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医院吗?”
我疑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答道,“啊,好的。你等会儿。”
我跑回家里,揣上钥匙,钱,和交通卡。我妈妈不满地看着我,说:“你饭不吃,干嘛去?”
我说:“去医院看林阿姨。”
我妈妈无话可说。她自己也没让我绝对不要和穆里良他们玩儿,只是看不惯而已。可我哪里有心情理她看不看得惯。对于他们大人这种心理,我烦都烦透了。揣完东西,我就出去了。
到医院,发现,林橘阿姨原来早就生了,孩子都已经在人间乐呵了三十四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啊,阿良,太忙了,就没记得给你打电话说了。”郑叔叔笑得都要开花儿了,这让他这句道歉显得非常没有诚意。
穆里良说:“没事儿。”
孩子是个男孩儿。
好小的样子,躺在婴儿室的小床里熟睡着,我连碰都不敢碰,怕自己指甲给他划伤了,或者身上的细菌给他感染了。
不是很好看,也看不出来像谁。但是,就是有一股力量。
站在他面前,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有希望。
我有点儿兴奋,转头看看穆里良,他的笑容比往常温柔。手轻轻放在床沿,手指不由自主地朝小婴儿旋了两个圈儿,没有伸出去碰他。我怂恿他,说:“阿良,你摸摸他嘛,他是你弟弟哎。”
穆里良看着我,笑,表情有点儿羞涩。
我说:“就碰一下。”
他把床沿的手抬起来,轻轻伸过去,触了触婴儿的手。婴儿动了一下,在熟睡里咂了咂嘴。
哇。我在心里惊叹,然后满怀感慨。
穆里良把一只手指放进婴儿的手心,轻轻挠了一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阿良,你好温柔呐。”
穆里良看起来更羞涩了。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变得很柔和,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九岁那年,他在台上弹琴的样子,那么干净纯粹遥远。可是,我就是好喜欢他那个样子。现在,面对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又让我觉得,比起这个孩子,他才更加值得爱护和拥抱。
我特别想拥抱他。
“哎!优茗,你看!”他突然兴奋地喊我。
我低头一看,小婴儿的五个小手指握成一团,紧紧抓着穆里良放在他手心的那根手指。
“他的力气真大啊。”穆里良兴奋地说,他抽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没抽出来,小婴儿握得可牢了。
我觉得,好神奇啊。
“他也知道你是哥哥呢。”我说。
穆里良的表情充满爱意,这个世界上,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又多了一个。
林橘阿姨身体有些虚弱,在医院呆了几天才回来。一连三天,穆里良和我都去医院看林橘阿姨和孩子。大概由于新生儿的魅力,我妈妈也没再管我和穆里良这么密切的来往了。
当我们在忙着穆里良家新成员的时候,阿泉在忙着搬家。
这几天里,阿泉爸爸和他的新妻子进进出出忙搬家的大小事,有些东西拿不走,又不好丢掉的,都送给大院里那些老人了。我有意避免看到他们家的忙碌情景,一有空不是跑到穆里良家去,就是到街上乱逛。
说起来,在穆里良和阿泉说了话那次之后,他们并没有恢复以前的关系。
他们都太有分寸了,不愿意让身边的人受伤害,也不想让对方受伤害。我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可也没有勇气鼓励他们走另一个方向。因为,另一个方向只是更艰难而已,无论如何,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阿泉走之前,给我们都送了礼物。
给我一棵观音莲,还有一盆金鱼。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两样东西,心里琢磨着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吃的不给,玩的不给,给我活的干嘛呢?
“还不如给我现金呢。”我嫌弃地说。
阿泉拍拍我,一本正经地说:“你平时就是太没有耐心了,才有很多事情做不好,你要是耐心把这俩东西养好了,耐心得提升一大截。”
我“呵呵”一笑,抬头瞪着他,说:“所以,你是没有别的东西给我了吗?”
他无奈地伸手去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个盒子,推过来:“给。”
我喜滋滋地打开来,是一条手链,串的不知道什么珠子。我伸手过去,他给我戴上,冰凉冰凉的,不过夏天里感觉很舒服。
“这什么珠子?”
“这是我妈以前给我的,不知道什么珠子,我嫌男孩子戴着奇怪。女生不是就喜欢戴东西在身上吗?”
我撇撇嘴,心满意足地收下了。
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摆在桌上,说:“优茗,我明天就走了。”
我看着那个盒子,问:“你不自己给他吗?”
他说:“我明天很早走。”
我说:“他也起得早。”
他说:“帮不帮?”
我顿了一下,问:“你们上次,都聊了什么?”
他说:“就随便聊聊呗。你怎么那么八卦。”
我吐吐舌头,把盒子揽过来。我们都沉默了,他望着窗外不做声,我盯着他不做声。其实,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告白了。我还,一次都没有正式地说过喜欢他呢。如果考不上市一中,我就很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经常见到他了。生活的变化有那么多,谁说得清楚呢,万一他在新学校开始和别人谈恋爱了,我该多遗憾。
即使他不是陶丝谈恋爱,我也会觉得好嫉妒的。
“阿泉。”我开口喊他,他收回目光,看着我。
我一时不敢直接说了,问道:“你还会常回来吗?”
他摇摇头,说:“不会吧。”
“那阿泉,我……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我努力假装闲聊,其实问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和灵魂分离了,中间隔了一条大裂缝,虽然能互相看见,却不再在一起了。
阿泉愣了一下,说:“优茗,你在和我表白吗?”
我点点头。
阿泉看着我,像是思索了一下,说:“我可能……不会跟你谈恋爱,因为我……”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打断他,扯着嘴角,对他笑,解释道,“我只是告诉你,没有别的期许。阿泉,你千万别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真的只是想说出来。因为好多年了,我,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
“优茗,优茗。”他试图插话,我没让他说,一个劲儿吧啦吧啦。脑子里乱乱的。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觉得难过。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才冷静下来。
“优茗,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们的关系那么好,我不想不公平地对待你,你理解吗?”
“嗯。”我低着头,点点头。“那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示意我问。
我感觉这个问题比表白还难问出口,搞不好会挨骂。但是我真的很想亲口听阿泉说出答案。
“阿泉,会不会有一天和阿良在一起?然后一起走掉什么的……”
他扑哧笑出来,说:“你小说看多了吧?”
我脸红了,盯着他。
他笑了一会儿就停住了,表情变得有些苦涩,说:“我不知道自己对阿良是什么感觉,只是非常非常担心,没有人能照顾好他。我怕别的人不知道他要什么,没有办法让他开心。如果世界上有别人能让他开心,我就无所谓了。如果没有,我也难以有心思去照顾别人。有些东西,不是用友情或者爱情什么就可以定义的。”
我说:“哦。”
想了想,又问了一次,“那你们会不会一起走掉?”
他显然被我打败了,深叹一口气,认真地瞪着我,说:“天知道。”
外面太阳好大。隔壁传来穆里良弟弟的哭啼声。他的声音真响亮,每次一哭,院子里那些老人养的小黄鸡都吓一跳。
第09章
第二天,阿泉走了。
我在大院门前,一直站到车子看不到影。
回去的时候,看到穆里良独自在樱桃树下拆开我早上交给他的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架木质的三角钢琴造型的音乐盒,很漂亮,看起来好贵的样子。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音乐盒里响起安静好听的钢琴曲。
“这是什么曲子?”
“夜曲,肖邦的。”
“一定很难找吧?”我印象里,外面的音乐盒,不是天空之城,就是致爱丽丝什么的。
穆里良点点头,说:“很难找的。”
我们一起坐着听了几遍那支曲子。
很好听。
后来我才知道,夜曲不是一支曲子的名字,是一种曲式。音乐盒里的那支夜曲,是肖邦身后才被人发现的作品。背景故事听起来很伤感呢。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人心情感伤,听起来才伤感吧。
比如,当我了解到,穆里良其实练了很久这支曲子,想弹给阿泉听,但是还没来得及,阿泉就走了,我就觉得这支曲子真是太催泪了。然而,什么故事也不代入的人听了,只说它静谧美好,温柔如月。
整个暑假,我几乎都跑到郑叔叔家去逗小孩儿。
八月份的时候给孩子上户口,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叫郑京和,京字是排辈分排到的,他们家这一代的孩子中间那个字都得是京字。和是郑叔叔对孩子的愿望,希望他将来能生活和顺。此外,还起了个小名,叫明明,说是又顺口又好听。
孩子长得特别快,一个多月的时候再把手指放到他手心里,是真的抽都抽不开了,他能抓得可结实了。
我差不多每天都跟穆里良一起进进出出,我妈妈也不再管我了。有时候我跑到郑叔叔家,我妈还让我带上鸡蛋。
林橘阿姨坐月子,我闲着就给他们做饭,就当是回报那么多年来,我总上他们家吃饭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和穆里良在逗小孩儿,林橘阿姨让穆里良出去买东西。
“哦,好。”穆里良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
“优茗,你别去了。”林橘阿姨叫住我,说,“阿良自己去买就行了。”
穆里良“嗯”了一声,就出去了。
往常我都跟他一起去,所以眼下觉得有点儿奇怪。我坐下来,继续陪明明玩儿。果然穆里良走了以后,林橘阿姨开口了,说:“优茗,你和我们阿良做了那么多年朋友,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良人很好啊,又善良又体贴,成绩又好。”
林橘阿姨笑笑,说:“是啊。我们都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他成绩那么好,会考个好高中,将来上个好大学,都很好。”
我看了看她,不太喜欢她这样拐弯抹角,便直接问道:“阿姨,您想说什么呀?”
她叹了口气,说:“你愿意经常和阿良在一起吗?”
“我们现在就经常在一起啊。”
“以后呢?”
“只要我们在一个学校,当然会经常一起玩儿啊。”
“其实,昨天晚上,阿良接了一个电话……我猜是阿泉打来的。他的样子,我很担心。”她终于说重点了。
“什么样子?”
“特别高兴。我太明白那种高兴了,可是,我们真的不希望再有什么……优茗,你觉得发展下去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阿良去洗澡的时候,我就给那个号码打回去了,真的是阿泉。我让他以后不要和阿良联系了……你郑叔叔晚上就会给阿良把新办的手机卡拿回来的。”
我诧异地瞪着她,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
她和我对视了一下,便移开目光,伸手抱起明明,说:“优茗,如果可以,阿姨希望你多和阿良在一起,就当帮阿姨一个忙吧。”说完,她站起来,向房间里走去。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自己回家去了。
果然,第二天,穆里良就把新号码给我了。
“要告诉阿泉吗?”我犹疑地问。
“不用了,我妈不希望。”他无奈地笑了笑。
“你们有常常联系吗?”
“有一些,还好。”
我没再多问了。
这个暑假过去,我们也初三了。
这个时候就不用再上艺术课了,但是想留团的还是可以继续去练习,我嫌烦,火速把合唱团给退了。穆里良还在继续去练琴。在学校里练琴很便宜,他就相当于蹭课。
为了重点培养一些学生,学校在开学的时候,把所有学生打乱,按成绩重新分班。这样,我就又和穆里良同班了,尤因也在。但是,穆里良排在班上最前端,尤因中段,我属于那种勉强被捡进来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又在一个教室里了。
和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尤因比,现在的尤因简直就是牛皮膏,整天屁颠屁颠跟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们不得不干嘛都带上他。
于是,我们就莫名其妙地组成了一个新的三人行。
初三的生活比过去都枯燥,我唯一的消遣已经变成每天放学后在教室写写题,然后去琴房听穆里良练琴。
他每天都练一次音乐盒里那支曲子,有时候给我讲讲作曲家的故事,比如肖邦怎么离开波兰的,乔治桑怎么和肖邦在一起的。最让我觉得心酸的,还是肖邦病重时写信给在波兰的朋友提图斯,希望他能赶来法国见最后一面,而由于战争原因,提图斯一直没有获得通行证,最终未能到法国见他的事。后来,肖邦的姐姐把肖邦的心脏带回波兰安葬。
这支曲子采用C小调,旋律非常柔美。的确,月色温柔的感觉从第一个音符就开始了,可这种柔和,一直听下来,简直让人觉得心碎。
穆里良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夜晚、河边、月光、柳树,之类的景象,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我想,那就是我心目中的穆里良。
柔弱,孤独,敏感,但是内心坚强。即便遇到不好的事情,一个人也好,有人陪着也罢,他都一样是走下去。
所以说,哪怕没有我,他也一样会安静强韧地面对一切,默默地走下去。
“阿良,两个人互相喜欢,又实在不能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我问他。
他弹着琴,想了想,停下来,说:“加倍的孤独,无数的疑问,摸不到底的深水。就这样吧,习惯也就好了。”
“习惯痛苦吗?”
“人生本来就是痛苦。”他笑了笑,说,“所以我们才会寻找快乐。”
我沉默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我小时候总是不爱写字,可是我又羡慕你老是被表扬,有一天,我在家里很生气地削铅笔。我爸爸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没办法像阿良一样写好字。我爸爸说,没有什么是一定做不到的。他拿过我的铅笔,帮我削,边削边说,一个事情,要做成它,就要专心,努力,这才有可能达成。”
穆里良听着,点点头。
我接着说:“后来,我就慢慢开始专心地削铅笔,专心地写字。终于有一天也被老师表扬了,就像你一样。”
他笑了。
“阿良,如果我们专心地去快乐,我们就会快乐的。人生不是本来就痛苦的,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是我们生出来,绝对不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