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熬心,熬得身心俱疲,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顾韶掩嘴咳了几声,声音有些低沉:“如今也只能指望朝廷这边了,周显荣情急之下用错人,不仅没能达成所愿,反而激起反军士气,让他们一鼓作气攻下了邺原郡。昨天收到家里来信,说东契人已布局良久,如今葛重进起兵,他们必是援粮援物援钱最大化扩大这场战事。家里让我回家了。”
说到此,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的都不说话了。
沉默良久,高怀逸唉了一声:“几时走?”
——“不出五日。”
又是一阵沉默,高怀逸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说:“走也好,这战事一起,也不知将来会如何,你回昆吾比留在永安好。且你在永安始终是一人,家人不放心,我。。。 也不放心。那就五日后走吧,我送你。”说完有些无奈的笑笑:“顾韶,我以为我们重逢不会像从前那样忽然离别,哪知如今只是更匆匆,命运这回事,真是从来也没人能算准。你说将来,我们会不会再见?”
——“无论何时,你去昆吾,我以家人待你。”
顾韶这一笑似是卷走了所有疲惫,高怀逸仿佛从她眼里看到了昆吾城的模样,那城里,有她们一起说笑的背影。真是坐着也能白日梦,眨眼挥走脑子里的浮想,起身道别,还是忍不住问:“你手上珠链,可是爱人所赠?”
这话问得突兀,顾韶摘下珠子看了看:“想必你上次所说夏商之事就是在指这珠子?那真是抬举它了,这是家姐所赠,确为护我平安,不过此物乃西域平常之物,和那个传说没有关系。”
——“你姐姐?”
——“我表姐。”
简略的一问一答,两人都莫名笑了。高怀逸接过那珠链又仔细看看,没再说话。既然顾韶认为这是寻常之物,那就让她这样认为也好,毕竟有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背这个心理包袱自然也就不用在意一些如今还不用在意的事。只是那位表姐对顾韶的期望之高,真是惊人。
夜里顾韶因累睡得沉,但练家子功夫始终在,有人屋瓦走动,她瞬间惊醒,不过一个愣神间就闻到浓烈的火油味从屋顶漏下来,再一眨眼,火光冲天。
绸缎铺一夜之间烧得干净,还连累两人旁铺子都烧了一半,幸得巡防营救火得当,这才没烧掉整条街的铺面。一大早一群人站在那议论纷纷,与明明是连绵雨天,怎么就走水了?有人问屋里的人可救出来了,一群人又摇头,只怕是都成灰了。
高怀逸是被高怀志搀扶着下马车又搀扶着走到这边,每一步都在打颤,她一清早听到消息时整个人就腿软的跌了下去,突然明白那日进宫里的不安源自何处,那是源自她对爷爷的了解啊,怎么可能起了疑心不查,可是顾韶究竟惹到他哪里了?怎么突然下如此毒手!可千般万般,说来都是她害死了顾韶。。。
没征兆的整个人都吐了起来,高怀志看着姐姐这模样急得快要哭,不知道要怎么办。这些年,从小大到,他从没见过姐姐这样,这么失控,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这个绸缎铺的主人他也见过,只是还没真正认识,自然也不懂这人和姐姐有什么羁绊,且羁绊已如此深。
第17章 第十七章
自浔阳起兵,三个月来,各地纷纷有人响应,有一路打一路投奔葛重进者,有自立山头与葛重进遥相呼应,只待他日一决高下者,其中西边梓州出了个刘质,所带之兵异常强悍,人虽少,短时间却打下了大片地盘,几乎要与葛重进成二分之势。
京里乱了一团糟乱,吕玠和陈继隆相继领兵出战,但两人都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许公东几次请战都被皇帝驳回,让他留守京中镇守,石彬倒是往各地都派了羽林卫的人,名为援战督战,实则为何,当地官员和远征将领都心中有数。
一晃深秋,暴雨时常落在牧宁州,陈继隆在此和葛重进部在牧宁州沱川口僵持大半月,进不得退不得,对方以困死他为首,也不与他蛮冲。领此路军的是葛重进部下黄六爻,此人作战凶猛,又有勇有谋,是葛重进最重要的大将之一。葛重进将他放在沱川口阻住陈继隆,自己带部绕了黎江往江宁而去,要是江宁失守,那真是动摇了大琰根基。接连几日暴雨,黎江涨水断了陈继隆想渡江突围的退路,如此看来,葛重进还有点能掐会算,在暴雨来之前率部速速渡江而去。
军帐内说话的声音一直没断过,因暴雨也因缺粮少药,不少兵都倒下,营帐不够,如此雨天,伤兵残卒身穿蓑衣就树而围,抵背而眠,说睡也睡不好,毕竟天上一直在掉雨滴,可不睡伤痛更难受。巡逻的兵脚上泥越踩越厚,有点提不起脚的感觉。若此时有精兵来袭,必受重创,可对方也并非养精蓄锐今日才到,也是相同的环境耗了这些天,情况就是差不多,现在就看朝廷的援军是否能快些赶到了。
陈继隆从十五六岁起到如今,久经沙场,从热血少年到两鬓华发,从满腔抱负到热血渐凉,如今是无可奈何,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同胞,他不站出来平叛还百姓一个安宁也怕自己午夜梦回时惭愧满心头。可如今这场战,他真有些战不动了,连最起码的辎重也难保障,更不用提他接二连三催援军的奏疏都石沉大海。实在不知朝廷里站着的那些人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事,或许认为他在谎报军情以增军功?看着自己的兵伤不能治还要饿肚子上前线和敌人拼命,他再铁骨铮铮也免不了在没人的时候红眼落泪。
和下属分析当前战事,怎么也想不出办法破了这一局,颓败的坐回椅子撑着头不语,听有人来报说有人求见,他抬眼看了来人一眼:“何人竟来此求见我?”
——“是我。学生顾韶,拜见陈帅!”
掀帘进来的人一身精气神十足,庄稼人的打扮,一双绑腿上都是泥。陈继隆见到她,大喜过望,差点抱过去,临了反应过来顾韶是女儿身,这才爽朗的大笑几声:“巾帼不让须眉啊,你竟能一路走到我营帐来,想必我这些将士也是有救了。老天爷还是长眼了啊!”
当夜,大琰军在陈继隆的率领下往左边鹿鸣山上走,对面探子回报后黄六爻也不明所以,正让人再探,忽然间,沱川口上方滔天洪水倾泻而下,驻扎在黎河岸边不远的黄六爻部死伤无数,不一会,又听得江水上有号角吹响,在暮色中,这力道苍遒的声音听起来既悲壮又浑厚,黎河上出现乘船而来的水军,铺天盖地的箭雨往岸边射去。
沱川口之围得解,陈继隆却在牧宁州城里对顾韶大发雷霆,听她说借刘质的兵在鹿鸣山沱川口上方修水道,又在黎江上游炸堤引水,继而趁葛重进带走水军之际让刘质的水军来此全灭黄六爻部。这豪气之举难以想象出自女儿之手,可她怎能借敌军之手来解他这个围?且这不是赶狼来虎?如今刘质可就带人在牧宁州外扎营,随时会攻城。最严重的是,这事要是传到京师,这通敌叛国之名还不知落在谁头上。
顾韶摸着耳垂也不作声,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不说话为好。陈继隆训得累了喝茶歇口气又说:“绸缎铺被烧是谁做的可知道了?谁是敌人都不清楚,你留在大琰随时都有危险。让你回昆吾你不听,又往这凑,当时带你走的是水族少族令,你可是摆脱她悄悄回来?你父亲要是晓得了,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可不许再回永安了,今日你就走,回昆吾,不许再胡闹。”
——“陈帅,我并未被她摆脱,她借兵刘质,我也全程参与。裕鸣在此斗胆驳陈帅一句,她并非胡闹,而是救了七万多大琰军性命。至于大琰朝廷会如何断论此事,这一路我也问过她,她说无非明里暗里唇枪舌剑一番,断然不敢临时换将,若将许公东派出,那东契一动,北方则无人驰援。且刘质如今兵围牧宁州,显然没有要与大琰为伍的意思,这是明明白白的铁证,他日陈帅上奏疏,可说这次沱川口之围,不过歪打正着罢了。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刘质退兵,至于日后的事,一步一步来即可。陈帅,裕鸣斗胆了,请您责罚。”
乌裕鸣也一身粗布男子打扮,只是那双淡绿色的眼眸让她无论在何处都很显眼。其实她说的陈继隆都懂,只是关心则乱,对于他的下属,顾韶,他都比自己看得重。叹了一声摇头,又莫名笑了:“早就听仲犀说拿你们俩没办法,看来是真的。你呀,少族令,你也不要太依着她,看看永安发生的事,我当时听到消息可吓出一身冷汗,你救她的当口就没后怕过?”
乌裕鸣看了一眼顾韶,只哼笑了一声没回这话,这人要怎样,还有人拦得住?后怕?是一直怕到现在,这才事事顺着她,就怕她一个不高兴悄悄跑了,那样更让人害怕。
陈帅把她们引到厅房就坐,开餐前他亲自倒了酒,顾韶连忙起身站那敬酒,长辈敬她她可受不起。陈继隆知道这样僵持没什么意思,也就把酒一饮而尽:“这一碗不论谁敬谁,都算我替我底下的兄弟们谢谢你了。小韶啊,你一身才气与胆识可叫这天下九成人自叹不如,可你还年轻啊。。。”
他这最后一叹乌裕鸣听明白了,是在担心顾韶善恶不分,起因约就是向刘质借兵,在任何人看来,顾韶都有被刘质收服的可能,而对于陈继隆来说,刘质等同于葛重进,都是祸害大琰江山的恶。
席间无人再说话,饭后陈继隆想到件事,笑了笑才说:“要说永安城没人惦记你还真不是,绸缎铺被烧第二天,高恪的孙子孙女都到场,他那孙女竟为你哭得浑身无力,几欲呕吐。感情真挚,绝无虚假。小韶,你怎和她那般熟识了?”
刘质之围顾韶说解不了,确实没有一个法子能两全其美,当前形势不可能不动一兵一卒把双方安抚得当。如今大琰援军已到,陈继隆部下也休养得当,要说战是最好的办法。临走她对陈继隆说,两害相较,他做称石,刘质和葛重进,谁重了他就用轻的一方来削减他,譬如江宁之危,只要把刘质往浔阳逼,葛重进必回援。
两人骑马离开牧宁州,到了郊外路口,乌裕看着她:“你说往哪走,往东是去墨岩沂,往北是去永安。”顾韶在路口徘徊了一阵摇头:“姐姐,我还是想回一趟永安。我答应你,就留几日,我就随你回墨岩沂祭祀母亲,再一起回昆吾。”
乌裕鸣没问此去为何,只是默然应好,她早说过,顾韶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你拦了,也只能是让她撇下你悄悄去做。既然如此,不如顺着,一路相陪才安心。
两人进永安城都以男子扮相示人,吃住客栈,一副江湖人打扮,倒也省去许多麻烦。住了两日确定无人跟踪,顾韶这才决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夜里换了身黑锦衣,提短刀别于身后,飞檐走壁的避开巡防兵。
秋日的微风里混合着各种花香,夜里夜深人静时闻得更清晰,高怀逸自顾韶离去,夜里很难入睡,总是这样,开着窗,熏香驱蚊,闻花香伴读,直至天微微发亮。顾韶坐在桂花树上看着窗边的美人,看着她时而托腮时而蹙眉,真是可爱极了,一时没注意竟笑出了声。高怀逸寻声探去,就见她这夜夜思念的人坐在树杈上对着她发笑。两人遥相对视,一时谁也没出声,只是顾韶看着高怀逸眼窝里慢慢盛了泪水,又止不住的往外流,在她低头拭泪时终是忍不住腾身而下,一跃坐在窗台上,伸手挑起她下巴:“这个时辰了还不睡,坐在这里读书读得流泪,你这样的女人,我真是从没见过。”
高怀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慢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她,发觉自己泪眼朦胧只能使劲眨眼,言语里生怕自己认错:“顾韶?”
——“是我。伏秀,你这泪为我流的吗?”
高怀逸憋着哭腔忍得艰难,点头后也说不出话来,怕再开口就在这人面前哭出声了。听不到顾韶的声音,又抬头看去,终于看清面前这双眼眸,是柔情似水的模样。
——“那以后都不要为我流泪了。我若再离开你,必会好生和你说。不哭了,我活着,我回来了。”
只能点头,抵在她怀里点头,不知不觉就把人抱得很紧。
第18章 第十八章
顾韶答应乌裕鸣的话确实做到,虽然那晚高怀逸从眼眸到眉间都在诉说挽留,她还是决意离开永安,准备随乌裕鸣前往墨岩沂再回昆吾。
这日清晨顾韶收了封信,两人收拾时她慢吞吞的藏着心事,等收拾妥当在客栈二楼靠窗位置吃早饭,就有人撩袍登楼,直至她们面前。顾韶见着乌裕鸣双眸敛怒,甚是明摆的不高兴。来的是个男人,风流倜傥又沉稳内敛的模样,对她们看了会,冲顾韶拱手一礼:“牧宁州一别,你叫我好找啊。”
来人正是刘质,先前借兵,乌裕鸣与他部下闹了通不愉快,他属下悍将霍谆以为乌裕鸣是胡姬,于是向顾韶讨要,并问价钱几何,气得乌裕鸣当时拔剑与他缠斗不休,借兵一事差点因此误了。本是想着与刘质那些人再也不见,哪知这么快就再见了。这位反军将领胆识过人,竟敢来永安城里,还如此怡然自得。乌裕鸣叫顾韶走,顾韶笑得有些无奈:“姐姐,明知走不掉,何必置气。”
她不说还好,一说乌裕鸣更气,两人都软声和气的对她笑,她看着心头甚烦。
刘质所为何来,三人都心中有数,他应顾韶发兵牧宁州沱川口,全然是看中顾韶之才,想着给予了这天大的恩情,这人总不好再推辞他的请求,哪知顾韶就那么拍拍马屁股一路赶来了永安,真是让他仰天大笑了许久,只叹这山川海河,总算出来个他想一求再求的异士。
顾韶听了这话只轻笑了一声,不喜也不惊,摇着扇子赶秋燥。刘质能一路追到永安来,自然是真心求贤若渴,也明白求贤这事得随着对方心思来,能急不能躁,急表明他确是有心,不躁则让对方明白,他亦非等闲之辈。何况这贤才情况非同一般,值得他三请四顾,也值得他冒险来一趟永安,若真是让她们就此离开,于他来说真是天大损失。
说了该说的,刘质又是一大礼:“顾先生,在下诚心诚意相求,先生有何要求,尽管说,在下竭尽所能去做。”
这真是大礼了,称她为先生,自称为在下。顾韶收了扇子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来回踱了几步抬眼对乌裕鸣看了一眼,摇头:“承蒙错爱,我有几斤脾气几两本事家人最清楚,父亲对牧宁州沱川口之战已来信训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