赋格曲是有意思的,但我不像其他人那样认为他是伟大天才。亨德尔在我看来只有同等价值,他的作品中甚至没有一点趣味。格鲁克尽管创作较少,却令我感兴趣。我也有些喜欢海顿。但所有这四位大师都溶化在莫扎特之中。谁了解了莫扎特,也就了解了这四人身上的美质,因为莫扎特作为音乐创造者中间最伟大强劲的一个人,不嫌弃他们,而且支持他们,使他们不致被人忘怀。他们是被太阳——莫扎特——的光芒所遮掩的光线。
被柴可夫斯基比做太阳的音乐大师莫扎特却完全不被梅克夫人认可,对这一点,柴可夫斯基怎么也不能理解。他曾经做过多次尝试,想说服梅克夫人,让她了解莫扎特音乐的优美和深刻的本质。他以《唐璜》为例,说自己在听这首音乐时,会由于恐惧而颤抖,被感动得想哭、想喊。他说:“这个阳光灿烂的天才呵!他的音乐即使想起来,也足以使我感动流泪呢!”但是梅克夫人仍坚持己见,立刻反驳:“彼得·伊里奇,写过像《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那样美丽乐曲的人,竟然钦佩伊壁鸠鲁派‘惟快乐主义者’的莫扎特,这真叫我目瞪口呆。你说,一个罪人的灵魂听了莫扎特的音乐难道会颤栗吗?一点也不,正相反,罪人倒会在这音乐中觉得没有罪的。可是听了你的音乐,他就会哭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的天,这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然而,难道能够把你和莫扎特相提并论吗?”
读到梅克夫人这最后几句话,柴可夫斯基笑了。他决定今后不再企图改变梅克夫人对莫扎特音乐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建议她让家庭音乐师学会演奏莫扎特的G小调弦乐五重奏,他希望这个曲子中的柔板能打动梅克夫人固执的心,他非常希望能这样。
后来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柴可夫斯基又有几次提到过有关莫扎特的话题,与此同时他对又提起自己喜爱的音乐家而向梅克夫人略表歉意。梅克夫人也很知趣,她尽量做到不破坏这个莫扎特式的二重唱的和谐。1880年她曾写信给柴可夫斯基谈到莫扎特时说:“他不是从这个世界来的。他的音乐与他的天性完全符合。莫扎特能够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天性,对这一点我很喜欢。”其实,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话。两个月以前当柴可夫斯基一个人住在布莱洛夫庄园时,他曾写道:“莫扎特有孩童般的温顺纯洁和少女般的质朴。这个天才的人好像不是来自这个世界!”梅克夫人用这样的方法迎合了柴可夫斯基。她不再否定莫扎特的天才,但她对莫扎特式的美、善并没有接受。她开始从反对基督式的谦卑这一角度再次展开了“攻势”。
她说:“如果人们更多地被音乐所感动,而少为生活忧心忡忡、激动不安,人们就会更像人,就会更高尚……我不认为人性就是宽恕一切,对恶无动于衷……我不能容忍恶,不能宽恕恶,所以我愿意在音乐里听到反抗,对宽恕一切的表现不能苟同。对恶的宽恕不会把人引向善。”这是梅克夫人从自己的生活中总结出的深刻的哲学信念。
柴可夫斯基本性善良、宽厚,这使他比较靠近基督的思想。他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说:“像您这样少有的、特别善良的人对实际意义上的恨的情感是格格不入的。还有什么比恨更没有用的?”柴可夫斯基认为在基督的思想里有生活的全部真理。他说:“我们有权以恶对恶吗?不能,我们只能重复耶稣的话:‘先生,请饶恕他们吧,他们做的什么,他们不晓得。’”《圣经》里的话使他感动:“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到安息。”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在这些绝妙的语句中有多少对人的爱怜啊!如此急切地渴望揩干痛苦的泪,安慰受难者的心,这是多么高尚的境界啊!”
柴可夫斯基对莫扎特音乐的热爱也正来源于他的这种善恶观。在莫扎特的音乐里没有恶。在莫扎特的歌剧里即使有表现恶的场面,最后结局也是恶被人们的善良、忠诚和爱所征服。沉浸在莫扎特崇高的美丽之中,柴可夫斯基觉得舒适、平安。他的柔肠善心始终充满对爱的渴望。当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们遭受苦难,他感到痛苦。他总是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别人,而当他意识到他的努力也无法帮助人们摆脱困境时,他会感到加倍的痛苦。同时柴可夫斯基也原谅了人们的恶。对于他所受到的伤害和不公,他从不耿耿于怀。他几乎可以善待所有的人。这样的宽容和忍耐是他本性所有的,同时也是生活的坎坷练就的。在善、恶问题上柴可夫斯基始终不能同意梅克夫人的观点。
4。 《曼弗雷德交响曲》
1882年巴拉基列夫建议柴可夫斯基以英国诗人拜伦的哲理诗剧《曼弗雷德交响曲》为题材写一部交响曲。巴拉基列夫为柴可夫斯基拟了详细的写作提纲,并附上一个说明:“这个题材除深刻外,还是现实的,因为当今人类的病症正在于他们无法保护自己的理想。理想破灭了,心灵中留下的只有苦痛,没有满足。”柴可夫斯基不喜欢巴拉基列夫写的提纲,他写信对巴拉基列夫说:“您的提纲令我感到无动于衷,既然没有激发起幻想和感情,就未必值得去动手写作。”不过柴可夫斯基表示愿意再读一遍《曼弗雷德交响曲》这本书。
拜伦的《曼弗雷德交响曲》表现的是19世纪欧洲文学的一个典型主题——才华出众的个人与和他敌对的世界相冲突的悲剧。书中的主人公曼弗雷德生长在山区大自然环境中,他孤独地生活,目睹阿尔卑斯山瑰丽的景色,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山峰之巅,虽然控制着周围的一切,但在伟大之中却感到孤寂和悲哀。他探究人生的意义、知识和价值,他苦苦思索而不得其结果地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曼弗雷德与鬼魂、神灵相通,而不与凡人往来。他认为世人都是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