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涛去世的事情,童芬芳显然已经知道了,也许夹杂在亲戚里,董翰电话通知过了。他一面失落地觉得,童芬芳不该是这个反应。另一面又觉得,逝者已逝,童芬芳作为当年的受害者,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她忍了那么多年,等到董洪涛去世才公开,已是很不容易,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最终,童涵什么也没说,默认开始了四人的同居生活。
用童芬芳的话来说,杜秋莹刚搬过来,童涵要经常回家陪她熟悉熟悉生活。又因为杜秋莹和他是同学,早晨杜宇会送他们一起去学校。次数多了,班级里渐渐传出些流言蜚语。前阵子童涵经常请假,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学校,室友拉着他逃了一节课,到寝室里狠狠地打了半天游戏。
一局结束,童涵拿烟出来抽,室友取下耳机,支着头看他:“我有一个问题。”
“别问我之前去干嘛了,我不想说。”
“不是,”室友拉着凳子朝童涵靠了靠,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跟杜秋莹同居了?”
童涵被一口烟气呛到,咳嗽了半天:“什、什么鬼!”
“唉,没有吗?”室友迷惑地搔搔头。
“你听谁说的!”
“我们班的女同学说是杜秋莹自己说的啊……”
没等他说完,童涵掐灭了烟,急急冲出门去。
下课以后,他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堵到了杜秋莹。
这些天两人虽然共处一室,但见面只装作没看到,除了各自父母面前客套的问话,基本都是进门便各自钻进各自房间,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有。见童涵面色不善,杜秋莹抱着书,斜挑着眼睛看他:“你又想干嘛?”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什么了我?”
“说……”童涵费力地咽了咽口水,“说我们同居。”
杜秋莹像听到了笑话:“我有说错吗?再说,又不是我想住的。”
童涵拗不过她的文字游戏,恨恨地一拳打上旁边的行道树:“不住早点滚,我们家供不起你。”
杜秋莹撩了撩头发,讥讽地挑起嘴角:“哟哟哟,你发个什么火?我都还没说什么,怎么反倒你先生气了?”
童涵气急:“你强行住进我家,连我的意见都没人问过,你还想说什么?”
杜秋莹把撩到耳后的刘海又拨回额前,手指拨弄着细碎的额发,抬眼看他。她的眼神里交杂着轻蔑和不屑,瞳孔深处却沾染着最浓重的悲伤。风把她的话送进童涵耳朵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来,像隔绝了一层结界,所有的声音在刹那间冻结。
“八年前你妈勾引我爸,害得我家四分五裂的时候,有谁问过我的意见了?”
第18章
童涵在跑。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跑。
他甚至来不及去求证杜秋莹说的对错,在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之后,质问的勇气丧失殆尽,他立刻逃离了现场。
长久以来他心里一直有一块荒地,像少女脸上可怕的伤疤。他把溃烂的伤口藏在丑陋的疤痕背后,再用面纱遮住,装作没事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发炎的伤口有多疼。董洪涛的死掀开了那层面纱,让他的疤痕暴露在空气里,杜秋莹直接连皮带肉揭开了疤痕,现在他的伤口终于一览无余。
这伤口太疼了、太疼了,他一个人无法承受,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病友,一个同是受害者,可以互相依赖,互相扶持着走过艰难岁月的人。他选了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从小她就喜欢学习成绩更好的董翰,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以为母亲会带走他和董翰两个人,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但是童芬芳没有。法庭上,童芬芳选了他。她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过董翰,正如低着头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董翰,始终没有抬过头,只有听宣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落下大颗的眼泪。
他不明白董翰为什么要偏向罪犯,那个一手把他们分开的人。他起初问过董翰很多次,但董翰没有回答。渐渐他明白了,董翰并不在他的船上。董翰不把自己当成这场分离的受害者,所以体会不到他的疼痛。他的乘客只有童芬芳。这个意识伴随了他八年。
他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就算童芬芳没有那么喜欢他,他仍然粘着她,爱着她,把她当做唯一的陪伴。总有一天他们会到达彼岸,他想,伤口会痊愈,时间会告诉童芬芳,她的身边只有他。
这是他半生的信念。现在,这一切都被颠覆了。天和地倒转,海洋变成了地面,他像一尾被猝然扔上岸的鱼,周围充盈着赖以生存的空气,他却无法呼吸。
跑得累了,他随便上了一趟公交车。车开了几站,他找了个眼熟的站下了车。再往前走一段,眼前出现了B大校园的外墙。他站在门口,混在来来往往的优秀学子中,终于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
正是上课时间,职工宿舍的老师都去上课了,整栋宿舍安静地蹲伏着,等着他。他抬头张望,董洪涛那间宿舍窗敞开着,从房间里伸出来两根竹竿,飘扬着歪歪扭扭的格子围巾。
他走上斑驳的楼梯,经过滴着水的下水管道,来到董洪涛的宿舍面前。门关着,董翰在家,他却鼓不起勇气敲门。
如果董翰还是不肯回答怎么办?他要抱着真假莫辨的困惑,继续回到那个家中,跟杜秋莹朝夕相处吗?他的小船沉没在波涛汪洋,他需要一根浮木,一条救生圈,或者一个人的肩膀。
“咔嚓”一声,防盗锁被打开,门从里推开了。童涵眼睁睁看着郐梓从里面走出,转过身,跟屋内的人道别。他也看到了门外的童涵,于是冲他点点头,下楼走了。
门继续被推开,直到完全敞开。董翰吃惊地看着童涵,满脸意外:“你怎么来了?”
“他……”童涵看着郐梓消失的方向,把溜到嘴边的问题咽下去,“你怎么出来了?”
“我准备下楼倒垃圾。”董翰指了指手里的垃圾袋。
“等会儿我替你去吧。可以先进去吗?我有话问你。”
“哦好,你随便坐。”董翰重新换上拖鞋,把垃圾袋拿回厨房。童涵跟着他进屋,关上门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楼梯。
“这个点来,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童涵难得撒了谎。为了掩饰,他起身去开冰箱。
“那就是有了。”董翰笃定地说。
老式的柜式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在冷藏室摆了几瓶童涵常喝的牌子的啤酒。
童涵拎了两罐出来:“这几天你吃饭了吗?”
“吃了啊。”
“冰箱那么空,你吃什么了?”
“外卖啊。”董翰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发生这么多事,你不会还以为我有空自己做饭吧?”
童涵无言以对。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在他的印象里,他只见过董翰自己做饭。自然而然地,他无法想象董翰叫外卖的样子。
也许很多事情都是他自以为是。
董翰替他开了啤酒,推了一瓶给他:“对了,你想问我什么?”
“嗯……后事……安排好了吗?”
“差不多了。爸爸生病的时候把事情都交代好了,我只要按着办就好了。”
“噢。”
“怎么了?你今天有点怪怪的。”董翰仔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很突然?一下子无法接受?其实我也是。不过我这些天想了想,生病怎么说也有个过程,爸爸还能有时间替我安排。那些出车祸或者突发疾病去世的人,连句遗言也无法交代,一下子就没了。爸爸已经好很多了。”
童涵没说话,仰头喝光了一罐啤酒,又去冰箱拿了更多的过来。
气氛安静,董翰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你还恨着爸爸吧?”
童涵嘴唇动了动,低头喝了一口:“不。”
“啊,你不用撒谎骗我了。没关系的,反正爸爸都不在了。虽然他生前的确是很希望你能原谅他,但他自己很明白的——”
“我妈要再婚了。”童涵打断他。
“啊?”
“她的男友住进家里了。还带了一个……住到了你的房间。”
“那算什么我的房间,我连一周都没住满。”董翰小声吐槽着,喃喃道,“这么快……”
“快?你知道她交男友了吗?她都没告诉过我。”
“嗯,算是吧。”
“你觉得他俩进展太快了?”
“不,不是。我是觉得爸爸才刚去世……太快了。”
童涵拿自己的啤酒瓶碰了碰他的,两个人沉默地喝起酒来。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微醺。童涵盯着手中啤酒瓶的花纹,开口说:“我也觉得太快了。”
“她一直很心急的,”董翰比他醉得厉害,眯眼趴在桌子上,好像要睡着了,“八年前就是这样。”
第19章
“八年前?”童涵一下子清醒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董翰拨弄着面前的空啤酒瓶,眼神迷离:“我知道啊……我都知道……”
童涵握了握汗湿的手心,终于问出了心中的问题:“杜秋莹说八年前是我妈勾引他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董翰打了个酒嗝,喝空的啤酒瓶从桌上掉下,咕咚咕咚滚到墙角。
“其实出轨的不是爸爸,是妈妈。有人看到了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告诉了爸爸。离婚是她主动提的,但她不想要孩子。他的出轨对象为了她离了婚,准备等她离好就结婚,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带拖油瓶嫁过来。爸爸在大学的课业繁重,他怕一个人照顾不好我们两个,于是苦苦哀求她带走一个孩子。她同意了,但是要两个人所有的积蓄,还要新房子,房贷由爸爸一个人还。她还答应他,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在孩子长大前不会再婚,前提是他替她担下所有的骂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选了你。”
他说得太平静,就像桌上的啤酒,平静地滑入胃部,丝毫不刺激喉咙。童涵茫然道:“但她想选的是你……”
“也许吧,可能因为我从小听话,比较好带,不会给她添麻烦。”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选你?”童涵拔高了嗓音,“杜秋莹住进来之前,我曾经试图让她接你回来,可是她拒绝了。她为什么要拒绝?他们两个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董翰抬起头笑了笑:“把她出轨的事告诉爸爸的那个人,是我。”
“……”
“我撞见过他们一次,那个男人给了我一颗糖果,叫我别对人说起他。我吃了那颗糖,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想到只有我一个人吃了,就觉得很不安。我想让爸爸再买一颗给你,但是我记不得糖的牌子了,就把爸爸带到我看到那个男人的地方,想让爸爸问问他…… 结果谁知道又碰到两个人在一起……”
黑白混成一片,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童涵痛苦地揉着头发:“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什么要瞒着我?”
“爸爸说你不知道比较好。”
“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对。”
“为什么?”
“因为你很幸福的样子……在她身边。”
“我……”童涵没办法否认。这些年他把童芬芳当成拐杖,以为自己在荒漠里踽踽独行。如今拐杖突然变成了毒蛇,他回首走过的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的确是很想你能在他生病的时候原谅他,对不起,我逼你太急了。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但你恨他,他心里又很难受。我不是想逼你……你最后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不,是我……”童涵想道歉,但他的道歉对象已经不在了,“算了,原来我一直都是个大傻逼。”
他盯着杯中啤酒所剩无几的气泡,手指蜷缩着:“我以为是我选择了她,我以为我的痛苦只有她能懂。我没想到的是,从一开始她就跟我走在不同的路上。至始至终,我都只有一个人……”
董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轻抚上他的手指:“我懂,你还有我。”
童涵摇摇头:“你大学毕业会有很好的工作,你还会谈恋爱、结婚、生子,我们很快就就会渐行渐远的。”
“我不会。”
“我不信。连母子关系都不可靠,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童涵缩回手,靠坐在椅子上,“我现在改姓童了,我们连兄弟都不是了。”
董翰歪头望着他,单手撑着桌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前倾,靠在桌子边缘,另一只手伸向童涵。
童涵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董翰在摸他的脸颊。
“别怕。”
手指的触感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一口咬下去,多余的棉絮黏在了脸颊。柔柔的,痒痒的,空气里满是香甜的气息。每当童涵哭到哄不好了,董洪涛就把他放在脖子上,带他去菜场门口买棉花糖。只需要一根,无论天大的事情他马上就会破涕为笑。他怀念起棉花糖的味道,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吃到过了。
“那就重新建立一种新的关系好了。”董翰说,“比亲情更稳固的关系。”
第20章
童涵突然觉得很渴。他咽了咽口水,问:“怎么做?”
董翰绕着桌子来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你知道的。”
童涵看着面前的手掌,像是一个邀请。他迷惑着伸手握住了。
董翰带他来到卧室,先前放在角落的袋子已经不见,床单和被套都换了新的。董翰松开手,问:“你要开灯吗?”
“啊?”
董翰没等到回答,歪头自己想了想,自言自语道:“还是算了。”然后他背对着童涵,脱掉了上衣。
以前,童涵和董翰还住在弄堂里,天气好的时候,童洪涛会接一大盆温水放在门口院子里,再把两个孩子剥光了放在盆里,给他们洗澡。
赤条条的少年还没张开,就算是亲生父亲也分辨不出哥哥和弟弟。董洪涛按住一个不断扭动的,上衣被泼出的水淋湿了大半,不由得生了点气:“涵涵,别动!再动爸爸要生气了!”坐在浴盆另一边的那个便吃吃地笑了起来:“爸爸,我才是涵涵!”
有时候洗着洗着,有学生来找董洪涛,他就会擦干净手,跟学生进屋,留兄弟两个在浴盆里打闹。等他的身影消失,童涵总是先下手为强,先泼董翰一身水,然后猛虎扑食式抱住他,把他压在水下挠痒痒。
他记得头顶炫目的日光,记得随着动作溅起的水花,记得浴盆的颜色和纹路,却唯独记不起董翰赤裸的身体。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看某些动作片的时候,他抚慰自己的硬挺,那种陌生的触感,也会让他产生一种在摸董翰的错觉。如今董翰的身体近在咫尺,他又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
童涵伸手捏自己的脸颊,棉花糖般的轻柔触感消失了,很疼。
“你怎么了?”董翰扔掉上衣,转头问他。
“没、没事。”
“你不脱吗?”董翰的声音微微有些困惑。
“我想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