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控制,那些可怕的想法,如雨后春笋般,窜得到处都是。
这样说来,十七少疏远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怎能责怪好友的冷淡呢?
老枯树的咒符已经去除,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他最好的朋友躺在树下,日光细碎。这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午没有区别。
当他发现某块菱形的光斑从十七少的左肩一边拉长一边移动到了右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他很久。大概也只有趁对方睡着的时候,他才会纵容自己的视线如此长久停留、毫不掩饰。
他想挨着十七少坐下,想把头靠在他肩上,或者让对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就像他们一路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可是现在不同,他不敢了,他担心这样也许会太过了,会让对方感到不适,他害怕自己的企图心一不小心毁掉他们之间的信任。人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已经足够幸运,他不想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他选了一个恰好的位置,在十七少身边坐下:既不太近,也不太远;熟悉,又不够亲密。
“结束了?”十七少闭着眼睛问,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无双子道:“嗯。”
池塘里这两天开始传出蛙声,叫得人心烦。
无双子说:“有些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她每次只杀一个人?她完全可以屠村,这样更不容易暴露行踪。再说,她为何要杀没有武功的人?吸普通人的精血,是涨不了内力的。”
“福旺说她长得和生前一模一样,”十七少缓缓道,“福旺是村长的儿子,当年就是他去山上处理了那个孩子。现在,他也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这话加深了无双子的怀疑:像福旺那样胆小的人,当年很可能并没有动手。
十七少道:“她也许就是二十年的那个孩子。”
无双子紧抿双唇,下巴微微抬起,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她是回来复仇的,向整个村子复仇:杀父杀母的深仇大恨,岂能罢休!所以她每次只杀一个人,故意让村民活在恐惧与绝望中!她要让所有男人都陪葬,让所有女人都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这个身世悲惨的小孩是怎么落入魔教手中?又是怎么被训练成杀人魔头?她这一生吃了多少苦,藏了多少恨?无双子想起她临死前的笑容,想起她原本应该是怎样一个女孩……也许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帮她解脱痛苦的人,人生之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这个世上,可恨之人,是否也都有可怜之处?
她为了报答福旺,留他一命,却反而招来杀身之祸。那个救了她的人,二十年后却又害死了她。
是与非,善与恶,真的永远可以分得那么清楚吗?人在江湖,又有多少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呢?
也许江湖本身就是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罩住了每一个想逃又逃不开的人。
无双子觉得自己的剑,再也擦不干净了。
他突然十分厌倦了这样的江湖,他不想再管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掌门,什么天下第一,他统统厌倦了。
他只想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什么都别管了,一起退隐江湖逍遥四海吧。
他发觉十七少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无比复杂。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十七少默然良久。
在这个暮春的下午,老枯树下,无双子始终没有等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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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一起去襄阳吗?”无双子离开村子前问。
“这里留下不少奇门八卦的书,我想研究研究。”十七少说。
“那就此别过。”无双子抱拳道。如果对方还想见他,自会来青城山找他;如果不想见,他做什么都是多余。
十七少抱拳,朝无双子粲然一笑:“后会有期。”他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另一个人说过:有缘自会相见。
一别东风,乱红成阵。
果然,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无双子意识到,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答案。
是在他心上留下的,一个伤口。
第十二章,买醉
三个月后,荆州,沧海客栈。
离立秋还有三天。
十七少警惕地检视了一下客栈门口的青草,确定无恙后才进店,他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先打尖,再住店。
之前,他在诸葛村待了一个整个夏天,一半是为了奇门八卦的书,一半是为了躲避老六。眼下即将立秋,他必须得走了。
从诸葛村出发前,他第七百八十三次端详怀中的信,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现,决定南下洞庭。
每年立秋,对十七少来说,都是渡劫,渡过了,便能多活一年,渡不过,便毒发身亡。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虽然今年立春已吃了“续命丸”,性命暂时无虞,但尸虫发作起来,仍是生不如死。他必须在立秋前找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安全之所,独自挨过。
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在山间找到一间猎户留下的木屋,有时甚至会挂满风干的肉脯,还有几瓶蜂蜜;通常是郊外的一座荒庙,烛台落满灰尘,挂着蛛网,屋顶有洞,晴夜可以看星星,雨夜却不停漏雨;还有几次,实在没办法了,就抢夺个兽洞将就,睡觉的时候又冷又硌,气味还难闻,野兽的骚味、洞口的尿味、鹿骨的腐味……
明天出了客栈,他就打算去郊外寻个安全之所,等过了立秋再继续南行。
十七少进店后选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老板娘正用涂满凤仙花的红指甲拨打算盘,抬起吊梢眉扫了他一眼,神色一动。店小二刚想过来招呼,老板娘就使了个眼色,小儿便知趣地转身招呼别人去了。老板娘踏着一段风骚,亲自过来问:“客官,要点什么?”声音黏稠,拉得出丝。
这类女子,十七见过一些。她们精明世故,泼辣奔放,一只铜壶煮三江。她们的男人一般不在身边,有的干脆没有男人,若见着对眼的客人,便主动撩拨,愿者上钩。事前不忸怩,事后不纠缠。但你若想因此减免了酒钱,那可是休想,她们虽不会跟你要暖床费,也绝不会白供你吃喝,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情是情,钱是钱,快活是快活,生意是生意。这正是十七少喜欢或者说欣赏她们的地方。
自从与无双子同行后,十七少的艳遇就明显减少了,因为两人如影随形,凡是有眼力见的,都自知插不进手。虽说减少,也不代表没有,毕竟两人江湖年少、英俊潇洒,难免会招蜂引蝶。十七少总觉得自己是更帅的那一个,所以姑娘们跟他调笑,他觉得很正常,若是跟无双子调笑,他就会很不爽。可气的是,无双子涵养功夫特别好,姑娘们再过分,他也不生气,总是顾全对方的颜面,一脸波澜不惊,只不接话。每到这个时候,十七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妒忌心,让他千方百计把姑娘们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比如柔情馆那次,若不是玉露坐上了无双子的大腿,他也不会去强亲她。
老板娘的小腰轻轻靠在十七少的手臂上,问:“来壶酒吗?”
“不知哪种酒好?”十七少巧妙地动了动手臂,既像在躲开她,又像在迎合她。
“你可以先尝尝。”老板娘一语双关地抛下一个媚眼,扭腰去柜台倒了五小盅不同的酒,端到无双子的面前。
无双子刚想拿起一盅尝尝,老板娘道:“等等。”
只见那凤仙花的红指甲,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伸进酒盅,点一下,递到无双子的唇边。
无双子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他抬起头,眼睛勾上老板娘,他伸出舌头,贴着筷尖底侧,缓慢而用力地一舔,将那一滴美酒卷入唇舌。挑一下眉,漫不经心地说:“来三坛。”
对他来说,什么酒都是一样的。他就是再尝一千种酒,也不会喝出“三碗不过岗”的滋味。如果喝不到自己最爱的酒,那么喝什么也都无所谓了,买醉而已,何必认真。
十七少喝完两坛后,就醉倒在桌上。不知过了多久,店里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一桌的说话声吵醒了他。醉眼朦胧中,十七少以为已经到了晚上,或者是第二天,而酒壶残留的余温告诉他,顶多只过了一个时辰。以前他总嫌日子过得太快转瞬即逝,现在却有一种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你这丫头!叫你不要跟来,偏要跟来,碍手碍脚,害得峨眉派错过最后的决战!”
“娘!这可不怪我,谁知道魔教的暗器那么阴险,我伤在腿上又走不快……”
“是呀,是呀,师太您别责怪小师妹,峨眉派杀了魔教长老,也算立了一份大功!”
十七少认出了铁冠子的声音,眯眼看去,离自己两三桌的地方,铁冠子和一个师太、一个美貌的少女,同坐一桌。看这个师太的佩剑和气度,估计就是峨眉派掌门了。
他转眼瞥见少女的剑上,挂着一枚红穗碧玉,十分眼熟。他随即想起来,无双子抵酒钱的那枚玉穗,和她挂的这个,是一对。
他不露声色地趴在桌上,埋着脸,继续装睡。
“腿怎么样了?还疼吗?”师太的口气软了下来。
宫云裳摇摇头:“不疼了,好得差不多了,妙藏大师的伤药果然很灵。”
“也不知永寿峰战况如何。”师太担忧地问。
法王在永寿峰闭关,妙藏法师带领众豪杰前去围剿,若追魂大法尚未到第九重,则结果没有什么悬念,但万一……就难说了。
铁冠子答道:“师太放心,今早我刚接到前方的信鸽,魔教山下的四个分舵已经全数剿灭,右护法乱战之中暗算妙藏大师,被大师兄的快剑挡下。”
“泉哥哥受伤没?”宫云裳急切地问。
十七少竖起了耳朵。
“大师兄没事,只可惜丐帮符长老、莫长老战死,少林妙玄大师重伤,魔教余孽一个也没能活下来。”信上说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水横流。“现在大家已经将永寿峰团团围住,谅那魔头插翅也难飞!”
听到无双子没事,十七少稍稍放心,但听到魔教全军覆没,他又五味杂陈。自己恨透了魔教,本应觉得痛快,但心内却爽然若失。名门正派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其实是以十倍之众,在法王走火入魔之际乘人之危,号称围剿,实则屠杀。魔教固然有作恶多端之徒,但也有亦正亦邪之士,更何况还有一些底层弟子,只负责打扫杂役,有的甚至连入门武功都还没学会,一并被杀,亦多无辜。行恶之人固然罪不可恕,惩恶之时正义又往往过头成为泄愤,到最后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再者,如果法王死了,没了“续命丸”,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所以十七少既巴不得法王死,又不希望法王死,心情也十分矛盾。当然,事情还有一丝转机,若真能找到“那个人”的随身之物,也许……
“那小娘子好看吗?”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问。
“好看。”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回答。
“哼,再看挖掉你的眼睛!”前者的话中含有冷冷的威胁与浓浓的醋意。
十七少一听,就知道又遇上“不仙双怪”了。
第十三章,春溪回忆
第一次遇到“不仙双怪”时,十七少和无双子在溪水里双双湿透。
那天铁冠子负责去寻落脚的地方,十七少和无双子负责去溪边饮马。
清澈的溪水像晶丝薄纱一样淌过明黄色的岩石,淙淙潺潺,一种小得几近透明的鱼在岩石缝里成群聚拢,马蹄一踩,便又迅速分散开。
春日融融,青草茵茵。
十七少把鞋子一脱,袜子一蹬,赤足踩在草地上,心情大好地在无双子面前来回蹦跶。
无双子含笑看着他,仿佛也感染了他的好心情。
“你也试试,很舒服的。”十七少怂恿无双子脱鞋。
无双子摇摇头,意思是你自己玩就好了。作为首座大弟子,他十岁过后就不曾做这种幼稚的事。
“夏天草太硬,秋天草太枯,只有暮春的草,既不会太稀疏,又不至于扎脚,来试试呢!”
无双子还是摇摇头,固执地像守贞操一样守着他的鞋子。
“是不是纯爷们!”十七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自说自话,三下五除二,替无双子把小腿上的扎脚带解开了。
“行行行,我自己来。”无双子大约是怕他再继续帮自己脱袜,被迫只能自己动手。
当无双子的赤足踩上草地的那一刻,他竟差点儿呻︳吟出声!
温热敏感的脚掌踩上微凉的嫩草地:软中带硬、干中带湿的丰富触感,让他的心灵与春天的大地相连;土壤中的生机,在他的身体里一路生根发芽,搔到他心尖尖上;细草叶舔舐着他的脚趾缝,极微细、极柔软,又痒又麻又舒服,他忍不住微微蜷起脚趾。
他闭起眼睛,花了所有自制力,才咽下这声呻︱吟,然后长出一口气。
他发现十七少正用某种特定意味的笑容在打量他,这坏小子显然发现了他的敏感。
无双子觉得颜面受损,决定报复性地重重踩十七少一脚。
十七少眼疾手快,灵活地向后闪去,可惜无双子更快,一脚把他尚未来得及离地的左脚牢牢踩在原地。十七少失去平衡,重心向后仰面倒下,情急之中,一把揪住无双子的衣领。无双子急忙伸手护住他的后脑勺,压着他一起倒向泠泠的溪水。
凭无双子的身手,自然可以轻松地化解,但这次无双子打算闹一闹他,故意惩戒性地压着他倒在春天的溪水里。
正在悠哉喝水的三匹马,受惊跳开两步,十二只蹄子扑腾着水花,将本已湿透的两人又从头到尾淋了一遍。
大大小小的水珠,顺着无双子的额发,滴落在十七少的脸上,他们身体紧贴,长发在水中相缠,胸口起伏不定。
无双子努力地眨巴几下眼睛,想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却因为距离太近,只能看到身下人微张的双唇,它们因湿润而产生诱人的错觉,他瞬间无法思考。
十七少的头枕着无双子的手掌,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背着光,对方轮廓边缘的水珠反射着日光,晃得他一阵阵地发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喘不上气。
潮湿的衣服贴在他们身上,勾勒出肌肉与腰部的曲线,春蝉在林间鸣叫,一阵阵,一片片,叫得整个世界都浮动了起来。
“亲了吗?”一个似女似男的声音问。
“嘘!快了。”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回答。
无双子和十七少齐刷刷转头看向背后的灌木丛,里面探着两个脑袋。
无双子警戒起来,刚才一阵闹腾,固然分心,但丝毫没有发现周围进了人,可见来人武功之高强。
“哎呀,好帅呀!”其中一个,脸上搽粉的娘娘腔,惊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