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嘴唇稍一扬起,就是风华倾城让人沉醉,如春风似美酒。如此风度如此容貌,轻轻看别人一眼,都是不自觉的诱惑。
偏偏那诱惑又是懵懂而不经意的,坦坦荡荡毫无遮掩。再卑劣旖旎的想法,都在如此风华面前败下阵来,自己就会觉得污秽不堪。
那种感觉,好像庸俗灰暗的人潮中间,唯有这少年是一抹亮色一抹纯白,飘摇与世恍然若仙。
若是世间有真仙,想来就是如此模样,不需言语更不用形容。当真难以想象,这等模样的他居然是心魔,污秽不堪诱人堕魔的心魔,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和他比起来,仿佛楚衍才该是魔修才有满身罪孽。他满手血腥淋漓不止,那人高洁如月似在天边。
但凡有眼睛的人稍微一瞧,就能分得出他们两人的区别。
那人飘摇无形洁净如风,就连天空也成了他的衬托。而楚衍呢,他身处尸山血海之中,鼻端满是浓郁腥气,挥之不散。
楚衍稍稍抬起头,目光还是澄净而冷然的。
他没有自卑也不觉得惋惜,少年挺直脊背,仿佛只此一个细微动作,就能从中汲取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看似轻易而不可察觉的动作,也立刻被心魔捕捉到了。他懒洋洋的目光骤然一变,像跃然而起直扑向猎物的猛兽,带着势在必得的恶意。
“你害怕的,是自己这个模样吧?”白衣的心魔肆无忌惮地嘲弄他,“你还害怕别人追随的只是你的影子,他们根本看不到你自己,心心念念唯有那个人。”
“你永远只是幻影只是载体,就算再三辩驳竭力反抗,他们仍觉得你与那个人没有多大分别。毕竟只是替身罢了,又能指望什么?”
嗤笑声在耳边响起,距离虽远却入了心。楚衍浓黑睫羽颤抖一下,仅仅一下,又是沉静如水不起波澜的模样。
“心虚了。”心魔果断嘲弄道,“你现在的一切修行一切因缘,全因为你根本不记得的那个人。就连你手上那把刀,不也是因为他修补好的?”
“过去的阴影一直笼在你身上,如影随形无法分开,甚至遮住了你的眼睛。其实你自己也在隐隐害怕吧,所以才不敢面对我。”
陡然间,心魔轻盈而欢快地靠近了。他直直凑到楚衍面前,纤细手指碰碰他的面颊,没有温度太过冰冷。
楚衍没有挣脱也没有躲避,他任由那魔物亲昵地搂着他的头,头颈相交呼吸可闻。
“多么可怜,又是多么怯懦啊。如果不是我今天点醒了你,你还要自我麻痹到何年何月?”
轻软的话音太过令人迷惑,仿佛是情人间的低声耳语,而非针锋相对时刻严苛的警惕。
“你就是我,我也是你。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有差别全然为一。过去的你也是你,何必因为牵连不清的因果而感到发烦恼?”
心魔越发不慌不忙,他织好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就等楚衍扑上来黏住他。
意想不到的是,楚衍没有服软也未迷惑,他抬起眼睛后,还是眸光湛然刚硬如剑,“那又怎样?”
“你所说的话,我不认同。我就是我,不管过去现在或是将来,从没有其余人能够替代。”
“害怕也罢惊惧也罢,我会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道路,孤勇直前地走下去,任是谁也无法动摇我的心念。”
被反驳的心魔没有恼怒,他又微微一笑,语气柔软又笃定,“哪怕是那位魔尊大人,也无法打动你?你又如何确信,他不是因为那人动心,仅仅因为你?”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该想清楚的事情我绝不会含糊,也不怕你挑拨分毫。虚言妄语注定无用,你退下吧。”
“他有事瞒着你,也从来没想过告诉你。”心魔毫不气馁,“一向较真又认死理的你,若真能容忍他人欺骗你,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谁让我心仪他呢,有些时候稍稍装糊涂,也并无不可。”少年沉然如水没有表情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了微笑,格外天真稚拙。
楚衍如此模样,真像个沉溺情爱无可自拔的少女。
他甘愿为一人收敛所有锋芒,甘愿磨平棱角脾气温软,只因那莫名其妙的情之一字,真让人如痴如狂不能解脱。
“哎,可怜。”心魔低低哀叹一声,似乎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堪,“我不和你这种傻子说话,太费事又根本无用。今天并不是你赢了,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让我不得不退缩。”
“不过呢,就算我这场交锋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你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看你悲哀看你愤怒,最后逐步走入陌路,都无人替你感到悲伤。”
心魔纤白手指,留恋地在楚衍面颊上一碰,一触即分并不逾越。
“等到你我重逢之日,你就知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事实远比你想象得更残酷,只怕你最后无法承担那时的惨烈结果。”
“你等我,我也等着你。”楚衍针锋相对道,“我要亲手将你斩却消灭,从此世间再无第二个楚衍。”
“好志气。”心魔赞叹地一拍掌,他已然化为千百片细碎的碎片,翻涌着旋转着向下,最终化为点点金灿光点,消失得无影无用。
楚衍静默刹那,他伸出手来,掌心仍有淋漓血液尚未干涸。那些洁净如雪的碎片,刚一碰到他的掌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遭遇,没有缘故更不明缘由。更可恨的是,在与这心魔的交锋中,楚衍竟隐隐处于下风。
他不知道其余人的心魔,是否都像自己这般难缠,甚至能隐隐做出预言与判断。
那不祥预言是黑漆漆的阴影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既见不到日光也感受不到温暖。
楚衍心里沉甸甸的,明明竭力放松说服自己,还是全然无用。
好在那阴霾预感只在瞬间笼罩心头,楚衍思绪一转,就能发现他身上忽如其来的变化。
那颗浑圆完美的金丹,又增大了三分,光泽已然是澄澈如日光的灿金。源源不断的灵气全被吸纳其中,迫不及待又分外亲昵,甚至不用楚衍意志命令。
几近与天地融为一体,山川日月是我,树影婆娑是我,涛涛大江也是我。
灵台清明别无念头,之前烦闷不甘自我厌恶,都如一缕青烟般被风吹散,毫无缘由亦无征兆。
心魔劫果然难缠,楚衍侥幸过关之后,都是心有余悸。他想不明白一些至关紧要的事情,那心魔说的话,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污蔑。
他人都能看清楚的事情,楚衍又有何不明了。
别人看楚衍时,都在他身上追寻那位大能的留下的痕迹,也许是气质也许是面貌,稍有一丝相似,就让他们欣喜不已。
谁愿意被人当成替身幻影,想来没有一人愿意。
有的时候,楚衍也免不得起疑心,他甚至开始怀疑简苍。只是那念头太危险,刚一出现就被他自己掐灭,容不得丝毫质疑。
他在上界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如果还要怀疑简苍,楚衍可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心凉如冰毫无温度。
魔尊大人的确有事瞒着他,楚衍不好奇也不想问。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该装傻时装傻的道理。
那也许是自欺欺人的一腔孤勇,他总觉得自己难得对一个人倾注所有信任,简苍总该全心全意的回馈自己吧?
此等想法有些卑劣,楚衍冷眼旁观,都觉得有些不堪。固然简苍总说他自己被情所困,楚衍哄他什么他都信,一点不像自己。
同样失控的还有楚衍,他从未尝试过与人如此亲近,甚至还想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块。
怯懦又自私,卑劣而无用,楚衍以前都没发现他有那么多缺点,甚至有些自惭形愧。
突如其来出现的心魔,原因复杂而不可言。大约最关键之处,还是楚衍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态吧。
心思澄净之后,结丹的速度也忽然提升了。暴虐汹涌如洪水的灵气,开始有了轨迹,丝丝缕缕依附而来,金丹一圈圈膨胀扩展。
颜色越来越浓重,已然从灿金变得深凝,这过程着实再顺利不过。
但这种好运气也是有尽头的,眼看金丹就要聚拢成形,经脉中疯狂涌入的灵气也几近衰竭,楚衍苦苦等待的天机宿命还是没有来。
只经过两次灾劫,最终成就的是八品金丹,而非九品紫金丹。
想不到他事实算计精明如斯,却在最后一关败下阵来。
上界成就九品金丹的人之所以少,他们相差的大概也是这一点运气与天命,并非是谁心性相差多少,而是天道不愿成全。
天资足够心性也够,最后偏要看老天脸色行事,谁能觉得不愤懑?
明明努力够了准备也周全,不是输给自己,只输给运气,再大度的人也会觉得失落不已。
之前楚衍对所谓天命运气嗤之以鼻,他现在却能体味到只能怅然叹息的感觉,无可奈何也有些憎恶。
恍惚间,一丝久违的愤恨滋味涌上心头,苦麻酸辣,一点也不好受。
心魔说他太固执求不得,之后发展也是应征了他的话,真是不讨人喜欢又分外诚恳的回答啊。
少年低头想了一会,竟能心平气和地笑了一声,已然是宽慰与淡然的意味。
求不得就求不得吧,适时收手见好就收。多少人与这天命死磕较真,最后落得凄惨下场的还是他自己,谁能奈何得了?
楚衍忽然想开了,这心魔之所以如此难缠,更因他自己孜孜不倦非要求得一个结果有关。
固然梦魇担心是心魔,固执执念未尝不是心魔。看不开是心魔,未尽努力就退却,同样滋生心魔。
只要修士能思考会喘气,每个不经意念头都有可能导致魔念,无法斩却只能暂时安抚。
刚开始时楚衍看不开,他现在就心平气和多了。他不会堕魔,也并非一味恪守准则,不肯逾越半步。
全看最后结果如何,不需费心也不必在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低头时也得低头。
楚衍已然睁开眼睛,准备仔细体会一下,成为金丹修士是怎样的感受。可是天地在你面前都截然不同,换了个模样?
他还未起身,却有一股暖流顺着头顶仙窍直直灌入,一路横行无阻肆无忌惮,简直不能更野蛮。
明明是暖流,却像冰更如火,忽冷忽热复杂难明,让楚衍浑身上下都跟着狠狠一哆嗦。
那等感觉太过古怪,仿佛你的躯壳已然不属于你自己。
冥冥之中自有一双眼睛,在苍穹之上俯瞰着你,察觉到你目光注视后,它向你稍稍一点头,表明自己切实存在。
所谓天命,所谓天道。楚衍微不可查地一咬唇,牙齿打颤太过惊心。
第二次,这是他第二次体验到这种古怪感受。
第一次是在灵山之巅的那处小亭,与天意交融与万物合一,仿佛真成了神祇一般,无悲无喜心中漠然。
与外物没有分别,他也许是石头,也许是鸟雀,也许是自己。生平经历都被记载于册,每一丝念头都是清晰可见,能够被天意随意翻看无有反抗。
当时的楚衍并不觉得恼怒,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脑中灵感奔涌无法停歇,长河万里直流入海,汹涌澎湃无法阻挡。
第二次体验截然不同,楚衍能明确地感觉到,天道是天道,他是他自己。
似有一双手在冥冥中推了他一把,本来快要定型的金丹,又开始吸纳周遭灵气。
周遭的灵气也跟着截然不同了,浓重得如若有形,甚至能看到色彩,是艳丽浓稠的紫。
紫气东来,祥瑞必至。这一刻,整个太上派都为之惊讶了。
哪怕修为再低的修士,只用肉眼就能看到此等景象。奔涌而来的灵气似云朵如潮水,已然将碧蓝苍穹变为一片淡紫,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加深。
小辈修士们忍不住瞪圆眼睛张大嘴,或是互相交谈或是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这奇异景象意味着什么,只能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生怕错看了什么。
云霞如蛟龙似大海,凝为明月万里又破裂成片,似流星坠地,各类景象太壮美,壮阔到令人无法眨眼。
大能修士们稍稍淡定些,他们一掐算天机,有人无可奈何地叹气,也有人皱紧眉头。
楚衍,竟然又是楚衍。他前段时间刚在灵山大典上出了风头,夺得首席之位,现在竟然又要结丹。
更何况他成就的不是普通庸俗的中下品金丹,而是难得一见至为罕有的九品金丹,只此一点就值得他们重视这个人。
此时的楚衍,已然不能被看做一个小辈,他已然有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一个下界而来的凡人,居然能在太上派掀起这等暴虐风暴,怕是谁也想不到。
在这些或是惊异或是不安的大能中,唯有一个人笑得分外欢快又肆意。
尚余撑着下巴全心全意地看天边云霞,既无惊异也无不安,反倒是这些人中最放松最投入的一个。
他甚至不经意哼起小调,活像个看到有趣之物就双眼放光的少年,根本不似地位崇高的大能。
楚衍对外界震动一无所知,他还是全心全意地打坐,隐隐间却觉得怅然了。
一粒浑圆又无瑕疵的金丹,色泽紫金分外灿烂,自顾自地运转不休。
天地与他融为一体,灵气也不再抗拒他,任凭楚衍吸纳命令,都无任何反抗之意。
原来所谓自有天命,就是这等感受。楚衍明明想笑,可他竭尽所能扬起唇角,露出的表情更像是哭。
苦苦哀求都无法得到回应,却在骤然间心灵福至感觉忽来,哪怕你抗拒不从也是全然无用。
霸道又蛮横的天道早已决定了这件事,不需询问你意见如何,就自顾自敲定了结果。
就算楚衍顺了意,他心中仍有些别别扭扭的。当真是天道蛮横又无道理,它若是青睐一个人,哪怕再资质低劣的修士,都能成为大能。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一关比一关难过。楚衍无人帮助,全凭自己一股狠劲肆意闯荡,居然也能成就九品金丹,这已然是奇迹。
九品金丹固然需要淬炼心性,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看你运气如何。
楚衍也是如此,就在他快要放弃的一刹,天命又忽然开始眷顾他。
之前他把所有未来都义无反顾地押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等待天命审判,天命没有理会他。
等到楚衍心灰意冷已然看开时,不容抗拒的天命又来了,也不用他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就让楚衍金丹凝实,最后结果也让得偿所愿。
也许楚衍应该心满意足,可他还是莫名地不高兴。这种感觉无法与他人言说,却让楚衍隐隐间觉得不安起来。
被天命如此看中的他,究竟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是会粉身碎骨还是神魂无存,楚衍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唯有随波逐流而去,竭尽可能抓紧唯一一线生机,死死握住了就绝不松开。
少年稍一闭眼,收敛了眸中的锋芒。
天空中的紫色云霞也随之消散了,尚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