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缠香心中对清晓是存了一丝好奇的,她幼时见华清时便知道红衫是华清的徒弟,只是未料到华清后来还会再收徒。世人都知华清收徒是要讲眼缘的,此刻她倒是挺想知道清晓哪里对了华清的眼。
这女子说普通,浑身上下却总有种澄澈的气息,说不凡,却也没什么耀眼之处,只是每次见着她总能想到那皎皎月光,清冷的,通透的。
苏缠香不再拐弯抹角:“缠香谢过姑娘,”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递给清晓:“小小心意,请姑娘收下。”
清晓淡笑着睁开眼望向缠香手中的玉佩,随后目光就有些顿住了。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清晓一晃神,就想起了莫云深,他的腰间也挂着一块相似的玉佩。
第一次遇见莫云深便是在浥河边上。
他周身湿透的坐在河边,望着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应该是一副很狼狈的样子,他却显得异常悠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望向她。
那一眼让清晓终身难忘。
他的眼中是不易察觉的、被冷漠包裹的戒备,被平静修饰过的锐利,然而这些都是迷障。透过层层迷障,清晓看到了他眼底的孤独。
青碧喜看书,在她面前提到过的名不计其数,而那时的清晓只能想到一句——积石成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风华绝代,遗世独立,那一刻,仿若世间真的只有他一人。
“姑娘?”苏缠香疑惑叫道,不知清晓为何突然失神。
清晓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靠着椅子重新闭上眼,声音淡淡道:“雪蚕丝我帮你送便是,玉佩收回去吧,我不需要。”
苏缠香盯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既如此,若以后姑娘有用得上缠香的地方,缠香必定在所不辞。”说完,便转身慢慢踱回了房。
在苏缠香眼中清晓的性子是有些奇怪的。
她多数时刻都是安静的,一点也不似红杉那般天真洒脱,两人皆是双十年华,眼中的气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苏缠香不由的回头望了一眼还在庭院中的清晓,觉得她就像是被笼在一层沉沉雾气中,也就只有替自己把脉,认真施针时,她周身才会流露出淡淡光华。
出庄那日天气晴好,苏缠香郑重的将雪蚕丝交给了清晓,红杉扯着清晓的袖子试图拖延时间,间歇还要期盼的望上华清一眼妄图华清答应她的请求。
华清连看都不看红杉就转身进了庄内,久不见红杉跟上来,回头淡喝一声:“死丫头,快去做饭!”
红杉满脸不情愿的放开了清晓的袖子,嘟嘟囔囔的进了庄。
清晓正要离开,却又被苏缠香扯住了袖子,“清姑娘,你救我一命,缠香毕生难忘,这一路风险颇多,姑娘一定要处处小心。”
清晓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她的眼中涌动着的是真诚的光,不会武不会毒,只凭着一股信念竟也能将雪蚕丝从离洲城护到浥山。
清晓没有多说什么,仅仅点了点头便往山下走去。
走了约莫半日便看到了陵园。
一年未来,两座坟头已长满了野花野草,清晓花了几个时辰将陵园打扫了一番,这才跪在冰冷的石碑前,将备好的酒拿了出来。
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悲痛欲绝,不相信自己才出去了一会儿整个村子便化为一片灰烬。一夜间亲人尽失,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终日浑噩。
某日清晓时分,她整夜睡不着,披衣去院中散步,却见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两个雕花繁复的乌木盒。
一个装着她父母的骨灰,一个装着青碧的。
这一切都是华清去办的。
华清当时站在旁边,笑容平平静静,“小姑娘,考虑好要不要当我的徒弟了吗?”
却是不等清晓回答,他悠然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
天色一片明一片暗,清晓低着头,只觉得这一刻,万籁俱寂。
终于,她双膝一弯,直直的跪在华清面前,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上。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嘶哑而坚定的声音,清晰的传遍整个院子。
☆、故人
下了浥山已是傍晚,就近找了个旅店清晓便早早休息了。
这夜她做了个梦,梦里的她,戴着青碧的人皮面具骗过了爹娘,骗过了村里所有人,接着被莫云深扯着袖子问道:“姑娘,你可曾看到过千盏?”
她眨着眼答道:“我就是千盏呀。”
莫云深摇摇头笑着说:“姑娘莫要说笑,你分明是青碧啊。”
迷蒙间想起自己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她恍然大悟伸手想要揭下来,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摸不到脸上的人皮面具。
她焦急的拉着莫云深的袖子解释道:“我就是千盏,我真的是千盏,我只是戴了青碧的人皮面具。”
莫云深却看了看她,皱着眉转身离开了。
清晓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息,满头虚汗。
她起身倒了一杯凉茶饮下,冰冷让她清醒不少,也让她重新平静下来。天已经快亮了,有光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光线中满是跃动的尘埃,她靠在窗边望着街道,忽得就想起以前在浥河村,这个时候娘已将早膳在桌上摆好。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五年时间她却已经习惯每日这个时辰看看医书。
走走停停,花了一月多的时间,清晓终于到了京城。
天子脚下,景之繁华,难以想象。
打听到织云阁的位置,清晓也不急着去,找了家酒楼,将马交给酒楼的小厮后便要了一间房洗去了一身疲惫。
推开窗能看到长长的街道,各种各样的商贩沿街叫卖,带着很浓的人间烟火的气息,她已离开这种生活太久,此时心里竟生出了淡淡的暖意。
浥河村的日子也是如这般充满暖意。
她过了十五年平淡如水的生活。和娘烹饪,和青碧念书玩闹,没有大志向,整日无所事事,却是快乐异常。
后来莫云深出现了。
平淡的生活终是泛起涟漪。
那日她在河边蓦然间看到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才发现他受了伤,胸膛处的衣服已被血浸染了一大片,她带他回家,将他安置在客房,求爹救他。
哪知爹去看了他后却神色不明的说:“这是个很棘手的人,我不愿救他,你让他走吧。”
她气得直拍桌子,任性的大喊:“为何?为何!我就是要你救他!我就是要他活!”
她缠了爹整整三日。
爹自小对她宠爱有加,又怎舍得真让她委屈生气,只好出手救人。
如此莫云深便在浥河村住下了。
十五年平淡的日子,从这里结束。
第二日一早,清晓便到了织云阁门口。
有小厮一脸笑意的迎上来,“姑娘可是看布料?请这边走。”
清晓却不动,“我来找人。”
“姑娘找谁?”
清晓淡淡道:“云姨。”
小厮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嗤笑道:“姑娘找云姨何事?云姨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临走前缠香是同她说过织云阁的,织云阁是绣庄在京城的一个分店,她也提过云姨和玉白,可清晓不甚在意,此时看来,倒真是她小看了绣庄。
清晓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小厮听见:“我来将雪蚕丝给云姨。”
小厮神色立变,说了一句“姑娘请稍等”便闪身到屏风后。
一刻钟的时间后,小厮回来了,躬身到清晓面前,“姑娘,云姨有请。”
屏风后竟是一扇大门,入门后是一处大院,墙根处种了几株青竹,院中摆着一个石桌,石桌上放了一本书和一盏茶,却不见人。
小厮领着清晓继续往里走去,过了一个拱门,眼前便是一座碧绿的池塘,池塘上是曲折的回廊和秀雅精致的凉亭,回廊的两侧摆满了绿色的植物,那植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令人心绪宁和。与药草相伴的清晓自然认得,那是宁神叶,无花,叶有香,香气清心明目,有安神的功效。
远远便见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着紫色衣衫,背对着清晓。
小厮停在离凉亭十步远的地方,“云姨,人带到了。”
女子转了过来,有一瞬间只看到躬身的小厮,接着才注意到小厮身后静静站着的清晓,她今日穿着淡青色的衣衫,在层层叠叠的宁神叶中还真有些不易分辨。
当云姨打量着清晓的时候,清晓也在暗暗地打量着她。
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眉目生得极好,妆容素净,虽着紫衣,并不觉庸俗华贵,只让人觉得很是典雅。
挥手示意小厮下去,不等她开口,清晓率先将上了锁的盒子和钥匙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
云姨愣了愣,却也不急着打开看,只问道:“你一个小姑娘是如何得知雪蚕丝的?”
清晓拿出缠香的亲笔书信递给云姨,淡淡道:“受人之托。”
云姨大致的将缠香的信看了一遍,确认是缠香的笔迹这才将信搁下,拿了钥匙欲要打开盒子,清晓却出声:“等一下。”
接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倒了一些药粉在掌心,接着将药粉洒在盒子上,这才道:“好了。”
云姨却是放下了钥匙,略带惊讶:“姑娘会医?”
清晓却淡笑着反问,“云姨为何不问我会毒?”
云姨当下就笑了,站起身背对着清晓回道:“自古医毒不分家,在我看来,有时施毒与救人无甚区别,更何况,有毒才有医。”
华清曾问她叫什么,那时她一句话也不愿说。拜华清为师后,华清却再不问她的姓名,径自道:“你既是清晓时分拜我为师的,那便叫清晓吧。”
后来华清又问她想学什么,她想都不想便答:“医。”父亲一生行医,救人无数,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将医术传授与她,反倒是青碧,将父亲一生所学习得十之□□。未能继承父亲医学,是她一生的遗憾。只是当她知道父亲为何不让她习医时,已是新月换旧月。
华清最先教她的,却是使毒。
她问为何。
华清给她的答案和云姨一字不差。
他教她的,的确是如何生,如何死。
良久过后,清晓正思忖如何回答,却看见了云姨的手。
“你有六指?”清晓蓦地问道,这一声似是吓到了云姨,错愕的表情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才淡去。
“是,生来便有。”云姨没什么表情的回。
清晓自觉这声质问有些唐突了,于是退了一步,“东西已经带到,告辞。”
云姨却突然出声:“姑娘且慢。”
清晓的脚步顿住。
“姑娘可否替我的人把个脉?”
清晓暂且留在了织云阁。
云姨请求清晓把脉的是她的外甥,十二三岁的年纪。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清晓就有些吃惊——他太瘦了!双目紧闭躺在床上,两颊因为太瘦几乎是凹陷的,从外面几乎看不到他被子下的身体。一年前父母双亡,他一个人将父母火化后便来投奔云姨这唯一的亲人,路上却莫名其妙染了不知名的病,看遍了京城的名医仍是不见任何起色,才一年的时间,就消瘦成这个样子。
清晓答应救这少年,但是云姨得给她三匹亲手织的流云锦。
自从知道华清从绣庄取过几匹云锦,红杉就心心念念华美的流云锦,奈何流云锦除非云姨亲手所织,其他的都登不上台面,于是即使是苏缠香也无法拿出红杉一心牵挂的流云锦。这次带三匹回去,清晓几乎能想象红杉有多么开心。
将清晓住的厢房安置好以后,云姨便唤来一个小厮,“你去一趟墨王府,告知郡主雪蚕丝已到,请郡主明日来织云阁量身制衣。”小厮听命很快便离去。
清晓的房间就在禾生的隔壁,她也是今早才知道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叫做禾生。
刚刚替禾生把过脉云姨就来了,她将禾生的身体状况大致跟云姨告知了一番,随即问道:“禾生来找你时,是不是要经过桐城的赤仙林?”
云姨倒有些惊讶,“的确是,那里是桐城到京城的必经之地。”
清晓将银针一根一根的收好,“那便是了,他并非得病,而是中毒,赤仙花只要一遇死气,花香便会化为毒气,令人难以下食,开始不易察觉,久而久之则会让人饥瘦致死,他带着骨灰,自然会中毒。”
“那……此毒可解?”
“可解,只不过有些费事而已。”清晓收拾好药箱,走到桌前摊开纸笔,随即想了想,又搁下了笔,“这附近哪里有大医馆?”
云姨微楞,“出门左走一百步便有一个。”
“我去抓药,你尽快烧些热水过来。”清晓说完便出了门。
走了一会儿才知织云阁还是很大的,清晓好不容易到了前厅却见下人们进进出出,将前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到了店里,发现店门敞开,店内却没有一位客人——她那日来的时候店内的客人可是络绎不绝。清晓难免奇怪,却并未张口询问,只出了大门直直朝医馆走去。
去医馆的路不算偏僻,街道很宽敞,拐角处来了一顶轿子,看上去并不算华丽,只让人觉素雅精致,然而清晓一眼便看出来那轿子是用上好的檀香木做的,这轿子里坐的人非富即贵。
轿子很快与清晓擦肩而过,她一眼便看到前面的大医馆,于是无暇他顾疾步过去。
医馆很大,里面最忙碌的莫过于一个坐诊的老大夫,清晓随意的瞥了一眼药柜,药类齐全,抓药的人也挺多,清晓敲敲大夫的桌子:“我来抓药。”
老大夫有些懒洋洋的答:“药方呢?”
“我说,你来抓。”
老大夫不由的抬眼看了一下清晓,这才拿起一杆小称慢慢起身。
禾生的病是需要长期调养的,以后免不了抓各种各样的药,且第一副药相当重要,药引为五虚子的叶子。
五虚子非常难得,只因它五年生长,五年开花,再要五年才能长出叶子,先开花,后长叶,第一味药就需要五虚子的叶子为药引,这药难得就难在这里。
果然,当清晓说出五虚叶的时候,老大夫的脸色瞬时变得为难起来,“这五虚叶……”
清晓只是简单的问:“有没有?”
“有倒是有……只不过要这药太贵重,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