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策是被管家劝走的。他走前深深地望了孟透一眼。
丧宴上有人提及袭且宫的言少君,说他自袭位起,便周旋在各门派之间。又有人指正,说是周旋在各门派的掌门间。
宴毕,赵策举樽放言,意在各门联手攻上袭且山。各掌门没拂了面,跟着哈哈了几句,心里头只当这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小子,并未放心上。
言少君作风再如何,也没做害及他们的事。在座的人中有面见过那位如谪仙的言少君的,心里有些不舍,不肯断了温香暖玉的情分。
赵家心里有恨,但无人应援,只能将这口气压下。
当时各门派势力削弱,连暮涑与沉皈都渐有颓败之势,袭且宫按捺,唯有骁阳明决门如日中天。
年少轻狂的江翊离开暮涑后便立了明决门,苏绰为他的幕僚,常伴他左右。苏绰与少君系出同一派系,驱魔唤灵,似乎是无所不能。江翊得到了鬼才苏绰,便是得了一半天下。
时有野心勃勃之主私下找到苏绰,请他为府中客卿,愿予黄金百两、清院美眷。苏绰听罢邪气一笑,只道这是要把你的家底挖空了,接着含糊了几句,见着江翊过来,就伸着懒腰走到他身边去了。
江翊问他做什么。他就笑道有人要给他黄金美人。江翊就冷冷地看过来了,吓得人一个哆嗦,再没了心思。
江翊好本事,能让鬼才苏绰死心塌地跟着他。
也有人妄图拉拢言少君。清央门门主杨一恒曾挑了个日子摸上袭且宫。言昭含难得允了。他千求万求才能跟言昭含独处,话没说上几句,凑到少君跟前意图动手动脚。结果连手都没碰上,一截头发一瞬间被斩断,缓慢飘落下来。
他吓得摔在了地上。言昭含剑的剑尖抵在他的脖颈上,眼神同剑尖一样冰冷。
他吞了口唾沫,小心地用手指夹住剑刃,挪开一些,赔笑道:“别别别,别这样……你这人,怎么变脸变得那样快,那个晚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言昭含锋利的剑尖重新抵回他的脖颈,将他吓出一身冷汗。
言昭含皱眉:“那个晚上?”
“你来骁阳的时候,咱们不还欢好了一晚上……”他将身子往后一仰,让剑尖远离他的喉头,他又腆着脸凑到言昭含身旁,伸手去触少君的肩。然后他的手臂被齐肩砍下了。
他登时疼痛难当,哀嚎着在地上滚成一团,惊动了门外的侍人。
灵娡推门而入,见到这样的景象,问道:“少君,这是怎么了?”
言昭含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此人满口胡言,将他丢出去。”侍人依言将躺在地上痛到流泪的人拖出去,刚到门口,听见少君不冷不淡的一句“把他的舌头也给割了”。
杨一恒是小门门主,清央门亦及不上暮涑拂莲,但他被少君断去手臂、割掉舌头后,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各门派中多有义愤填膺之词,再因有先前赵情焉一事,他们终是有了排除异己的念头。
然而,他们寻不到个正当的明目。袭且宫本系邪派,杨一恒惨遭此祸是因为得罪了言少君。一个正派之士同邪派不清不白,说出去终究不光彩,赵情焉究竟因何而死,究竟是否为少君所害,至今无法得知。再者,他们也畏惧袭且宫中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为了等个明目,他们也得先按捺下来。
但他们没想到明目来得这样快。
隔年的冬天,言少君手刃言家满门,纵火烧了沉皈。言书涵、言昀、言妙皆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唯有言尔逃过一劫,只受了轻伤。各门派震惊不已,连不愿招惹纷争的暮涑都被惊动了。
那时拂莲的几个门派得知沉皈的大火,在夜晚赶去沉皈救援,却看到了站在庭院中的言少君,他执着剑,眼里是冰河霜雪,四周是化为废墟的院落,倒塌的房梁还燃着火。一个幸存的仆从躲在墙角边瑟瑟。
仆从见到他们前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他们跟前,说少君灭了言家。
他孤身一人留在拂莲,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他的脸色苍白,形体像是支撑不住。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这位袭且宫的少君拿下了。
拂莲众门派将他带回了暮涑。
第89章 天澜11
言家被灭门的消息传至暮涑,自南到北,引起轩然大波。
薛夜清早仓皇跑到清觉台,站定,唤了声“霍止”。前日刚落过雨,阶上皆是潮湿的叶。霍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收了剑,在阶下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轻呵了口气,白雾蒸腾。
他一哽,轻声道:“言家被灭,言妙……没了。”
霍止瞳孔微缩,一瞬间呼吸停滞,一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你说什么?”
薛夜犹豫着说些什么,却眼见着他摇摇欲坠,赶忙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一串银铃交给他,道:“这是他们在沉皈找到的,妙姑娘的铃铛……最后一刻她耗尽气力为尔姑娘做了结界,护佑她安好无虞,自己却成了焦骨。”
他想,言妙怎么可能死的。他想去拂莲看看,他只有亲眼看过才会相信。他转身朝山门走,仅走了几步,他口中一甜,吐出血来,脚步越迈越沉重,最后他在清觉台倒了下来。山门在五丈开外。风卷枯叶,掩埋星辰。
薛夜焦急地跑到他身边,见到他慌了神,连唤了几声霍止。他手里握着银铃铛,侧着身。他用手捂着双眼,倏忽曲起身子,极为压抑地低声长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声尾带了哽咽。
薛夜含泪望着他:“你别这样……”
霍止躺平时仍用手臂遮着眼,痛苦到极致,嗓音沙哑:“你告诉我,灭了言家的是谁。”
“他们说……是袭且宫的言少君。”
……
孟透出关时,天气很闷,云层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几乎碰到远处的重楼。重楼檐角上的几千只铃铛在山风中摇摆,凭栏而望的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凉风。
往日里修炼结束后,少年三三两两结伴从回廊穿过。
这日廊间也喧闹,后辈们都是招呼着,一起飞奔而过,偶尔推搡一番,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凑热闹的兴奋与焦急。他们险些撞到他,跑得极快,似一溜烟。
孟透拉住一个落在后头的少年:“这是做什么去?”
那少年脸上还有些脏污,他一把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去清觉台看赵门主执刑。”他的外衣衫没有拢好,到处是褶皱,也找不出几块洁白的地方。这模样活是与师兄弟比试时狼狈落败的模样。
孟透长时间闭关,新来的小辈总有些认不得他的,也没怪这位不懂礼数,只疑惑问道:“谁被处以刑罚了?”
“还有谁,袭且宫上的那位,言少君。”那少年一看师兄弟早跑得没了影,一跺脚着急道,“不说了我得过去了 !”说着人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绕过曲折的回廊,跑远了。
孟透猛地一怔,脑子空白的时候,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清觉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穿暮涑白色宗服的子弟占大多数,也不乏其他各家的子弟。因着几位长辈都在场,暮涑子弟只是低声私语,不曾大声喧闹。孟透靠近时,子弟皆行礼退到一侧,主动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鞭子凌厉地划破空气的声音刺激着耳膜。
孟透没来得及听到长辈那些慷慨义辞,只看到赵策在执刑。他那条银鞭子极细,人被打上一下都能疼得死去活来。他的相貌本是很俊秀,此时却是带了阴鸷,表情不知是仇恨还是快意,夹杂在一起,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扭曲。
最中间雕龙石柱上,锁着个玄衣的言昭含。嘴角洇着红,外衫早被那鞭子划破,穿着暗色的衣物也看不出留了多少血。但汉白玉的地砖上,就留着血迹。殷红的血顺着衣摆的丝线滴下,重新覆盖在陈旧的血印上。
身边有子弟低声交谈,道言少君到暮涑后,被绑在石柱上已有几日。
赵策的每一鞭子下手极狠,丝毫不留情面。言昭含的脸色苍白,半睁着眼,汗湿的发丝贴着脖颈。鞭子打在他的身子上,他疼极了也只是微微蹙眉,一声也不吭。
一时间周围的弟子纷纷看向孟透。几位长辈神情复杂,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只有一个眼生的穿着异族服饰,神婆模样的人一动不动,也不曾抬眼。
赵策看到孟透,神情倨傲,轻蔑一笑。
他将鞭子握住,举起,遥遥递给孟透:“剩下几鞭由孟公子亲自执行,为亡妻报仇雪恨?”
他将“亡妻“二字咬得很重。
那银鞭子早已看不出银亮的光泽,沾满了血污。赵策的手上也沾染些血,言昭含的血。孟透握着剑的手颤了颤,有一瞬间丧失了感觉,剑险些从手里脱落。赵策见孟透迟迟不接,就收了回去,冷笑着将手一扬,鞭子照旧落下。
言昭含睁开一双眼,恰对上孟透的目光。他的眼神疲惫而空洞,孟透心里疼得厉害。
赵策这场鞭刑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孟透的后背被冷汗浸湿,握着剑的手指节泛白,他多次差点没克制住,要冲上去跟赵策打一场。薛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按着他的手臂,劝他忍耐。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透哥儿,熬过这阵子,咱们再想想法子。一旦你现在冲上去,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周围的弟子还在低语,说言少君害死了赵家小姐,灭了言家。他们说言家遭了血洗,少君几乎没留活口。沉皈门主言书涵的头颅都被割了下来,少主言昀的心脏被一剑刺穿。妙姑娘也在大火中化作灰飞。
孟透一句话都听不进,他不敢置信,言昭含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赵策年前痛失小妹,后来连心上的姑娘都化作朽骨。他泄了恨,最终收了鞭子道:“举行辟邪仪式吧。”
一直站在一侧闭着双眼活像一尊木雕的人像是醒了过来,赤着脚走路时,衣服上的铁环子也撞击着发出脆响。她皮肤黝黑,嘴唇厚而干燥,脖颈上带着狼牙项圈,围着汉白玉雕龙长柱,边唱边跳起来。调子绵长诡异,神婆似哭似笑,她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似乎正以一种特殊的语言与天地交谈着。
从未听过这等事情,修道之人请神婆来举行辟邪仪式。赵策这么做,无非是想羞辱言昭含“是个妖孽”。
第90章 天澜12
言昭含白日受刑,傍晚之后被锁在三醒居。孟透傍晚来过一趟,明决门的人守在门口,苏绰在里头。他等到夜深才来。
这一天最后轮到守夜的少年困倦地坐在门口,哈欠连天。已是后半夜,孟透猜想他们聊天打闹的精神早已用完,这会儿强撑着眼皮子,迷迷蒙蒙地就快睡着了。
孟透提着食盒朝门口走近,其中一个少年猛地抬起头来:“孟透师叔!”嗓音清亮,惊得身旁的两个少年也清醒了过来,孟透也有些被惊吓到。
几个少年慌忙站起来。方才先醒的少年结结巴巴道:“师……师叔,您不能进去!”
“为何?”
“反……反正您就不能进去!”
孟透轻笑,眼神染上寒意:“明决的人都进得,我却进不得?”
另一个少年开口:“师叔别为难我们。西泽师祖下过令,不允孟透师叔进入三醒居。”
孟透执意要进,几个少年哪里劝得住。
暮涑讲究尊敬长辈和严守职责,当两者相冲突时,便选择后者。其中一位弟子对孟透一抱拳:“孟师叔,得罪了。”话说着几个少年就执剑冲了过来。
孟透没费多少工夫,两三下就把两个子弟收拾了,连气都不喘一下。孟透真不是想欺负晚辈,但谁晓得他们这般不识相,随手给几个人都点了睡穴。少年们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
别院阴森冷落,是暮涑关押犯重罪弟子的地方,这回拿来关言昭含了。院子四周的墙壁坍圮,地砖石缝之间杂草丛生,树下有一口荒废的老井。孟透没来待过,但之后可能要来待几天了。
孟透拉着生锈的铜锁,打开了木门。
窗户都是残破的,月光能直接照入。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硬梆梆的石床,连被褥都没有。言昭含抱膝靠着墙角而眠,约莫是因为畏寒,手都拢在宽大的衣袖里。衣上满是血痕。孟透坐到床沿,手指触到他在梦里也蹙着的眉头,却没想到他睡得这样浅,一下就醒了过来。
但即便是醒了,他也是神情恍惚,意志涣散。他连着几日被下兰婴蛊,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孟透连唤好几声都没能将他的意识唤醒。他的目光毫无焦点,眼睛将阖未阖。
孟透扶着他坐起来,给他喂了几口温水。他已多日没饮水进食,捧过水袋。他将水喝尽后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目光转向身边的人。孟透与他十指相扣,带他冰冷的手塞进自己的斗篷里取暖。
“孟透。”
孟透为他裹好一件衣衫后,打开食盒,让他吃点什么。他摇摇头说什么也不想吃,觉得头晕乏力,又侧身缓缓躺下了。
孟透难得强硬地说“不行”,要他吃下。他说:“你吃了这些,我带你离开暮涑。”
言昭含神色漠然:“离开?去哪儿?”
“回袭且宫,去拂莲,去哪儿都行。”
暮涑是炼狱,人间也是炼狱。往南往北皆如是。他能到哪儿去。
那一晚孟透全然不顾禁令,私带着言昭含逃下山去。到了五更,新的一群弟子会来三醒居接替,他们得在天明前离开。他提着灯,照亮荒草和斑驳的石阶,背着言昭含下山。
言昭含一只手臂环着他的脖颈,一只手臂垂在他的肩前,在一颠一簸中睡着了。渐渐地,他环着孟透脖颈的手臂也垂下了,呼吸越来越微弱。
孟透走几步路就唤一遍他的名字。他会轻轻地“嗯”一声。直到快到山脚的时候,他唤了一声,言昭含没有回应,只听见山风猎猎。他停在那儿,唤了第二声。许久许久,久到让他恐慌,言昭含才再次环住他,轻轻地“嗯”了声。
他悬着的心放下了,继续走脚下的路。他说:“我很害怕。”
言昭含没有说话,只将他揽紧。
孟透带着他走到山脚。马车夫已经候着了,翘着腿躺在木板上酣睡。孟透把他叫醒,他慢悠悠地下车,捋了把马的鬃毛。
孟透将言昭含送至马车内,离开时回头望了他一眼。孟透一手撩开布帘,月光照进来,言昭含的脸愈显苍白,他倚靠着厢壁,垂下眼,没有看着孟透。神色疲倦落寞。
孟透复弯身进入帘内,低声问道:“赵情焉是不是你杀的,言家呢?”
他偏过头去,声音冷冰冰的:“不是。”
孟透扳过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爱你。”孟透冰凉的手指触着他温热的耳尖,将他压在逼仄的狭角里,吻至情深处。孟透与他耳鬓厮磨,吻过他的下颔,眼睛和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