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市,对顾仲犀来说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和顾韶就住楼上,后院有厨房,房子不大两人住足够。收完铺子两父女到后厨做饭,早上买的菜还新鲜,一个莴苣笋炒肉一个鸡肉炖着,就开饭。早些年在北麓,他连厨房哪边开都不知道,如今勉强能把两人饭菜做得能吃,顾韶从小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这点他比较欣慰,少了许多麻烦啊。
两人吃完饭收拾厨房,顾仲犀看她一眼:“见你天天跟我后边转也挺没意思,要不明儿起你去学馆?”顾韶把碗叠在一起无辜的眨眨眼,用手势比划:“你一直在教我识字,为什么要去学馆?”
——“说话,用嘴说,发出声音来说话。我知道你能说。”
顾仲犀颇为严厉的看着她,这孩子不知从几时起已经能从嗓子里发出些声音来,但她就是不愿开口讲话,这让他挺生气。顾韶颇为无奈用嘶哑的声音啊了几声,嘴里就一包涎水,呸的一口吐出来,直摇头,还是用手比划:“嗓子难受。”
顾仲犀蹲下去看着她,眼里渐渐起了红丝:“爹知道你难受,可你要克服你懂吗,你要坚持用嗓子发声,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你用手比划是什么意思,将来你的路还很长,爹不在你身旁时,你遇到事情要学会向别人求助。明天起,爹送你去崇文馆,不用担心别人会笑你不能讲话,夫子那边我会说好。”
——“可学馆里都是男童。”
——“你穿着男童的衣服去。”
无可反驳,顾韶小小的撇了下嘴接着干活。
崇文馆里的几个夫子顾仲犀都认识,他们当年朝圣般的去过北麓书院,只是如今见面诸多不便,他便托了最信得过的赵熙关照。两人在顾仲犀家喝得醉脸通红,赵熙更是哭得双眼发红,他对北麓书院的遭遇至今不能接受,原本还有投身朝廷一展抱负的心思,吴王案后,他不讲经不游学更不进官场沽名钓誉,一心窝在崇文馆当教谕教小孩。哭得痛快,他一把揽住顾仲犀的肩:“当年在北麓书院我俩在顾老夫子面前以时局为题辩论了一天一夜只饮水不进食,那是我人生中最痛快的一天。仲犀,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熙哭得再厉害,顾仲犀都很冷静,过往种种,他不仅要埋在心里,还要用冰封起来,任何人不能撩得起一丝波澜,否则,他又怎能说服自己继续往前走。
只说如今隐姓埋名过日子,孩子娘亲生她时不幸离世,如今店铺事忙,把孩子送学馆两边都好。赵熙一再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说得他起笑:“不用太过照顾,不听话时夫子戒尺该打还得打。只是她是女娃,在学馆诸多不便还请赵兄多照看。”
顾韶进学馆第一天,顾仲犀就在永安街市上见到了故人,他买酒归来,远远的见到陈继隆和一胡人走在一起,据他所知,陈继隆在吴王案后已被削官发配原籍,他是平苏府人氏,怎如今还在永安城内走动?且是和胡人一起?一晃神人就不见,他想追上去又停住脚步,就算是陈继隆又如何呢,又凑在一起哭一场?如今他要做的,是让当年亲手屠杀北麓一脉的凶手死无葬身之地。经过这几年打探,他终于弄明白,皇帝当年的命令确是捉拿审查,万姓都虞候上奏疏说北麓书院顾林成带着府兵千人反抗,意图谋反,他当机立断斩杀叛贼。听起来于情于理没什么不对,人都死光了,谁还能证实当年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虐杀烧亡,姓万的所说的府兵,有多少是老弱妇孺。如此惨无人道,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接顾韶回家,见她一脸游离,赶紧给买了肉脯一脸赔笑:“嫌我来接晚了?店铺今儿客较多。。。”
——“我在学馆被他们笑了一天,一开始说我的脸好可怕被吓哭,后来又笑我像鬼。夫子不让他们笑,他们就偷偷笑。夫子如今教的我都会,我为何要去学馆?”
顾仲犀心里一阵抽搐,噙着眼泪低下头叹了一声,又扬起头笑笑:“韶儿,你如今经历的只是你以后要经历的一小部分,觉得难受是吗,很想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是吗?爹告诉你,你的脸长这样,不是你的错,是恶人的错。他们如今对你的嘲弄,你都要学会坦然面对,最终学会淡然处之。世间恶人太多,你必须学会防他们,避他们,在你还斗不过他们时学会让自己强大,终有一天,你能让他们臣服的时候,就没人在意你的样貌了。”
——“父亲,是让我打赢他们?”
顾韶一脸不敢置信,顾仲犀摸了一下她的鼻子:“以爹教你的功夫,你打赢他们不难,难的是你如何让他们不告状给夫子?夫子惩戒你,你就不算赢。让人臣服有两种途径,恶人用武力让他们臣服,但你的同窗们并无恶到你要用武力让他们臣服的地步,用你的聪明才智去征服他们,让他们知道,你是天才,让他们仰望你。做得到吗?”
顾韶做到了,对于现在学馆的同窗,她要超脱其中,实在容易。记忆本就比一般人快许多,天生的触类旁通能举一反三,崇文馆教习的都是京中贵族子弟,大多聪慧伶俐,原是个比个的不服,如今才月余,都服了顾韶。同学中还有一人不服顾韶,因顾韶未来之前,她是学童中的翘楚,只是顾韶见她第一面就知她和自己一样是个女娃,只是着了男装。这孩子,便是高恪的孙女,高怀逸。
回家路上把这些事说给顾仲犀听,顾仲犀也挺高兴,听说还有女娃也混在其中,不由得笑着摇头:“不算稀罕事,她也呆不久,你也呆不久,也算段缘分,要好生相处啊。”
顾韶嗯的有些不情愿,面对高怀逸时,不免会心生些许自卑,她觉着高怀逸的脸庞像羊脂玉一样好看,有时情会不自禁盯着她看。
两人在后院沉默的吃饭,有人在后院门口喊门,顾仲犀迟疑了一瞬才起身去开门,门外的人他不认识,但对方拿出的信物他识得,那是顾氏子弟外地求助时会用到的圆形腰牌,铜制,圆内钳着似狼头的顾字。已经。。。许多年没见这信物了。
对方把一封信交与他便走,他回到桌前拆开信,看完略激动,原本那天并未看错,那人真是陈继隆,如今,对方找过来了。
今儿弘武馆有学子晋升试,夫子问他们愿不愿去看,他们都说好,于是一群小娃儿着统一的学馆学子服,迈着小步子往弘武馆去,路上遇人遇他们做什么去,他们说以文会武去,逗得一行人哈哈大乐。
顾韶走在高怀逸旁边,对方一直不看她,她想讲话但又怕讲不清楚吓着对方,只能安静的往前走。忽然高怀逸放慢了脚步,拿眼角睨她一眼:“你是天生不会讲话吗?”顾韶略惊讶,停顿一会才点头。又一阵安静,顾韶三不五时看向她,惹得她轻哼一声:“那你以后教我手势我就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了。我觉得你挺聪明,不会说话可惜了。”顾韶内心一阵欣喜,连忙点头,一时有好多话想说,但举起手又最终作罢。又走了一阵,高怀逸又拉她衣袖,等她看向自己才说:“以后夫子讲课你不许再盯着我看,不许看。”
顾韶有种偷摸着干什么被人发现的窘迫,红着脸低头,连连点头。不看不看,再也不敢了。
和高怀逸交朋友实在是件开心的事,顾韶发现以前好多人费解的话说给高怀逸听,就几个手势对方就明白。如今常常是两人莫名发笑,周遭一群人不懂的看着她们。把这些开心的事讲给顾仲犀听,她发现她爹在敷衍她,于是过去费力的用嗓子发声:“爹,你怎么了?店铺生意不好吗?”
顾仲犀抱起她摇头,叹了一声:“尔虞我诈非我愿也,若可能,我愿一刀一个送他们下地狱,只可惜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只能用计取胜,只是爹连看到他们都作呕,要忍着和他打交道,真是苦煞我了。”明白顾韶听不懂,他说完又摇摇头:“过几日有人来瞧你呢,她是你表姐。”
这日有胡人女子登门顾仲犀的塞外遗珠楼,左右都叹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真是好看,又窃窃相问客人是谁,各猜各的,最终认为是顾仲犀买卖上的伙伴。顾韶第一眼见着乌裕鸣就呆住了,原来世间还有比高怀逸长得好看的姐姐,虽街市上时时得见胡人女子,但这两人样貌又与他们不同,西域开阔的美里又带了一丝似江南山水的婉约,乌裕鸣的眼珠是淡绿色的,像宝石一样,这让顾韶愣那好半晌也没把表姐喊出口。
乌裕鸣比顾韶大四岁,十来岁的年纪身高长得高,周身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威严之气,顾韶有些怕与她亲近,时时保持着距离,倒是姨娘她天然的想亲近,才半天的功夫,就赖在姨娘怀里不肯动了。
和顾韶玩了一下午,听着她时时嘴里包着一口涎水费力的说话,乌颂珠眼眼红了又红,要不是怕孩子跟着伤心,她真会痛哭一场。乌裕鸣一直在一旁踱步看着她们,时时看看窗外又看看院子里,顾韶不和她讲话,她也不会主动凑过去,看着那个小傻子口齿不清的跟姑姑说笑,她偶尔也会翘起嘴角,只是在对方看过来时立时收了笑看往别处。
夜里两个孩子睡后,乌颂珠和顾仲犀相对无言许久,一切都不知从何说起。乌颂珠想想还是说起那时乌裕鸣说顾韶出生还活着的事,即使事隔这么多年,她还是觉得惊奇,乌恒水族确实出现过有预言能力的族令,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族人都当传闻来说。顾仲犀听了也觉惊奇:“我当年也是冥冥之中不死心,就觉得应是还有人活着,回墨岩沂找了许久,最终在墨岩山脚找到了云娘,她在事发后悄悄去给他们入殓,结果在师娘身下听到了韶儿的哭声。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如今我们都相遇了,从此仲犀你的事情就是乌恒水族的事,陈大人这几年都和我们在一起,他也相信北麓一脉终能重新凝聚,让那些该下地狱的早日下地狱。都虞候万芳是屠杀的主谋刽子手,他身后受谁指使,虽明了却无实证,现在紧要的是让万芳脱离他幕后的人,我们才有机会送他走。”
此事需先找到突破口,顾仲犀站起来走了几个来回:“明日我和陈大人见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盆友们节日快乐呀~
第5章 第五章
乌颂珠连着几天没走,还和顾仲犀一起带着两孩子一起上早市吃早饭,一起买菜逛街,有人猜这位顾兄弟约是要娶这位胡人女子进门了。顾韶这几日都没去学馆,渐渐和乌裕鸣熟识起来,这个姐姐什么都让着她,她虽不说但心里明白这是姐姐在心疼自己,一种略杂的情绪在脑子里晃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这会两人捧着香糖果子在屋顶坐着,已入深秋的天气很凉,顾韶指了一下西方:“姐姐从那边来的吗?给我说说。。。你家乡的模样。”
家乡啊。。。乌裕鸣双手撑着脸庞,想起那一片瓜果香味四溢繁花似锦水草丰茂的地方,昆吾城是一片上天赏赐的美好之地,出昆吾不远就是黄沙漫漫烈日炎炎寸草不生,只有昆吾,一片生机盎然,往东来的往西去的商旅走卒大量驻扎在昆吾,给那里带去了能拼凑出整个世界模样的色彩斑斓的碎片。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昆吾城也被驻扎在那的商旅称为昆吾国,主城就是昆吾城,出大琰西境入西走,过了玉泊关,再深入黄沙之地,你运气好的话能在六七日之内看到昆吾,运气不好走岔了,或许一辈子就再也回不了家。昆吾南面是耸入天际的山,西边到天弁深堑,北到雅哈牧邦。城内从西北到东南有条运河贯通,物资运输、人民出行都十分便利,昆吾大小约是永安府加上一小块太康的大小,执掌昆吾的是乌恒水族,族中以族令为首,族令传女为尊。
——“那里也是你的家啊顾韶,或许过不久你就要去那里了呢。”
这话她说得笃定,顾韶一脸不懂,为什么要去昆吾,她和爹都在永安城安家了,这不是店铺买卖红火得很,去昆吾做什么?
——“你不想去?”
突然欺身亲近,顾韶随即躲着往旁边倒去,摇头,过会莫名的脸红了:“姐姐。。。你好香。。。”乌裕鸣一挑眉,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送你了,这里面的香味能持久到我们下次相见。”虽然店铺里也有香粉,但这种香味从没闻过,很独特的香味,竟能给人一种世间天高云阔的感觉,很神奇。
再回学馆,高怀逸又不理她了,她锲而不舍的追着问为何,最终得到一句:你突然就不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这一年的冬天永安城连降大雪,街市上鲜少有人走动,家家户户窝在家里烤火聚天伦之乐。顾韶趴在窗口看爹爹坐上马车往城北方向赶去,不由得叹了一声,最近爹爹老是早出晚回,店铺里来了个妈妈照看,爹爹让她唤人云娘。云娘做饭可口,对她无微不至,可她心头总隐隐不安,总觉着什么开始变了。
大隐隐于市,靠近勾栏瓦舍人来人往很杂,也少了人注意。这处宅子是一富商所购,与里面坐的人皆无关系。沈德顺远远的见着陈继隆过来,赶紧迎上去,一把抱住:“好久不见啊盛威兄!”陈继隆拍拍他,隐忍着情绪:“是好些日子没见了贤弟。”
沈德顺将汉王意欲笼络他的意图说给在坐的人听,在坐的除了陈沈顾三位,还有乌颂珠的兄弟乌纳赫,他长相并非完全西域化,在永安城内走动不易引起人注意。顾仲犀知道汉魏两王被困局中定是不服,汉王如今向沈德顺抛出笼络之意,是只走此步还是谋化深远并不得而知,若只是小打小闹拉拢几个朝官,那此人并不堪大用。
——“魏王如何?要想打开局面,必须从两王中选其一拉下水,否则这局破不了。只有拉下一王站在我们这边,这局才能斗下去。”
——“魏王早年颇有雄志,曾驻防南疆与瓦邦交战,他脾性耿直,即使对当前局势不满也不会全心全意站在我们这边。若以文武来分,汉王有文谋之智,魏王有武战之谋,两王都城府颇深,要拉他们下水,须得谨慎再谨慎。”
——“此事我们不能主动,只能先被动。朝廷既然已派出查出袁州旱灾的官员,我们就一定要让他们查到东西,这件事我与郑凉与商量好,定送他们一份厚礼。此事一发,楚王与罗午斋担责最大,只要楚王腹背受敌,另外两个总要跳出来抢夺地盘,他们如今势单力薄,不与人结盟又哪能以一敌三?等着,此事不能急。”
——“以一敌三?你是把高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