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晓将银针一根一根的放妥,神色不变,淡淡的回:“我不是大夫。”
“可是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
“放心罢,真的同我待一个月,你一定会生厌的。”
红杉没有再反驳,因为清晓说的是事实。霍至境见劝说不了也便放弃了,她的确没有任何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而红杉也半靠在床上生着闷气。
帐篷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那把匕首就是在这样寂静又沉闷的环境下猝不及防的出现的,它躺在她药箱一个安静的角落内,刀柄冰冷的温度好似那晚的冷风,上面嵌着的红色宝石又好似那晚跃跃的炉火。
不过瞬息,清晓脑中已闪过千般念头。她想将这匕首还给莫云深,可已经收下了,再这般还回去难免显得小气,想了又想,这匕首终是被她留下了。
她走得时候是那日一早。
天边露了点鱼肚白,浅浅的蓝,以及朝阳初升的胭脂般的红,三种不同的颜色相当奇妙的糅合在了一起,看起来竟是意外的协调。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呵出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一片氤氲,好似一片大雾,这漠北虽然苍凉,可所有的景色皆蔚为壮观,让人心中畅快。
身后的马儿不安的在原地动来动去,车夫也早已将马缰绳套好,只等着她出发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在今天离开,只让霍至境替她准备了一辆简陋的马车,以及她抽时间从溪城叫来的一个车夫。她猜想红杉现在大抵还在梦中,霍至境昨晚一直陪着她,现在可能也睡着了,守卫的将士自然是认得她的,朝她略略点头示意,也没有开口说话。
一切都是寂静的。
就是在这一片寂静里,她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莫云深。
他今日穿着一件烟青色的锦袍,系了一件白色的披风,披风上面镶了一层毛,将他的脖子围得严严实实,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神色,脚下的影子被朝阳拖得长长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他和她站在这片土地上,渺小得犹如两颗尘埃。
他招招手,唤了一旁抱着一堆的文其,文其应声将怀中的东西交给了一旁的车夫。
而他,则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然后围在她身上,纤长白皙的手指灵巧的将绳子在她脖颈处打了个蝴蝶结,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真要走吗?”系好了结,他终于开了口,垂首低眉望向了她。
他的眼神像是无形的丝线般扰人,从他身后涌出的光让清晓不由得微微眯了眼,她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又想起了那句话。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他一身宁静的气息像极了这两句话。
如山涧静静流淌的清水,如清幽沉默的大山。
也许是时辰正好,也许是景色正好,也许是要离开了,清晓这一次看着他,是这大半年来,最平静的一次。
她伸手轻轻解了那个系的很美的蝴蝶结,将披风重新交到他手上,身上传来的冷意让她更镇静。
“已经在宫中太久,都快忘记烟火是什么味道了。”她轻轻道。
他没有再说话,眼神微闪,重新将披风系到她身上,这次用了些力道,系得很紧,是死结。
“一路珍重。”他垂了手,作了道别。
清晓低头看着那个死结,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记得五年前,她明明不喜针线,却为了编一个同心结日日缠着娘亲,可却是手太笨,学了一半便再学不下去,等她将那个编得乱七八糟的同心结递到他面前时,看着他脸上的笑她当即就红了脸,正想收回来的时候,却被他拿了去。
那同心结下面还挂了一个荷包,是她照着自己荷包中的药材给他抓的,每针每线每味药她都废了不少心思。
他收下的时候神色很温柔,目光望着那个同心结时里面有着醉人的光:“既是姑娘的一番心意,在下岂有不收之理?”说罢,便将它放在手中细细把玩。
她几番欣喜,几番微恼,最后轻轻扬着下巴,声音故作大胆的道:“既然收下了,就不许嫌弃它丑。”
他倏尔一笑,嘴边弯起了挺大的一个弧度,“在下当然不会嫌弃。”
她半天没说话,脑中转了几个弯,忽而两条秀眉竖起,声音清脆:“那你就是承认它丑啦?”
记得那时他没忍住,清朗的笑声震得胸膛微微起伏,眼睫也犹如振翅欲飞的蝴蝶轻轻颤着,而她也没有忍住,同他一起笑了。
那笑声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
他们就像死结,已经走投无路。
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她没敢回头望,却不知为何总能感觉他一直在后面看着她。
死结,的确已是死结,他们中间隔着的,早已不再是那场大火,还有戚卫,有云姨,有甯辰,有甯画。
唯有一剪下去,你死我亡。
霍至境刚刚从红杉帐篷出来,便见到莫云深。
他来道别。
“为何这般急着走?”霍至境问道。
莫云深没有回答,只是道:“如今阑月与西苍这场仗就快打完了,西苍气数将尽,很快便会败北,成为一盘散沙,届时我希望将军替我带回来一个人。”
这霍至境倒是有些好奇了,他道:“是谁?”
“望江。”
莫云深移开了目光,那是西苍的方向,言语飘渺模糊不清,他说的很慢,也很轻:“他欠我一些帐,有几年了,也是时候讨回来了。”
☆、望雪
一路南下。
渐渐的已经看不到雪的踪影了,天气还不怎么暖,风仍是凛冽的刮着,清晓倒没怎么躲在马车里,有时清晨时分上路,还会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聊上两句,因着不赶时间,所以她行得很慢,走走看看,路过溪城时便停了三天。
那三天她整日在城中游玩,有时候会遇上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好奇的从他手中买一副药,却发现那不过是很寻常的补药,因着心情好,她倒也没有拆穿那个郎中。有时候会遇到边疆那些倒卖邻国物什之人,俱是一些扎髯大汉,一脸的煞气,可是大部分人却都非常豪爽。有时候也会遇上坑蒙拐骗之人,不过接近她的都被她以毒药逼退……
无数个微小平凡的生命在这世间为自己的目的忙碌奔波,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在溪城的最后一日,她倒是又见到了一个宫中之人——甯画。
去买果酒时,远远便瞧见西王府门口停着一辆很眼熟的马车,直至甯画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她才回忆起来。她匆忙转身,借着店家的门挡住了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被宫中的人看到。
甯画来此,恐怕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莫云深罢。
不再多想,她拿着手中打好的果酒,声音清淡的问店家:“老板,你可知溪城附近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那老板手中正给人装着酒,闻言想了一会儿这才激动的道:“出了溪城南下几十里有一处地方叫望雪坡,站在那坡上远远眺望,若是运气好,可见到周围高低九座雪山,等到太阳出来,那九座山的颜色也会跟着变换,很是奇妙,现下时节刚刚好,姑娘可前去一看。”那老板笑道,脸上的笑容很是憨厚,让看见他笑的人也跟着轻松起来。
清晓当即便有了方向,“那……便去看看。”
当天,他们便离开了溪城。
而那时,甯辰也刚刚好骑着马和苏成忠进了溪城,他脸上已有了青色的小胡茬,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名贵的棉褂子,可他脸上带着一种舒畅的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沉稳了。
“清晓说漠北的烈酒很不错,让我来尝尝,苏先生,你喝不了烈酒,便尝尝这里的果酒罢。”
一切似乎都有律可循。
一瞬相遇,一瞬相离。
幸而车夫是溪城人,对这一代倒也熟,那望雪坡车夫自然是知道的,所以这一路也走得顺畅。
这几日来他们走得都是官道,天气虽冷,却已经没有再下雪,路也较平坦,只是走到那座山下时却已是坐不了马车。
那望雪坡在山上,山路树木丛生,皆是羊肠小道,驾着马车上山多有不便,最后清晓与车夫一合计,两人将马车寄放在附近的一个农户家中,又从小镇买了匹马,临走时清晓备了些干粮,打开药箱取了几种毒药几种解药放在身上,以免遇上山中出来觅食的野兽。忽得又见着了那把匕首,她望着那把匕首愣了半晌,终是沉默着带在身上,冬季的药材少,可若是有药材也便极其珍贵,拿着匕首有时候也能以备不时之需、
这山与青莲山和浥山不同,因着没什么人来,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宽敞明显的大道,冬日里的山林里一片寂静,唯有马蹄踩在地面哒哒的声响。行了一会儿,便见路上有了薄薄积雪,有些树枝上也是一片白,清晓骑着马走过时,偶尔衣服也会挂到那些树枝,白雪一落,微风一阵,便犹如空中撒盐。
快行至顶上的时候,山路已是愈发难走,他们不得不下马步行,只是清晓心中无挂碍,走得也算轻松,一边走,一边同车夫说话。
那车夫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家中举目无亲,她当初挑了他便是因着他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挂心。
“你来过此处吗?”清晓问他。
“我一直在溪城边儿的村里住着,这儿很少来。”他挠挠头,脸红扑扑的,笑得有些憨。
“那你父母亡故后你都做些什么?”
“农忙时便种庄稼,若是闲时,便会去大户人家做短工。”他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放的是干粮和水,他跟在清晓身后,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实在。
“没有妻子吗?”过了一会儿,清晓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家穷,没人愿意把姑娘嫁到我家来……”说这话时,他的脸仍是红扑扑的,带着一丝憨憨的笑意。
清晓没有再说话,望雪坡已经快爬到了,伸长脖子探探头,已经能够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雪山巅,犹如带着面纱的美人般带了一丝神秘。
哪一种不是人生呢?
有人在山顶遇见朝阳,有人在山腰遇见晚霞,有人在山脚遇见烟火。
万千人,万千人生。
各自为景罢了。
那几座雪山马上就要在眼中映出全貌了,只是这一趟,清晓终是没机会看清它。
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已朝她涌来,各个手持长剑,蒙着面,一身素衣,身形闪得极快,足有十人。
她当即拿了毒药往空中一撒,只是他们却似是极为了解她,纷纷闭气掩鼻退后了几步,趁着这间隙,她奋力往坡上跑去,眼角余光瞥到之时,那车夫已被他们杀了。然而还有几个没有碰到毒药的人却仍是在瞬间便拦在了她面前,她脑中是空白一片,看着他们提剑走来,她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这样僵持的场面很快便被的打破,一个墨蓝色的身影持剑挡在了清晓面前,她回过神定睛过去,这才看清现在那个正与黑衣人打斗的人是文其。
下一瞬,她的手便被来人紧紧握住。她偏过头望着手中舞着剑的莫云深,整个人讶异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有,她竟从来都不知道,他会武,且武功不错,然而现在容不得她多想,刀光剑影,让她自顾不暇。
整个场面瞬间变了样,他们二人与这十个黑衣人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那边文其挽了一个剑花,两名黑衣人已是倒在地上,趁着这时候,他喊道:“公子,你先带姑娘离开,此处交给我便是。”
莫云深也不恋战,一路带着清晓往坡上而去,只是身后文其和剩下的五个黑衣人缠斗,还有三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逼。
这几人武功都是相当不错的,似是受了很严苛的训练,手法毫不留情。转眼间已是来到了坡上,来时的山路还算缓,可是这坡的另一面却一半是乱石一半是密林,更是异常的险陡,莫云深带着她在这陡坡之上与人周旋,虽然能够应付三人,却是只能自保,讨不到便宜。
清晓情急之下想到自己身上是装了毒针的,可是她到底是没有手法,刚刚扔出去的三枚均被那几人躲了过去,也就是在这时留下了破绽,两个黑衣人缠住了莫云深,而第三个黑衣人身形一转持剑而来,直朝清晓面门而去,清晓下意识侧过身去避,却忘了自己此刻正站在坡上,脚下一空,人已往坡下滚去。
莫云深拉着她的那只手却从未松开过,她的身子倒下去的那一瞬,他已是收剑抱住了她,同她一起滚了下去。
☆、帮她
甯画看到文其发出的信号时,天色已经渐晚了。
日渐西沉,整个大地很快就会被黑夜笼罩,在那么大一片密林里,寻人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暗中还有那般多的杀手在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文其一身狼狈刚刚回去时,便被心急如焚的甯画打了一耳光。
“你是如何当的下属!”
文其曲腿跪在地上,没有解释。
可那一个巴掌却让甯画清醒了,她瞪着眼紧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间挤出来的,带着莫大的愤怒,“他当真是疯了!”
她紧赶慢赶的来到此处,却终是没有拦住他。
“我来的时候带了二十个暗卫,你领着他们去坡下细细找寻,带上伤药,燃了火把也无碍,我去找西王再拨一些人过来,既然暗中的那些人盯着,便让他们盯着……”甯画转身往屋中走去,一路走一路交代,走了一半,她却又转过身,“算了,我同你们一起去!”
乱石硌得身上各处都极为疼痛,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划过耳边的除了风声和乱石的声音再无其他,清晓只觉得自己的双臂都被莫云深箍得疼了,终于,发顶传来莫云深的一声闷哼,他们整个身子这才停了下来。
清晓的视线有些模糊,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般,感觉到莫云深钳制她的手臂松了一些,她挣扎了一下这才能够起身看到眼前的情形。
从一路乱石地滚到了这密林中,周围皆是参天大树,幸而有一棵树干较粗壮,横在他们的身子前,莫云深的脊背抵住了这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