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琰与云襄,称不上素无往来,只是这些年大琰在两国交往上限制得颇严,起码临时借兵绝无可能。
太子被围玉壁城,消息传回永安城,朝野震动,当夜太子妃就诞下麟儿,小世子不足月生产,后宫议论纷纷,都说是给他爹的消息给催出来的。
刘质不知出于何意,打下潞州后喊话葛重进以潞州换玉壁,这不划算的买卖让人摸不着头脑,葛重进猜他约是想羞辱秦政,心里想的约是你不是想羞辱我么?看看如今是谁羞辱谁?此桩买卖他并未半点划不来,自然同意。
自刘质部下围城玉壁,便做出了要围死他们的意图,不攻不打,反而是肆意在城外喊话要把玉壁围成死城,城内一乱,有人私下叛逃,有人拼死一战,可这些人都没能出玉壁。
东契这个国家,在书里读了那么多次,没见过真容,登昌河高山,隔着一片荒河险滩往郁琼关看去,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昌河多战事,城里多说书人,一段一段说着忠烈护城的往事,也说着两城百姓这些年来的生活,其间更有两城才子佳人阴差阳错的风花雪月。
这里的夜真黑啊,除开城西角一处亮光烁烁,其余都关门闭户得早,国之边境,多细作,入夜巡城官兵踩着整齐的步子在城内巡视,那声音听着都透显着威严。白日里说书人说了件事,说昌河城里有门军户子弟,姓何名标,打小惹是生非放荡不羁,直到那年东契打过来,他父亲何知州随大军战死在郁琼关,他随部守城门。那一战异常惨烈,等有分部敌军摸到城下,城内守将竟有被吓破胆者要开门投降,那人被何标一刀砍了脑袋。
随即,他站上城头,号令守城将士,必要死守昌河城!里面住的,是他们的邻里亲故,若非他们战死,城门绝不可破!这一誓言一守就是一个多月,郁琼关将士根本无力回援城内,经过几次攻城战,敌军已弄清昌河易守难攻,如今的意图很明显,等大军彻底攻破郁琼关汇合,再一举攻破城池,如今他们只需围城,耗死守军即可,总有粮草耗尽的一天。
时值秋收,那新鲜未收割的稻谷在城郊任铁蹄践踏,城内粮草早先已被大军带走一大半,又一月过去,城内已有妇孺饿得不能行走,她们存下口粮给守将,只盼他们能守到援军到来。那一夜,何标将仅有的碎米加树皮让人煮了分给所有守城将士,说,吃饱了,跟着他杀出去,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往南方给百姓破一个生门,让他们逃生去。粮草已尽,再死守下去,只怕敌军攻城之时他们再无力应战,只能存着这最后一口力气,用命给城内百姓铺条路出来。
万芳本可早些到的,可他在路上踟蹰良久,朝廷本可早些派他前来的,可朝里的人要议事良久方显策略稳重。这些良久加起来,就让何标一部两万多人几乎全部战死,这些将士用命给城内九成百姓铺了一条生路。等他们逃出去不过五天,万芳就来了。
何标死时才十七岁,媒人给他说好了青梅竹马的吴家小姐,尚未过门就起了战事。未娶妻无子嗣,他堂兄在一片尸骸血海中翻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出那个血肉模糊几乎认不出来的弟弟,临死还把敌人压在身下用短剑插入了敌人的脖子。
临了,临了啊,何家两父子也只存于说书人的口中。顾韶本是不信,那时吕玠吕将军是万军之首,他不会如此埋没忠良,可她见了何标的未婚妻后信了,何其天真,几十万军的统领,又是战乱之时的事,若不是下级一级级往上报,他又从何得知。而跟着何标守城的将士们,几乎都战死,后来的事,是万芳帐中谋士替昌河城已亡的主薄上书此次战事祥情,对于何标,只说他擅杀武官,其余未再有提及半字。
这些都是坐在花苑坊听玉香所说。顾韶生来有傲气,对于烟花柳巷女子虽说没有鄙夷之情,但也绝无闲情与之攀聊,只是今日破例,在这里坐了竟有两个多时辰不自知。一壶清酿饮尽,顾韶叹了一声:“你又是为何落得这般地步?”
——“为他我不愿屈从于族里长辈嫁他人,最终被赶出家门,我也不愿离开昌河,这是他用命守住的地方,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他站在城墙上振臂高呼要死守昌河的模样如今还存活在我脑袋里,无论旁人与后世如今说他,他都是我的英雄,永远都是,就算全昌河都忘了他的恩情,我记得就行,起码我得记着,你说对吧?”
说起何标,玉香一脸骄傲。顾韶递给她一杯酒,说对,有你记着他,昌河就没忘了他。
玉香转眸又是一副欢场女子的模样,坐上顾韶的腿挑起她下巴:“你一女子,何苦扮了这般模样来寻欢作乐,世间少不了有与你相同性情的女子,你寻个有情有意的,再去享受那鱼水之欢可比你来这快活多了。不过伺候你总比那些醉得发臭的男人强,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顾韶一口酒梗在喉咙憋得满脸通红,着实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两国虽已停战,且结姻亲,但边境互防只增不减,互相只认商旅通行,如东契人来大琰,也只能是商旅,而他们最爱流连忘返之地,当数这脂粉地。昌河自古为边境商驿大地,无战事时,不仅东契,布兰与黑尼亚这些两边不远的小邦国都会前来通商。如今这里,白日里市场甚是繁荣,夜了,就是城西角这处脂粉地欢声笑语不断。
此次来昌河,为求证一事,此事起疑的源头说来话长。摸着怀里的玉佩,想起临走前高怀逸那声低低的我等你回,心头莫名的暖。
玉香横卧床边媚眼如丝瞧着她,瞧她负手站在窗边一脸忧国忧民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莫作那样子,女人家就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日子,这天下如何又与你何干?你还能扭转乾坤不成?你脸上戴个半边面具更惹人瞩目,拿下来让我瞧瞧你究竟什么样。”
思虑片刻,顾韶踱步到她跟前,目光灼灼:“明知无力扭转乾坤,你这些年的坚持又是为何,真为他挣来英雄冢上一个名字,挣来史册上轻轻一笔,他也无后人来享这祖荫。”
——“他没后人他就不该得个应得的英雄名吗!你个畜生!”
尖锐的一声伴随着枕头砸向顾韶,受了这一击,顾韶哈哈大笑:“看,你有心中有所坚持,我亦如此。好了,你睡吧,我出去转一圈。”
转眼玉香就站她面前,拢着衣服嗔她:“那可不成,你给足了银子,不时时陪着你坊里的妈妈恨不死我,再者,我在身边替你遮着点不好?”走吧,说罢去挽顾韶的手,顾韶本能的把手缩到背后,她似是全然不在乎一般,笑着先往前走了。
坊里的姑娘玉香算得年岁大了,那十五六岁嫩芽初绽的小娘子们拿巾帕遮着嘴吃吃的笑,笑声中窃带两句不屑,终是有人胆子大,大声说出来:“玉香姐,老天爷终是不负有心人,你等了这些年的少年郎如今可算是找你来了。”她一说完,几桌酒客搂着身旁的姑娘笑得肆意,顾韶没带面具的半边脸,确实俊秀,开年身子又往上蹿了蹿,如今越发颀长,这时一身锦衣男袍站那说玉树临风并不为过。
听着这些不怀好意的笑,顾韶伸手搂了玉香的腰,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我呀,就好这口,姐姐多好,经验足还熟透了,你们嫩的雏儿嫩得轻掐出水,可熟的果子,轻咬一口也是甘甜多汁的滋味。”这几句欢场老手的话一出,大家越发笑得开怀,只是没了先前对陌生人的戒备,这不,已有举杯要邀这少年欢场客喝一杯了。
玉香侧目对这人瞧了瞧,搂她的手都是半握成拳只轻轻抵在她衣服上,嘴里却说着这调调,这人可真有意思。既然客官有心做戏,她亦逢场作戏人。手指轻绕上顾韶的颈间,一吻轻轻落在腮边:“说得好,姐姐赏你的。”几个小丫头被这幕激得又恨又气笑,可转眼又不气了,少年郎虽是好长相好身段,可好银子未必足,她们在这里,不图银子难不成真图风流才气?如今有几人这傻了。今晚来这的客商可多,她们得费心力伺候着。
顾韶在楼下和人周旋,楼上有人看足了戏才问身旁的人:“可知那人底细?”他侍从回不知,似是怕主人发怒,顿了顿又说:“看他那样,怕是哪家公子无事跑昌河来玩耍罢了。”一身白衣锦袍的人虽也梳着男子发髻着男袍,但那凝脂般的肌肤和纤细发白的手说是书生怕也没人信,更何况一开口那柔调婉转的女声甚是明显,说她是富家女儿都不准,如此模样气势,家势必是贵气逼人。她听侍从回话后轻哼了一声:“来昌河之人,要么图财为要么谋权,好好一个后生,无事跑来此地游玩,跟我了两年,这话你也说的出口。”
语调虽柔,话里的威严却不容小觑,那侍从连忙跪下:“主人所言极是,属下愚钝。请主人责罚。”这话似是真惹得她怒了,手里的折扇放在那人颈间:“你三爷教会你们的那套以退为进别在我这里耍,我最恶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吩咐下去,那人今晚一言一行,皆要记着,明日报我。”
闲聊一个时辰,顾韶自觉酒量快到尽头,对玉香眨巴眼,对方明了的扑她怀里娇笑:“死鬼还喝,今晚还要不要困觉了。”在众人又一阵哄笑时,顾韶挑了她下巴:“要困觉,这么美的美人,自然不能辜负了你。”这话说得醉眼迷离,玉香竟一时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
多多支持
谢谢大家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回房顾韶就坐那发呆,这一晚上她都没机会把玉佩拿出来,她要找的人,今晚并不在。或者在,只是对方太过戒备,藏得太好,有这念头是因一晚上有几张脸老是在她身旁转来转去,她没醉,自然记得清。听见身后的人掀开被子躺下,这才转身,正要说话,烛光映影里闪过一个人影,她只得收声走近床边,坐那俯声对玉香耳语了几句,而后移到桌边吹熄烛火。不一会就听得房内靡靡艳音响起,那时而轻时而重的哼吟听得门外的人红了脖子。
顾韶站在窗边心如止水的看着不远处的一片静黑,只等她叫得没力气了歇下,这才问:“今晚可有老主顾没到场?”
——“你个没良心的,给我口水喝!”
玉香说今晚确有老主顾没到场,那人别人都唤他金二,他来花苑坊从不与众人喝酒谈笑只为和南方来的客人谈买卖,谈完即走,按理说这样的买卖在哪谈都能谈,为何一定是花苑坊,那就得说到这人来这的时候。他只在望日戌时来此,与人谈半柱香时辰的话就走,从不拖延,而戌时还亮灯的地儿,只有这片地儿,花苑坊又是其中名气最大人最多的地儿。
说完玉香有些得意:“或许他认为每回躲在角落独自喝酒吃菜无人晓得,还叫了梅儿陪他来掩人耳目,偏偏我就瞧出他不对头。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他?”
明天就是望日,顾韶欣喜之余蹲在床前:“事情结束后我替你赎身,你跟我回去吧?”
这话换来玉香一阵猛笑,笑得豪迈,却又带着苍凉。顾韶欲言又止,最终作罢,或许真是自己轻浮了。走到窗边坐下正欲闭眼小憩,又听床上说:“你是好人吗?”
顾韶明白她所谓的好人是何意,回道:“如今我所谋之事,皆为大琰朝廷,为大琰百姓着想。”床上的人好一会没说话,似是歇够了才出声:“我看你是谋大事之人,你们做的事我都不懂,可哪日你要是有本事能帮他正名,求你定要记得我今日所求,这是我一生所愿,只此一念让我苟活于世,若能达成,来世愿为你做牛马。”
在黑暗中睁开眼,顾韶良久才调好气息,回:“好。”
自顾韶走后高怀逸整颗心都悬着,昌河虽无战事,可为两国边境,本就复杂,她去又是招惹些不能招惹之人,如今情势如何了她不晓得,为人时时忧心受怕这种滋味,从未尝过,可真苦涩。
从院中归来,路过书房,听见里面唤她留步的声音,她让婢女先回,自己推门进去行礼:“爷爷唤伏秀可是有事吩咐?”高恪抚着胡须来回踱了两步:“看你心神不宁在院中散动,可是有心事?”
如今朝中局势,就连京里的百姓都能随口说出一二,只因太子被围,看似死局,那贤王曙立太子之名可不是指日可待?高怀逸也明白,不用怀志向她时时说明宫中动向她就明白,她爷爷已经在加快脚步实现这事了。或许她和顾韶最终只是白忙活一场,最终无力回天,可她们要救的,不仅仅是太子政一人,还有随着他的千千万万的将士,他们也被困死在局内啊,所以无论如今时局如今,她的心都不会动摇。心神不宁不为这风雨欲来的朝局,只为那边境的人,她的安危。她明白爷爷这话是要试探太子那边的情况,也把她的心神不宁想为了太子之危几乎无解。既如此,她也不用再说什么。
等出来,见怀志站那等她,两人并肩往前走,她叹了一声:“无论如何,别伤太子妃和小世子。”怀志难受得眼睛红了:“姐姐明知不可能,又何必说出来。太子妃的贺兰姓氏就是他们撕开这场权谋戏的幕布,扯下这块布,他们的好戏才算正式登场。”高怀逸觉得连叹气都难,心里憋的难受,两人到了高怀逸的偏厅,才坐下,她又急急的问:“可有听说昌河有什么消息传来?”
这时候扯昌河做什么?难不成东契会为了一个外嫁的公主之子而再次大动干戈?而谁又会去东契报信说大琰朝内动荡?难不成细作已渗入得这么深?一心惊得不能语,好一会啊啊两声:“姐姐问这话是何意?”
这话已是回了她先前的问话,失望的摇摇头:“再等等吧,再等等。”就不知太子是否等得起,已近寒冬,那边局势有多难熬,不用想也知道。听闻太子府已有朝臣进意要招安葛重进,最好派出魏王,因葛重进部渊源起于佽飞卫,也算得魏王旧部,他出面招安最为妥当。如此若能解围,也好,只是此举能否通过决议,魏王又是否肯出面,都还未知,一切只等皇帝旨意。
昌河城又入了夜,花苑坊又热闹起来,顾韶看着玉香的眼神,只等她挑眉,目光就锁住刚进门的那个男人,很普通的长相,神情沉稳,果然一来就坐到了角落,一招手,梅儿就过去了。
此次来昌河,高怀逸怎么也不放心她一人,定要雇几个镖卫随她前行,她只得拉出乌骓出来挡了这好意。此行一人确实不妥,乌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