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讲话的一看就是外国人,如果不是在韩国工作、只是来上学或者旅游的,态度当然可以宽容些:“没事,你们也在看?”
“是啊,艺人和anti的对话,不是thinker恐怕看不到”,对方说,“没想到他的anti还有这层渊源……唉,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闵雅琳转头环视这间不大的餐厅,发现还有几个看手机的人竖起了耳朵。
这是有多少人在看直播?
看直播的人抒发感慨,直播中郑智雍与李希成的交锋却不会为他们而放缓。corner的攻击再次以失败告终,反而让他已经是负数的好感度又降了几分。郑智雍似乎也终于失去了耐心,直接地点出了实情。
我知道你最重要的那层身份不是给我送货上门的快递员也不是有名的我的anti,直接谈一谈你父亲当年把我撞成残废你现在不仅一点愧疚感都没有还要把我往死里整的事吧?我招你惹你了?
空气此时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李希成那边的被凝固冻结,郑智雍那边的却还在缓缓地流动着。任谁看都应该是郑智雍对corner恨之入骨的局面,可是看郑智雍的样子,他似乎更想要一个解释,一场探究。
“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长久沉默之后,李希成再度开口。
郑智雍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接下来是真心的话,也是真实的事,thinker,郑智雍。”李希成缓慢地念着郑智雍的名字,声音听上去想用力又无以为继。
“请讲。”郑智雍的声音礼貌,且因为礼貌更显得冷淡。
“你很喜欢用你酒驾受害者的身份、残疾人的身份说事。”
郑智雍虽然没有事先预料到要与李希成面对面的情况,在怎样驳斥anti的言论方面却是有所准备的,听到李希成的这番话,他没有半分犹豫为难,平静地说:“我不认为仅靠这些就能取得成功,你所说的那两层身份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意义是让我有资格去讨论一些问题,没有它们,我作为rapper和制作人,也不会太失败。”
他停顿了两秒,话锋一转:“这样想的人,我也不期待能改变他们的想法,您请继续。”
“我不否认你的创作能力,大韩民国的耳朵们一直很挑剔”,李希成勉强地与郑智雍过招,“我是说——那件事情前后,你所做的事全部是正义的,你仍然这样认为吗?”
“是‘正确’的,我仍然这样认为”,郑智雍纠正道,话里话外的冷淡稍微收起了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是不太集中,但那时我在人行道上,这构不成过错,车祸发生之后的事是我父母、主要是我父亲处理的,如果他们没有对我隐瞒什么,我觉得没有问题,他们不会对我隐瞒”。
“我父亲也没有对我隐瞒他的经历。”李希成一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地咄咄逼人,被郑智雍打脸再多次也不放弃泼脏水,此时声音却有点抖。
“请讲。”郑智雍说。
2007年,冬。
“东吉啊,你看整桌就你一个人没有喝酒了,来,意思意思?”右手边胖胖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斟满了一杯烧酒,放到了李东吉的面前。
“我马上还要把车开回去呢,前辈。”在韩国这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重的国家,年过不惑的李东吉很多时候都能因为年龄而受到尊重,但在场的人都比他年长,而且不是资历比他深就是他有求于对方,李东吉的腰一直没有挺直过。
“唉,喝点酒有什么影响”,雇他来运货的那位经理说,“你的前辈不是也要把车开回去吗?”
“我真不能喝,喝了酒开车手会抖,那么大一辆货车呢。”李东吉故意把情况说得夸张些。
但很快就被酒桌上的另一个人拆台了:“东吉,你这就不地道了,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可是喝了一打,还能应付弟妹的查岗,我们那时还夸过你呢。”
“这能一样吗”,李东吉有苦说不出,固执地推辞道,“那只是把想好的话说出来”。
“来,我敬你一杯,给点面子?”坐在对面的经理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站了起来说。
“我……”李东吉很为难。
看他迟迟不回应,经理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看来我们合作得不太愉快啊,我下回是不是应该换个人合作。”
“男人怎么能不敢喝酒呢?东吉”,和他一起来的前辈也连忙劝道,“回去的路上又没有几辆车,最后一段小心一点就行了,到那时候酒差不多就醒了,时间又那么晚,不会有交警的,我们以前不是从来都没遇到过?”
“可是这样开车安全……”
“唉大老爷们怎么磨磨唧唧的,又不是让你喝得路都走不动了去开车。”席上又有人说道。
李东吉觉得他似乎很难拒绝了,只能艰难地端起了酒杯:“我真的不能喝太多……”
可是,拒绝已经艰难至此,让逼着人做错事的人适可而止,又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情?李东吉坐在驾驶座上,酒意一阵阵地上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是热的,也是麻木的。
早知道会是这样,送完货就应该找个家里有事之类的理由赶回首尔,而不是答应他们的请客。
他懊悔不已,但此时只能拉开窗户,试图用冷空气让自己的大脑清醒一些,然后发动了他开来的货车。
一路小心,终于开进了首尔市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李东吉得神经也在无形中越来越放松,他盯着前面空旷的、偶尔才有几辆车经过的街道。
红灯,停下,绿灯,发动,绿灯,转弯,红灯,停下,绿灯,继续开,绿灯,继续开,绿灯,转弯……
不对!他看到的是直行的绿灯,这时候不能转弯!
骑着自行车横穿斑马线的人近在眼底,李东吉吓出一身冷汗,猛打方向盘,大货车的车头一甩,冲上了旁边的人行道。
“啊——”
李东吉一面祈祷着那自下而上传来的颠簸仅仅是因为人行道相对要高一些,一面将刹车一踩到底,夹着冷风的惊叫声稍迟一步,来到了他的耳边。李东吉将颤抖的手伸向车门,试了几次才将它打开。
已经有三四个过路的人围了上来,其中有个人还推着自行车,李东吉分不清她是不是自己刚刚尽力避开的那个人。
他们对他说:“你撞到人了,快叫救护车吧。”
李东吉浑身发冷,艰难地扭动脖子向后方望去,高高的货箱形成的阴影里是一个人的上半身,借着路灯的灯光,李东吉能看到散乱的长发和中间苍白的、没有生气的面容。
他向着被他撞到的人走了一步,随即跪倒在地。
货车的底盘很高,李东吉弯下腰,趴在地上,向车下望去。那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无疑是血,更触目惊心的是车底的、人的下半部分的肢体,衣服下摆和裤子已经破烂不堪,即使不细看也能知晓那里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左腿更是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那是人在正常的情况下绝对做不到的。
李东吉的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再也无法离开。
第235章 235。交锋(二)
“他们告诉我父亲; ‘你撞到人了’”; 李希成的声音听起来沉甸甸的; 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在向心上增加一分重担; “他在这之后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嗯,和我一样。”郑智雍轻描淡写地说。
和他知道的没什么区别。
“你——”
李希成怒视,但在墨镜的阻隔之下,眼神攻击没有丝毫用处; 连坐在对面的郑智雍都感受不到; 只是从他的声音里判断出这位特殊的anti不太开心。对此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当时是什么样子?”郑智雍问,“我对疼痛的耐受能力一般,车刚从我身上碾过去的时候就疼晕了;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对我的父母讲”。
面对受害者时强调自己有多么不得已,那是人之常情,描述受害者当时的惨状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了。不过对象是自己的儿子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同?
“你那时已经没有意识”; 李希成因为郑智雍的要求而噎住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上半身露出来,下半身在车底下”。
“哦”; 郑智雍对于这个答案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说过那时我有点走神; 具体是怎么被卷进去的已经没有印象了; 你说的和我那时看到的事故责任认定书对得上,也和我受伤的地方对得上”。
郑智雍的平静给了李希成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尤其是他隐隐地感觉到谈话的节奏又要回到郑智雍的手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摆出了一个有点攻击性的姿势:“我说的这些……你都知道。”
“是的”,郑智雍点头道,“你所说的和我了解的,目前基本上没有区别”。
闵雅琳所在的小餐厅里,已经是“大家一起看直播”的场面了,除了厨师们还要坚守工作岗位,因为大家的精力都不再吃饭上而清闲了不少的服务员们都能听一耳朵,餐厅的老板、一个快六十岁的大妈在征得闵雅琳的同意以后干脆站到她背后和她一起看。
“酒桌文化啊”,李希成讲到他的父亲在酒桌上不得已喝了酒,又后悔又忐忑地回到车上的时候,老板感叹道,“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社长开店看到过这样的情况吗?”有同样在看vapp直播的顾客问。
“劝酒是肯定有的,喝了酒的人出去是自己开车,坐别人的车还是找代驾,我就不知道了。”
“社长不用为难,这也不是你能管的。”又有人说。
老板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的摄像头,说:“不过去年出新规定,有人酒驾的话一起喝酒的也要受罚,这样的事就少了。”
“还有一起乘车的”,闵雅琳心中一动,开口补充道,“去年thinker打人那件事,如果他没有发现开车的人喝了酒,被查出来的话,作为同乘人也可能担责任的”。
“噢——是有那件事情”,老板的那个年龄,对很多热点话题都不太关心了,花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证明自己不知道的话,应该不用担责任吧”。
“还是有麻烦。”闵雅琳说。
“那倒是。”
与此同时,一家四口所在的那桌女主人正在对两个孩子谆谆告诫:“以后你们爸爸要是喝了酒,不要坐他的车,听到没有?”
“孩子怎么懂这些”,男主人小声地说,“有的时候要应酬,没有办法”。
“我知道”,他的妻子小声地抱怨道,“如果我在的话就能替你开了,你就不能请个代驾吗?”
“代驾多贵啊,就那么一点路。”
“你看,那个anti他父亲”,女人用手指了指屏幕,“如果你像他一样撞了人,或者哪一天我和孩子走在路上,像thinker一样走在人行道上突然就卷到车底下……”
男人不再反驳,叹了口气:“联络感情要喝酒,这文化——那司机也是可怜。”
年轻人的那桌,有些韩语听说能力但是不太清楚韩国文化的外国小哥有些困惑:“他不想喝,为什么不拒绝呢?”
他的韩国同学有些尴尬地解释:“要他喝酒的是比他资历深和地位高的人,不喝酒的话会被视为扫兴,不合群,会被打击和孤立。”
“可这是为了安全啊”,外国小哥仍然很不解,“明明知道他要开车,喝了酒开车会有风险,还要逼他喝酒,这是故意在害人吧”。
同桌的韩国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先继续看直播”,最后有一个人开口说道,“corner只说他父亲有多么不得已,不提thinker当时的情况,thinker提到了他才说了两句,这是不是有点耍心眼啊”。
“thinker居然知道这些,也没有说过他知道肇事司机是酒桌文化的受害者”,另一个人说,“他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李希成问,“你知道你们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对不对?”
“我的父亲向肇事者要求赔偿,数额是我的必须治疗所需的费用,你父亲是借了高利贷来付这笔钱的,我知道”,郑智雍慢慢地说,“有问题吗?”
“我听过很多遍《rich man》”,现在是真正的图穷匕见,李希成身上的肌肉在一寸寸地收紧,“你们并不是付不起那笔钱”。
“是的。”郑智雍说。
“我想写出了《rich man》的人不会不清楚钱的作用……那你知不知道最底层的、赤贫程度的家庭,要想有所改善是多么困难,大多时候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做到?”
“我知道。”
“你知道我父亲的饮酒驾驶有不得已的因素,也知道那笔索赔会为我的家庭带来什么,而你并不缺钱——”李希成慢慢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愤怒正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着,“根据我这半年来为你送快递所看到的,你过得很好”。
“哈?”郑智雍只觉得荒谬。
“过着宽裕悠闲的生活,炫耀着宽裕的家境,用金钱把伤害过你的人打入地狱,同时用你受到的伤害博取同情,你到现在还认为你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正义的吗?我们一家人背着债务卖着力气领着微薄的收入辛苦地生活的时候,你逍遥地待在家里或者出门聚会玩乐,见到外面的人又控诉着你的悲惨,而我们罪无可赦……我无法忍耐下去了。”
最初“受害者”在李希成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他的存在,自己一家的生活天翻地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后来他尝遍了贫困生活中的苦痛,中学生活的寒酸艰苦,特别是与无忧无虑的同龄人对比时的嫉妒与不甘,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上大学时的失落,做快递员时受过的委屈,想起身上背负的债务时的绝望,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些,父亲为什么喝了酒却没有更小心一点,那个被撞到的人为什么没有多留意一下路上及时地避开,以至于现在大家都如此辛苦。
再后来,thinker横空出世,他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受害者”的身份。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过车祸致残的悲惨命运的样子。外貌、才华、学历、家世无一不是一流的thinker,优雅而嚣张地出现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做着各种出格的事,偏偏得到了挑剔的民众们的肯定。他在街上打人,却得到了《无限挑战》和《show me the money》两个节目组的力挺。他隐瞒了身体的情况以至于传出关于兵役的流言,最终公开时则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心疼与称赞。
凭什么。
“你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过上了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又借用行动上的一点不方便,把自己摆在让人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