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大殿上那被绑着的女人,甯画朗声笑着,她走上前去,抚摸着那已近中年的面庞,轻轻的道:“你对亲生女儿几次三番下手,却是次次都被我躲了过去,如今你落在我手中,你觉得你会如何呢?”
“分明是双生,你却让她活,一心让我死,凭什么?”
“我偏不死!不仅不死,我还要取你的性命!”她说到最后,字字凶狠,话音一落,她便拍拍手,招进来几个侍卫。
然后她指着面前的女人,声音清淡,只吐出了两个字:“杀了。”
说完,她背过身,快步往殿外走去,身后是杀戮,身前却是寂静蓝天,她微微仰着头,眼中的泪被她生生逼退回去,出了殿,她随手拉了一名士兵,问莫云深在何处。
得了答案,她一步一步往他所在的地方走去。
恨从来都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刀,握得有多紧,伤得便有多深。
☆、甯画
已是夏初了。
风中送来花香之时,也送来了血腥味。
天是种淡淡的蓝,微薄的阳光照得树上的叶子似乎都发着光,苍翠欲滴,宫墙边摆的花每一朵都娇嫩无比,琉璃瓦也被太阳映出了一层流光,宫里这些房子从高处远远望去,好似无数个小格子。
甯画到正殿的时候就见莫云深站在高台上,表情有些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荡荡的大殿里唯有他一人,他穿着天青色长衫,安静的站在高台上,手指轻轻摸着那把万人敬仰的龙椅,浑身上下的气息沉静如水,他就那样不悲不喜的站在那里,无欲无求的样子寂静却又夺目。
他听到了甯画脚步声,可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了一小瓶药轻轻的搁在一旁的小桌上。
甯画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怎么,现在与我说话都不愿了吗?”
他没有回答,在这高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四下望着。大理石的地,镶金的顶,涂红漆的柱,金色的纱帐,精致的屏风,一点一点,映入他的眼。
可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死水。
甯画慢慢上前,拿起了那瓶药看了看,笑了的时候,眼泪也落了下来,“戏,风,毒。”她一字一字的慢慢说出来,整颗心忽然就宁静了下来,再也起不了波澜了。
她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摇摇晃晃,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她那时的身份很尴尬,虽然贵为公主,可是文昭皇后并不喜欢她,肃兴帝也对她不闻不问,她被一个老嬷嬷带着,住在皇后宫里的一处偏殿内,宫女和太监也有些不将她放在眼里。
宫变那一年她虚岁已经六岁了,甯渊刚刚登基后没几天,她被平王接到府中,照顾她的嬷嬷去领了些衣物回来后不经意的叨念了一句宫里多出个九皇子,说是她的哥哥。
她有些好奇,想见见这个哥哥,可是却有些惧于进宫,怕被文昭皇后看见,怕被那些宫女太监责骂。可是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见到了他。
那天正好是她六岁的寿辰,文昭皇后在殿内摆了满桌的菜替她庆祝寿辰,她满心欢喜,小心翼翼的坐在文昭皇后身边,生怕有一点点的错文昭皇后便更不喜欢她了,根本想不到,身旁的这个女人是想要自己死的。
当文昭皇后将一枚颜色艳丽的菜放进她碗中,并催促她快吃之时,他闯了进来。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了。
他的头发很乱,锦袍的扣子也扣得乱七八糟,他像是受惊了,嘴里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他的身后有数名太监来捉他,那种追着他的狰狞神情连她都被吓了一跳,当他被那几名太监带走之时,她忽然就起了意,起身追了出去。
再后来,她通过嬷嬷才知道他被锁于笼中十年,从一岁起,便有十年的时间皆待在笼中。出来以后的他,如新生的婴儿一样,不会说话,不会穿衣,也不会拿筷子。他惧怕所有人,不听任何人的话,不与任何人交流,教他说话认字的夫子拿他毫无办法。
他惧怕这个世间的一切,甚至连树上的叶子,墙角的花,冒着热气的水都能让他害怕得蜷缩成一团。
他唯独不怕的,便是她,和光。
当年幼的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并不若见到其他的事物一样一避再避,而是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她。
后来她与他说话,他便学着她,她吃什么,他也跟着吃什么,她玩什么,他也跟着。
她成了那时的他唯一愿意接近的人,于是她教他认字,教他说话,教他用筷子,她慢慢教会了他一切。
可他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却是晚音。
刚刚从笼中出来的他,整日口中只有这两个字,她写来给他看,他一学便会。
一年的时间慢慢过去了,她刚刚才让他愿意接触这个世界,他们就要送他离开。
他走的那天她站在宫门口上冲他挥手,嘴里大喊她会等他,可他没有答话,终是坐上了马车。
从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这些年她一直都有意无意的留意着他的消息,尽管收到了他的死讯,可当他以莫云深的身份出现时,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时的她,简直欣喜若狂,她想,再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他们了,再没有了。
纵有千山,她必翻过,纵有万水,她必渡过。
可他对于她的出现却出乎她意料的淡然,她不死心,以交易为借口,带着平王手中所有的筹码费尽心思的接近他,嫁给他。
却是大梦一场。
当夜,甯画睡在了宫中的栖凤殿,这是皇后的寝宫。
殿中空无一人,她也没有掌灯,今日殿内的血腥早已被下人处理。开了一扇窗,她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脑中胡乱的想着将来这张床上也不知会睡着谁。
他给她戏风毒,当真已是慈悲。
这个毒在人吸入的几个时辰之后才会毒发,并且死得无声无息,毫无痛苦。
她给了清晓戏风毒,他便将这毒还给她。
她笑了笑,捏住被角捂在眼睛上好一会儿才拿了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慢慢往前走,她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由漆黑换成了一种深深浅浅的蓝。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整个人的身体都散发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热,过了一会儿,又逐渐的冰冷下来,她静静的躺着,心里清楚,她快死了。
快到破晓时分了,窗户外蓝色慢慢浅淡起来,她缓缓伸出手,透过指缝看着这个世界。
这莽苍尘世,正在醒过来。
天地静默,虚空寂然。
直至这一刻,她才痛哭出声,整个安静的大殿中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揪紧了被角,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嘶喊出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哪里想死,她只是想要陪着他。
她哭得声音沙哑,哭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哭得整个人都浑身冰凉。
她想起这一路往京中来时,数不清的杀手想要取他们二人的性命,她跟着他九死一生,一一抵过。
她蜷缩在被褥间,哭声在寂静的大殿变得异常清晰,她眼中的泪肆意的淌,喉咙火辣辣的,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不甘和绝望:“你一生疾苦我尽数知晓,我同你一起死过为何不能同你一起活……”
盈盈月光慢慢从她身上撤去,她脸上的泪光也变得隐隐约约,她哭声渐歇,整个人忽然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天快亮了,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的浅薄,过去的时光安静的在她眼前游走。
她觉得耳边静静的,静得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
她像是又见到十几年前一脸惊惶来到她面前的他,一身狼狈,却是俊朗无双。
她把他带到这个世间,然后他抛下她而去。
窗户外的天空泛着鱼肚白,一点点的光从天边露了出来,金色与藏蓝色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天空中有大朵大朵的白云。
她的目光缱绻柔和,然后慢慢睡了过去。
天光大亮。
☆、结局(上)
有三年了罢,文其想。
大约有三年了。
自莫云深登基成为清帝,已经有三年了,整个阑月仍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里。
他刚刚即位的半年里,没有哪一条不杀人。
处置甯渊的那天文其记得尤为清楚,那是他登基一月后的事了,朝中的官员被他换了一半,霍至境仍被封为右将军,所有待在他身边做事的人都是胆战心惊,生怕惹他不快招来杀身之祸,整个天下,如今改姓莫。
那天很平常,他下朝之后却没有去偏殿用早膳,而是一路往宫中的密牢走去。
去的路上文其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拐了弯,朝冷宫而去。
莫云深见到甯渊的时候,甯渊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躺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莫云深,发出的喘息声顿时变重了许多。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割掉,所以只能发出一些怪叫。
莫云深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在大牢内响起:“对,我是甯夜。”
甯渊伸着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衣角,可他却慢慢迈着步子,轻轻巧巧的避开了。
“你可以给我调出暗卫的令牌吗?”他弯着眉眼,微微垂首,长身玉立,看起来谦逊又有礼。
“给我的话,你就能活着。”他的声音云淡风轻,相当温柔。
可是甯渊如今只能匍匐在地上,像一只残废的畜生徒劳的挣扎着。
莫云深招招手,有狱卒捧了文房四宝而来,放在了甯渊身前。
甯渊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激动,他拼尽力气将面前的东西扫了出去,浑身都颤抖着,目光阴毒的盯着莫云深。
可是莫云深并不在意,他慢慢退出了牢房,站在远处,像是看着很平常的事物一般看着他。
文其很快将百里绫带了过来。
她在冷宫中倒是避过了厮杀,整个人除了骨瘦如柴之外,并未受伤,也是莫云深有意留着她。
莫云深指了指地上狼狈如斯的甯渊,笑着来到她面前,“你可愿救他?”
“他想死,却一直未能死成,倘若你愿帮我,我可以给他个痛快。”他是这样温和,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很平凡的请求。
他并不着急,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百里绫的答案。
可是百里绫却沉不住气,这一月来,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有百里一家,她虽在冷宫,前朝的事却也能传入她耳中,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地上的甯渊身上——她已经快认不出这是甯渊了。
这些年来,她为了爱他,满手杀孽,他却只是因为她与太后关系过近,便避她如蛇蝎。
他最爱的竟是不爱他的人。
当明玥给了他一个机会时,他便毫不犹豫的将她打入冷宫。
这些年他和太后为了大殿上的那把龙椅明争暗斗,最后这天下,却是白白让给了别人,恐怕此刻对他而言,活着比死痛苦太多。
“好。”她咽下眼泪,轻轻出声。
纵算他有万千不好,她此刻仍是替他着想。
能调出暗卫的令牌唯有皇帝知道在何处,莫云深当初让人搜遍甯渊的整个宫殿都没找出来,所以他留了他一条命,一点一点折磨他,借此要挟百里绫。
百里绫的确知道这块令牌在何处,她贵为皇后,甯渊这些年虽对她不闻不问,却也不敢轻易废她后位的原因就在此处,当年肃兴帝走得急,这令牌辗转几番,最后是落到了百里一族手中。
所以这世上,唯有她和甯渊知道这令牌在何处。
当百里绫将那块令牌交给莫云深的时候,她整个人终于长长的叹出了气,这一切仇怨,在此刻终于尽数了结。
莫云深没有食言,他对文其轻轻做了个手势,文其手里的刀一起一落,甯渊的整个头颅便被削了下来。
百里绫整个人的呼吸都是一滞,她扑过去接住了甯渊的头颅,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断了线,她崩溃的嘶喊出声:“啊——”这一声尖叫,已经不似人声,响在这牢中,凄厉而可怖。
他竟连全尸都不留给她。
莫云深一步一步踩上了阶梯,往光亮中而去,最后留给百里绫的,也只是一个单薄的背影。
拿到令牌的第一件事,他便在深夜召集了阑月的一百名暗卫。
一夜之间,一百名暗卫,皆死于他剑下。
既然杀了她的人藏在这其中,那全杀了便是。
也是从这以后,他的手上随时都沾满鲜血,或是犯了错的大臣们的,或是说话不合时宜的宫人们的,或是西苍人的。
他看不见朝堂上畏他惧他的群臣,看不见那些被他一剑穿心的杀手的狰狞面目,看不见遍地的鲜血。
他手腕高明,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减苛捐杂税,施新政新法。可他同样也残忍冰冷。
他是明君,却也是个暴君。
身居高位,却无后无妃,无亲无友。
泱泱天下为他所有,可他依然贫穷。
那日擦完剑上的血,他忽得就想去她住过的素玉阁看一看。
这一处因着他的意思,无人敢接近,已成了个荒凉之地,他轻轻推开门,只听见吱呀一声,然后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尘土味。
也不过三年光景,院子里的杂草疯长,石桌石凳上皆是一层灰尘,廊下的栏杆经历雨雪,已变得发旧,纵算有着再华丽的壳子,这宫中仍是有着数不胜数的陈腐之处。
可偏偏在这一片陈腐中,莫云深轻易便看到了她种在墙角的那些药草。
小小一方,却是一派荣荣。
呛人的尘土味淡了下去,空气中弥漫淡淡的微苦的药草味,也是她身上的味道。
也不知何时又到了萧瑟的冬天,日薄西山,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到了那面已经痕迹斑斑的宫墙上,透过黄色的琉璃瓦,可看见远处的天空湛蓝高远,冬日里的天,总是一丝云朵也没有。
一阵微风吹来,那药草随着风轻轻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他的耳中忽然间寂静一片。
天宽地阔。
一阵灭顶的孤独朝他袭来。
文其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将手上的披风递了过来,“天凉了,皇上得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很长时间,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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