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甯画却轻扬唇角,笑出了声。
“清晓姑娘,你让我给你真相,你倒是来说说,我要给你一个什么真相?”
“哦——莫非姑娘指的是昨日问我有没有同胞姐妹的事?”
“我说过了啊,平王的女儿只我一个,二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京城,京城人人皆知。”
清晓也笑,笑容冰冷不达眼底。一阵微风拂过,竹叶飒飒作响,她青色的衣摆也随风舞动。然后,她听见自己近乎哽咽的声音:“我要问的是,莫……墨王爷,五年前在何处?”
她的声音是颤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双手紧握成拳,只觉得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漫长。
这张脸,与那个和她生活了八年的亲人相似到近乎相同,与戴上□□的她相似到近乎相同。
这张脸的主人却声色温柔的答:“五年前……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好像并未在京城吧。”
这是一个极为模糊的答案,却已将所有一切摊在清晓的眼下。
清晓整个人慢慢的僵住,她感觉自己的手指麻了,脚也麻了,眼前慢慢起了一层大雾,她看见甯画因毒发缓缓下滑,看见她腰间挂着的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佩,看见她痛苦的蜷缩在地上。
红杉在一旁大声的唤着她的名字,她却觉得那声音恍如隔世,嗒嗒的马蹄声穿林而过落入她耳中。来人一袭紫色的衣衫,长袖飞舞的间隙甯画已被他搂进怀里。
温和而低沉的声音仿若惊雷一样砸在耳中:“敢问姑娘,我妻子与你有何冤仇?”也像匕首一般,凿进清晓心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静的,有礼的。
“可否请姑娘将解药给我?”
这就是莫云深。温和,清净,彬彬有礼,宛若翩翩公子一样,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从容已让所有人望尘莫及,哪怕他的妻子被人下毒,他也是如此冷静,自制,落落大方,内敛温和的索要解药。
并非懦弱,而是一种笃定的自信。
如此柔和的方式,却让人不能拒绝。
清晓的袖中至少藏着十几种□□,随便取出一样便足以让眼前的人生不如死,可她想起青碧。
哪怕甯画再否认,她与青碧必定会有某种联系。
清晓声音很轻,仿佛被风一吹便散,“墨王爷……五年前在何处?”
然后清晓听见他的回答:“离洲城。”
清晓拿出解药交给红杉便径自向屋中走去,如往常一般,一步一步,可红杉知道,现在只要有人轻轻推她一下,她便会倒地不起。
在清晓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候,莫云深问道:“姑娘是谁?”
清晓大可以回答她是清晓,或者她是华清的徒弟,或者她只是个大夫,但她停滞了一刻,蓦地转身,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道:“我是谁,你不配知道!”
只这一句,于莫云深而言也便够了。
莫云深于傍晚时分回到府邸,甯画体内毒虽已清,但人还是很虚。将她安顿好之后,莫云深便向书房走去。
他关上门,铺开纸,磨好墨,提笔在纸上慢慢写下了两个字,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思。
灯火通明的时候,他唤来文其,将那张纸折起来交给来人。
“十日,查清她。”
半夜时分,清晓从华清的房中拉出了一坛沉梦,顺便拿走了书桌上华清留给她的信。
华清已经数日未见了,因此清晓才敢如此大方的偷喝他的好酒。华清爱酒,尤爱沉梦,曾经清晓只不过偷喝了他一壶沉梦,他便足足在清晓耳边聒噪了一个月。
清晓也爱沉梦,这酒极为难得,普天之下也只有赵老头一人酿得最好,因此一坛酒价值千金。
沉梦味道并不烈,酒中带着馥郁的香气,入口温和,不消一刻便会让人遍体生暖。
她趴在木桌上,迷迷糊糊的回忆起五年前,在那个小小的院落中,也有这样一张竹木桌子,那时的莫云深浑身都洒满温柔的月光,倾国倾城的容貌在月光下好似神仙下凡,她看得呆了,莫云深连唤了几声她才听到。
红着脸在莫云深身边坐下后,她紧张得双手攥紧了腰间的流苏。莫云深嘴边挂着温和的笑意,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
那时的她望着宛如谪仙般的莫云深,竟鬼使神差的开口问:“公子可有娶妻?”
莫云深明显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那公子可有婚约?”
莫云深浅浅一笑,声音很轻,随风而散,“没有。”
“那公子可愿娶我?”
清晓笑了起来,眼中带着泪,趴在木桌上,望着沉默而安静的月亮,这月光,与五年前何其相像。
真是又天真,又愚蠢的千盏啊。
她伸手拆开华清留给她的信,信中只有两个字。
唐知。
☆、不愿
文其回来的那日,莫云深正在尘园泡茶,夜里寒凉如水,他一身白衫坐在院中,神色淡然,似仙又似魂。
他的手指修长而洁白,上好的瓷杯在他的手中经翻转后被轻轻搁在桌上,带着袅袅香气的茶从壶口流往杯中。
“文其,坐下说吧。”说完,他又倒了第二杯茶放在桌边。
忐忑的坐定之后,文其才缓缓道来。
“她像是五年前凭空出现的,过往一片空白。”
“五年来一直呆在浥山的齐云山庄,从未出过山。”
文其有些摸不透莫云深的心思,他跟着莫云深的这些年,替他查过不少人,这次的女子倒是最棘手的一个,他紧张的几乎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他蓦地双膝跪地,声音低沉:“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
莫云深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文其更加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他跟了莫云深八年。从莫云深刚刚入府时他便跟着他了,然而他很清楚,他能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一则是因为没有犯错,二则是……他若想杀了自己,太容易了。然而除过这两个原因,他却是心甘情愿的待在莫云深身边,这个人有足够多的理由让他钦佩,让他为之付出性命。
良久,文其才看见莫云深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搁在桌上。他犹如泰山压顶,心却安了下来。
毫不犹豫的吞下药后他便退下了。临走时文其再次回望了一眼那月光中的人,忽然很想碰碰他,看看他是不是如他所想一般,浑身冰冷。然而想终归想。
刚出了尘园,他整个人便呕出了一口鲜血,不过一瞬,衣服下的皮肤便绽开了无数条伤口。
他微微释然,心想他到底是念了旧情的,给自己的只是红鲤。
红鲤红鲤,每一道伤口都像是一条红色的鲤鱼绽在皮肤,倒真是应了遍体鳞伤此语。
而院中的莫云深仍然静静的喝着茶,月光将他的脸映得光洁一片。
没有查不到的过往,除非有人刻意掩埋。
那么这个掩埋的人是谁呢?
莫云深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看完信的第三日,清晓找到了唐知。
红杉说此人是落雪茶楼的老板,知道不少京城的事,只不过很难套出话,若想要他开口,得拿出他想要的报酬。
清晓刚一踏进茶楼便被茶香整个笼住,有小厮殷勤的上前,清晓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小厮的掌心,淡淡的说:“我找唐知。”
小厮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姑娘先坐这儿等等,容小的去通报一声。”说完,迅速的窜上了二楼。
清晓依言在桌边坐下,环顾四周,发现这茶楼的生意意外的好,其间的人大都有财有权。过了一会儿,小厮便下来了,他弯腰做了一个手势:“姑娘请。”
二楼是装修雅致的包间,袅袅的茶香清新怡人,带路的小厮将一间房门推开,示意清晓进去。
窗边坐着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他正在煮茶,隔着袅袅烟雾清晓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冷冷淡淡的问:“姑娘想问些什么?”
而清晓想了一下却反问:“我要给你的报酬是什么?”
他起身,清晓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是个很普通的男子,穿着深紫色的长衫,负手立在窗边,淡笑道:“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了。”
清晓只简单的道出三个字,“莫云深。”
“哦?”
“我要知道,莫云深五年前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要你腕间的白绫。”唐知乍一出此言,清晓愣了一下,随即顺着他的目光,这才发现他看着的是她腕间那条用雪蚕丝所织的白绫。
清晓一言不发的将白绫解下放在桌上。
唐知咧嘴一笑,“姑娘这爽快的性子真是讨喜。”
“至于墨王爷……五年前,他去离洲城巡查,回来的途中遇刺消失数月后平安的回到京城。”
清晓用左手轻轻握住了右手腕,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可是没办法,她的手在颤抖,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浥山曾有过一场大火,先生……可知道?”
唐知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
“那场火……是谁放的?”
唐知一笑,“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姑娘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呢?”
清晓闭上眼,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是力气尽失般轻声说:“为什么?”
唐知敛了笑,“姑娘,这其间的个中事,恕唐知无法奉告。”
不是无可奉告,而是无法奉告。
因为他也不知道。
清晓走出茶楼时,仍有一种迷茫的感觉,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漫无目的的走着,行至街角时,只觉得自己两腿酸疼,再没有半丝力气,她扶着墙慢慢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呼吸对她而言已经变成极为困难的事。
有眼泪从她眼中流下,她紧紧的捂住嘴,埋首于膝盖上,呜咽的哭声淹没在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中。
这种抓心挠肺的疼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哭得隐忍,克制,她不知道该如何停下。蓦地,她只觉得胸口一疼,整个人异常晕眩,眼前的世界不停的晃动。终于,她勉强睁了睁眼,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一道干净的嗓音:“喂喂喂,你怎么了……”然而声音越来越小。
清晓前脚刚走,莫云深便从落雪茶楼的另一间房走了出来。
他清清淡淡的笑了笑,朝唐知所在的房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文其便已经推门而入,而他自己则步履悠然的继续往前走去。
门内,“这是唐兄一直想要的东西,在下想知道方才那姑娘问了什么。”
而门外,莫云深缓步下楼。有锦衣华服的幼童不小心踩空了楼梯,他伸手拉起幼童,跟那大哭的幼童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幼童便破涕而笑的跑开了,随后他才轻轻拍净了自己衣衫上的灰尘。
一直到走出茶楼,他的眼神都是温和的,有礼的。
然而他的目光却在触及到蹲在街角的青色身影时,眼中的笑终是敛去了,他看着她,目光缓缓趋向一种寂静,这寂静中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情绪。
他看着她,却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其他的东西。
☆、甯辰
清晓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胭脂色的纱帐,周围的一切都证明这里不是竹屋,她挣扎着才要坐起来,便有穿着像婢女一样的人挂起了纱帐,过来将她扶起。
“这是哪里?”一张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姑娘忘了?你在大街上昏了过去,是我家主子带你回府的啊。”婢女一边回答一边替她到了一杯茶。
清晓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喝了一口杯中凉透的茶水,这才感觉喉咙好了些。
“你家主子……是谁?”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清脆而干净自语声:“从未见过有人夏天还能染风寒的,莫非是个痴儿?”
来人推门而入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外头的日光,清晓被光刺得微微的眯起了眼,一时间也未能看清这个认为她是痴儿的人是何模样。
“咦?你终于醒了?”来人很快搬了凳子在清晓面前坐下,挥退了一旁候着的婢女。
清晓这才将他看清。
是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男子,着紫色锦袍,以白玉束发,似是刚过弱冠之年,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与好奇,见清晓不说话,他满脸惊疑,低声自言自语:“莫非真是个痴儿?”
清晓这才开口:“多谢公子……”
“啊原来你不是痴儿……”清晓的话就这样被活生生的打断了。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为何一人在大街上哭得那般伤心?是不是家中有人逝去?你……”
“这位公子!”清晓厉声打断了旁边一直喋喋不休的男子。
正欲再开口,那男子却一跃而起,手指颤巍巍的指着她,双目瞪圆,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你你你……你这女子……我好心救你……你居然凶我!”
清晓的头顿时疼了起来。
“公子,你先听我解释……”
“不听不听我不听!”
“公子……”
“你这女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看清楚了,我可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全京城少女最喜欢,全阑月最俊俏的七王爷!!!”
短暂的惊讶过后,清晓便什么也说不出了,第一次见到如此无耻之人,她实在无力应付,华清都不及此人。她索性直接闭了嘴,穿鞋下床。
甯辰见她沉默,得意的挑挑眉,双手环胸看她下床,然而直到清晓走出房间他才反应过来,他愤怒的大喊:“不回答本王的问题就算了,连道谢都不用吗?”
门外传来清晓沙哑的声音:“多谢。”
甯辰更生气了,他冷哼一声,重新坐下,连着喝了好几杯桌上放凉的茶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结果,一刻钟过后,门口竟又出现那女子的身影。
“王爷,可否指个路?”清晓平静的道。
甯辰却看穿了她眼底的尴尬,当即心情大好。
他神情倨傲的冷哼一声,眼睛几乎扬到了天上,“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本王就大发慈悲的亲自送你好了。”
说完起身便走,本来清晓想说让下人领路便好,可是一想起刚才……她干脆选择沉默。
甯辰故意带着她走了最远的一条路。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