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霖沉吟半晌:“叫沈大人来见我,要快。”
忙得抽不开身的沈追听说这纨绔王爷要见他,心里直呼添乱却不得不理。及见了小王爷,看那堆尸体,心下明白大半:“殿下,这处是堆放尸体是不妥,臣这就让人好生处理了,眼下灾情紧急人手未免不足,望殿下勿怪。”
安王说:“沈卿所言甚是,只是本王唤卿前来,另有原因……这河里的水,怕是喝不得了。”
安王萧景霖,文不成武不就,唯通岐黄。
旷野的饿殍,不只死于饥荒。
“凡瘟疫,萌于秋冬,发于春,灭于夏。眼前正是初冬,居然已有了苗头,灾上如果加了瘟病,不堪设想。”
后几日安王亲查灾民情况,配一药饮命名“正气汤”,设药堂于粥棚旁,定时发放于灾民。同时清理河道源头,制药净化饮水。一干事务繁杂却丝毫不乱,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这么一来,多了药材上的开支,银钱便有些捉襟见肘。
看着沈追愁苦的脸,安王一笑:“沈卿怕什么,本王府里常年赏赐不断,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虽比不上誉王兄,五万两白银,本王还是拿得出来的。”
螭龙银袍,人立如玉,虽尚年幼,但只站在那里,便能压得住阵脚。
沈追重重跪下,给安王磕了三个头。少年眉目如画,温颜而笑:“我为万民,自是应当,哪受得起沈卿这一跪。”
靖王眼看着,一时恍惚,那声“祁王兄”,不经意间,便脱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看!安王八这次居然帅过了三秒!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两月赈灾过后,到返程,已近年关。
回程途中,萧景霖接了一只信鸽,那鸽子不知谁训的,十分暴躁,就着安王殿下尊贵的手,就啄了一口。灾情平复,靖王也有心情和他弟弟开玩笑:“鸽子这般看不惯你,怎么,你欠药王谷钱了不成?”
疫情突然,朝廷一时凑不齐药物,萧景霖自掏腰包财大气粗,直接找上药王谷,当下齐了物资。其间信鸽来来往往的,都是他亲自接送,众人也都习惯了。
景霖把鸽子送来的信揉在手心:“是啊,我欠了他们的。”
眼下正经过安州,安王府邸近在眼前,诸人车马劳顿,已离王都极近,回程也不紧着这一两天,安小王爷便尽了地主之谊,将众人迎入府中,沐浴修整,待回复些元气,再行上路。
虽然一年多前萧景霖被捉回京城就没放回来过,这王府依然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看这府中规制,树下秋千架,湖边冰嬉场,俱是小儿玩乐之所,不觉令人好笑。
至晚间,靖王与沈追一处,正写朝廷奏报,忽有悠悠之音,夜里寂静,传得极远。
“这谁在弹琴?”靖王笔锋一顿。
沈追侧耳:“听声音来处,似乎是安王殿下。”
虽是武将,身为皇子也是六艺皆通,靖王安静听了一会儿,不禁皱眉:“他小人儿一个,怎的一咏一叹,皆是愁。”
话音未落,那边好像听见了一样,曲子一转,要多明快有多明快,最后竟弹出了些靡靡之音。
沈追呵呵而笑:“安王殿下真乃妙人,下官佩服得紧。”
靖王道:“顽童一般,终日只知道胡闹!”
沈追笑容不变:“靖王殿下至今,难道还觉得安王殿下是纨绔小儿么?”
经此一行,谁人仍觉得他是荒唐王爷?只是心中都道可惜,若无祁王当年旧事,这小主子,未必不能一飞冲天。
靖王笔尖的墨滴花了纸,自嘲一笑:“我宁愿,他永远天真不知事,便是做个纨绔又何妨?”
那萧景霖正在弹琴,十指连心,流出的尽是些青楼艳曲,面前摆着两张字条,一张来自药王谷,另一张,却是红袖招的红姑娘寄来。
“……新妹于宫,多言无益,般若无情与尊连,捉妖仙难辩。妾身无缘,惟愿君安……贱妾蕊歌绝笔。”
琴弦砰然而断,抽在手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红艳艳的滴到那素娟上,似为蕊歌流的泪。
“欢场无情,蕊歌你何苦……”滑族的男子绵软无用,女儿却刚烈得很,蕊歌是红袖招的妓子也是秦般弱的心腹,这封晦涩模糊的信,寄出便断了她对姐妹的忠义,怕是已经自我了断,香消命殒。“枉我一装十来年,究竟是哪点在你那里漏了破绽,竟知我如此……”
安王把手指含在嘴里,舔净血迹,看靖王房里仍亮着的灯光,暗道这一夜,怕是睡不成了。
萧景霖半夜不睡觉,提着酒坛子砸他七哥的门。开门看也不看是谁就扑人怀里,一身酒气,好像刚用酒兜头浇了个澡。
沈追手忙脚乱的扶住这醉猫,哎呀呀的叫着,圆圆的脸上哭笑不得。
靖王抓住他领子提起来:“你又闹哪一出?”
安王八哭的花猫一样:“我相好死了!”
沈追:“……”家丑不可外扬,沈追识趣告退。
安王八把相好给他寄的信拿给他七哥看:“蕊歌……呜呜呜……蕊歌啊……”
靖王说:“好了别装了,沈大人走远了。”
安王八收放自如的不哭了。
“靖王兄可要当心了,静娘娘身边,可有个宫女叫做小新的?只怕这次回宫,这姑娘有好多委屈要和王兄你讲了。”
靖王看看手里的语焉不详的信,盯着萧景霖没说话。
“另外,药王谷来信说,他们少谷主被悬镜司抓了,这少谷主名为素玄,真名……卫峥。”
靖王面色一惊,却仍死盯着他。让安王八疑心自己脸上长了朵花。
“靖王兄?”
“……你还真的不装了啊……景霖,呵,景霖……”
天家血脉,逆犯出身,如同履薄冰,刀锋舞。哪还能纯白若纸。
你想护他周全,盼他天真不沾事事,到头来是一败涂地,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目标:不让宗主再跪雪里!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靖王兄,你信苏先生吗?】
【……那林殊呢?】
【靖王兄……】
【林殊与苏先生,活人与死人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卫峥是赤羽营副将,林殊臂膀……景霖却不希望王兄救他……】
【至亲喋血于眼前,血流成河的情境景霖此生不想再见第二次……王兄要看?】
【靖王兄!】
靖王兄靖王兄靖王兄……
萧景琰梦中醒来,如溺水上岸,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时至黎明,屋内火盆不知何时已熄。
冤魂不曾入梦,活生生的萧景霖却比恶鬼还渗人,几日梦中徘徊不去,入梦脸色苍白如纸,阴森森怨气缭绕,不似活人。
回京当日,进宫就是卫峥入狱的消息兜头劈来,母亲的芷萝宫里,小宫女又哭诉一番苏哲的见死不救唯利是图。若不是提前知道消息,只怕自己早气得七窍升天,理智不再。
而今,也是装作气得理智不再,给他们看。呵,同是萧家的血脉,谁还不会装了。
最会装的那个主儿天一明就跑来了苏宅,盯着梅长苏,不准他出被窝。
屋里火盆燃了几个,安王八嫌碳气难闻,从荷包里不知抓了些什么粉末撒进去,顷刻间一室的馨香,却是清爽的梅花气息。
晏大夫吹胡子瞪眼睛的杀过来:“谁让你撒香粉了,不知道这病着呢?”
“晏大夫,您给看看。”安王八嘿嘿笑着把荷包递过去,黑脸的大夫研究了一会儿,重重哼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熬药去了。
梅长苏窝在被子里笑,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安王八一撇嘴:“还笑呢,我好容易劝好了靖王兄,你倒好,说靖王不生气不合常理,偏偏自己去他门口站着!用得着吗?不嫌冷啊?嫌自己病的不够啊?”
梅长苏说:“好啦,我穿得足够暖和才出的门,这不没事儿吗。”
晏大夫端着药碗进来,没好气的往他手里一塞,这药黑黢黢的,熏得萧景霖直抽鼻子。
梅长苏喝一口,做一副苦脸。
安王八冷笑:“活该,晏大夫够厚道了,我上次伤风蒋太医就给我恨不得多加了一斤的黄连!”
晏大夫颇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道:“你说的蒋太医,可是蒋曲那老匹夫?”
安王八大为惊奇:“您认识蒋太医?”
“那可是杏林高手,尤其擅长解毒……太医院还是有高人的,不过有我和蔺晨那小子在,用不上他。”
正说着,密道铃响,萧景霖一把按住要起身的梅长苏,不许他动,自己亲自去放他七哥出来。
梅长苏晃着药碗,盯着药渣,似乎极其不想喝完,一般晃,一边慢慢的说:“……晏大夫,寻常的伤风,需要蒋太医亲自出诊吗?”
晏大夫命令他喝完,才没好气的回答:“许是那小王爷娇贵呢,你管那么多有的没的。”
密道打开,靖王看到让他做了一晚上噩梦的罪魁祸首,少年面如桃花,朝气蓬勃,倍儿精神的朝他翻白眼:“你怎么又来了,就不能让人家好好歇歇。”
靖王说:“我就不能来探病吗?倒是你,来这么早,好意思敲人家大门?”
安王八理直气壮:“我自然是翻墙进来的!谁一大早的砸门。”
“是,你只会半夜里砸门,砸了不止一次了。”
兄弟两个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从密道走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梅长苏有些想笑,景琰上次这样与人斗嘴,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靖王一来,先探过病,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转到了卫峥的营救上,刚开了个头,这二人默契十足的同时看向萧景霖,意思再明显不过。
安王八猫一样炸了毛:“又赶我走!我现在也是亲王了,还拿我当小孩子?靖王兄?!”
靖王兄淡定的喝了一口茶,砸吧砸吧觉得不是个味儿,让人给他换白水,白水上来了直接一口喝干:“哦,亲王了啊。你那王珠有地方镶了吗?”
赈灾回来,一片歌功颂德。梁帝大赏,靖王加封七珠,正式与誉王比肩。安王的表现也出乎意料的好,他父皇大喜之余,仅凭着这一件功劳就给封了亲王,一上来就是双珠。
问题就在于,这两颗王珠。
亲王袍服,冠上镶珠。萧景霖连冠都没有,王珠他搁哪儿?
“我缝发带上了不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好欢乐的王八,说好的帅过三秒呐?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是极快的。去岁新裁的衣裳,眼看着就短了一大截。
祁王气宇轩昂,靖王也颇有高度,景霖如长成,可也同他们一样?
绣娘柔软的手为他量身,一匹匹的绫罗绸缎铺满地,金玉织就,华服任选。
此生荣华富贵,当知足。
正月初五,誉王府排年宴,悬镜司夏冬祭亡夫,靖王这边和江左盟勾结,要救卫峥。
没萧景霖事儿,他百无聊赖的在誉王府的年宴上呆着,研究他五哥明明心事重重,却笑得真诚无比的脸。嗯,不愧是萧家的血脉一脉相承,一个比一个会装。
有来宾呈上奇石,秦州农人挖地所得,石上图案天然呈现“圣梁”,誉王大喜之余,为表孝心要将此石即刻献给圣上,先礼数周全的与宾客致了歉,便要进宫。
安王看着手中的碧色酒杯,神色晦暗不已,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轻笑一声,放入口中,就酒服下,然后,与誉王前后脚的进了宫门。
梅郎之计,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偏不用最得力的那颗棋子。
怎由得他。
誉王呈上祥瑞,梁帝招来一群文臣一起赏玩,安王不请自来,说在誉王兄年宴上见了一眼便心痒难耐,跟进宫来瞧个仔细。他马屁功夫极好,就着这石头能出口成章,只哄得他父皇眉开眼笑。
终等到夏江进宫,说卫峥被截,招靖王对峙。
靖王进殿就看见了不听话的萧景霖,心里咯噔一声。然而那小子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一声也不出,站在他父皇身边,抢高公公的活计,看老皇帝气得狠了,还上来给人顺顺气。
皇后说静妃行逆悖之事,萧景霖不说话;老皇帝气冲冲去了后宫,他颠颠儿和个小太监一样随驾侍奉;皇帝回来气消了大半,让他们接着对峙,萧景霖纯把自己当了布景板,一声不吭。
然而靖王眼皮一个劲儿的跳。
“老臣奏请提审一个人——苏哲。”
夏江话音刚落,只听御座之侧,有人啪,啪,啪的鼓起了掌,声音清脆,一鼓一停,似巴掌扇在人心上。
“夏首尊这话,听得真让人害怕啊。”萧景霖语速慢慢,声音不大,不知怎的让人脊背一麻。他稳稳当当的走到夏江旁边,“我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让首尊大人惦记到这种程度。”
夏江道:“老臣不知殿下误会了什么,此事,当于安王殿下无关。”
“无关……哈,”安王短促的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重复他的话,“首尊说,那卫峥是林殊副将,问谁人与之关系匪浅定会救他。夏首尊谁人不审,偏偏要提审一介江湖白衣。”
夏江暗道不好,忙说:“老臣别无他意!”
萧景霖声音猛然拔高:“谁人不知那苏哲于我有半师之谊?!这京中亲贵,哪个比我去苏宅去得多?至于林殊副将……林氏血脉……这世上活着的还有谁?!”
梁帝将桌上镇纸狠狠砸下:“景霖!!你给我住口!!”
誉王在一旁打圆场:“景霖,谁都没说你,明明说景琰呢,你怎么还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扯呢……”
萧景霖直直跪下:“父皇!儿臣以性命担保在苏宅从未见过靖王兄一次!且不说我与靖王兄一同赈灾碍了谁的眼,夏首尊要提审苏先生……提审……悬镜司的手段如何,审出会是个什么结果,说与我无关?出身玉蝶仍在,儿臣不聋不瞎……儿臣不信!”
声音渐渐颤抖得厉害,说到最后泪水滑下,眼眶通红。白狐镶领衬得脸色惨白,垂髫发丝漆黑,嘴唇咬出血,跪地陈情,犹如艳鬼。他面容酷似其母,宸妃的灵牌刚刚被皇后乱糟糟摔在地上,摔在老皇眼前。
梁帝颤声:“景霖……”
萧景霖一头磕在地板上,用力甚狠,声音听着都疼。
老皇疲惫道:“罢了,苏哲一介白衣,不必审了。景霖你起来,此事本与你无关。”
萧景霖仍是蜷缩在地。
“朕让你起来!”
景霖头抬一半,突然无力软倒。高公公上前一探,大惊失色:“陛下!这这这!安王殿下身上滚烫啊陛下!”
龙椅上的老皇亲自下地,将他幼子半搂在怀,只见小儿额头磕的通红发紫,鼻息滚烫,顷刻间人事不知。梁帝大吼:“快,太医呢,把蒋曲给朕叫来!”
夏江见形势不对,试探着要说话,一个“陛下”刚出口,便被打断:“你把证据集齐了再来见朕!景琰暂时禁足府内,案子查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