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上承认政府新派来的审神者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新任审神者会不会像她的前任那般还是未知,加州清光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趣去期待,至少他被重新唤醒后,审神者的眼神就在说明她不喜他。
更确切地来说,是包裹在甜美笑意下的漠然。
面对重伤的付丧神只是问了句“还能走吗”,没有任何要搀扶的意思——当然,他本来也根本没有在期待——现在把他带来手入室也根本不是因为他的伤势,而就是如她所说一样,她“讨厌这么多血”。
他在她眼中看不到关于这世间的一切,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冰冷锐器有时比什么都能更轻易地刺破本质——正因为不在乎,所以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啊啊,糟了。
跟内心的想法相反,他嘴角倒是爬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
——搞不好又是一任糟糕至极的主人呢。
“酒精、棉球、绷带、止血钳、生理盐水……”完全没在意手入室门口的人在想什么,堀口千里一一盘点过找到的药品,把东西递到狐之助面前向它询问道,“我不清楚你们现在的时间怎么算,这些过期了吗?”
得到对方“没有”的确定答案后,她端着托盘,对还站在门边的加州清光抬了抬下巴。
“好了,”在他如她示意那般坐在手入室中间那张椅子上后,堀口千里面不改色道,“脱吧。”
付丧神冷漠的面具终于崩裂了一丝缝隙。
狐之助:“……审神者大人?!”
它还小!不适合看这些激烈的画面!
“想什么呢?”
堀口千里正在拆绷带的塑料包装袋,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它想歪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去了。她满脸莫名其妙地扭开了酒精瓶盖,先对器具消毒。
“没想到你看着毛茸茸挺可爱,内心居然在想这种事。”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伤不止是在脸上吧,我看着衣服都染红了,不脱怎么上药包扎?”
狐之助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为自己刚才的肮脏想象感到羞愧,加州清光还在那边别扭。
堀口千里不耐烦地催促。
“快点,要我帮你脱吗?”
加州清光:“……”
狐之助:“…………………………”
这根本不怪它!它不想歪都不行好吗?!
长风衣、红围巾、马甲、衬衫被一件件褪下来,付丧神的上身裸露在一人一狐眼前。他本人显然不适应这样的情形,有点不自在地偏过头去,这反应倒是要比先前一成不变的冷漠要鲜活了些。
或许是因为长风衣显得身形修长,再加上重伤的关系,他先前看上去有几分纤细单薄,这会儿全脱下来才显得不是那么回事。身材还不错,堀口千里点评似的想了这么一句,目光很快转向他身上斑斑驳驳的血痕。
伤口主要集中在腹部和背部,甚至其中有不少都深得泛出了血肉。
“这种到了医院是要缝针的吧?”
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不缝可能不好愈合,但我针线活做得不好啊……要不试试?”
少女全然不觉自己在说的是多么惊悚的话题,听上去竟然是在认真烦恼着这个问题。
一颗豆大的冷汗爬上了加州清光的额角。
“不不不不不那个就不用了审神者大人!”狐之助光是听着就感觉到了一阵幻痛,它赶忙制止了这不会也要强行上的危险想法,“付丧神们跟人类还是不一样的,您只要做最简单的包扎就好!有灵力滋养的话,应该用不了太长时间就能愈合的!”
“……这样啊。”
那种遗憾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被这恐怖的开场震慑,加州清光在她用镊子夹着沾足了双氧水的棉球接近时甚至都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与他以为的粗鲁行径截然不同,最后落在伤患处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轻柔。
只有伤口处的刺疼让他皱了皱眉,堀口千里正用生理盐水洗去双氧水因为杀菌而泛出的白色泡沫。
“……审神者大人在这上的知识也很丰富,”在她一圈圈包上绷带时,狐之助看着她动作娴熟地打好结,毫不吝啬的赞叹之中还带着点惋惜,“我还以为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呢。”
“以前……”
说出这个词时,堀口千里自己都恍惚了一下,她缓过神,继续说道。
“以前高中的校医在学校里人气很高,”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大家都说老师帅气又温柔,有事没事还会装着伤病去校医室,也有人是打着帮忙的名号的。我属于后面那种,后来姑且能算是得力助手了吧,但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伤口。”
技巧也不比单纯的知识,这么久过去,她动作多少还是有些生涩的。
“——好了。”
最后清理过他脸颊和嘴角的擦伤,终于完成任务的堀口千里将那些沾血的棉球绷带收集到一起,端着托盘准备往外走。
“你先留在这里,我去把这些扔了,”她侧首,“狐之助,扔到哪儿?”
小狐狸连忙从蹲坐着的椅子上跳下来。
“我为您带路!”
*
长痛不如短痛,她又不可能指望一个重伤病患自己处理伤口。比起让他顶着一身血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还不如自己忍着恶心处理完——某种意义上,堀口千里连自己也对待得相当果决。
从满是血腥味的房间里出来,空气自然变得清爽许多。
堀口千里一路上都在努力把沾满血污的棉花举得更远些。
“我在想一个问题。”
走出一段路程后,她忽然开口道。
“狐之助,你之前说过,你们狐之助分管着不同本丸?”
“是。”
“其他本丸也有同样的付丧神吗,比如……加州清光?”
“有的,”小狐狸回头看了她一眼,“审神者们召唤的是附于刀剑之上的分灵。但即便是同样的付丧神,在不同的本丸里也是不相同的,因为经历不同而独一无二。您想问的是什么呢?”
“只是有点好奇。”
堀口千里道。
“虽说知道是前两任审神者造成的过失,但他这种反应明显不对头。我很好奇,假如是原本的加州清光,那会是什么样的性格。”
“是会撒娇的刀哦。”狐之助解答了她的问题,“希望因为打扮得漂亮而被主人疼爱……应该是这样没错。”
“是吗……”
她向外望去。
可以看到与灰暗的本丸格格不入,碧蓝如洗的天空。
她想起付丧神之前有些晦涩复杂的眼神。
“完全想象不出来啊。”
第4章 四个怨灵
等堀口千里和狐之助回到手入室时,加州清光已将先前脱掉的衣服全部穿上了。
很在意漂亮的外表吗……
想起狐之助的说法,堀口千里看着他被划破而破破烂烂的长风衣,发现对方光是在这一点上就表现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毫不关心。曾有过类似心态的堀口千里要理解些许他如今的想法也不费力。
“我说,”她半个肩膀靠在门框上,“原本的话,你想自暴自弃我也不拦着你。”
“但你既然是我帮过忙的病人,我可不希望自己做过的工夫全部白费。”
她指了指洇在马甲和衬衣上的大片血迹。
“上面好歹有血吧,继续穿着那种衣服会滋生病菌感染的,你有备用的衣服吗?或者先穿别的,这几件拿去洗了补补再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缝纫完全不在行,缝补什么的靠你自己了。”
——刚才说的。
回忆到当时她那危险的说法,加州清光条件反射地背后一凉。
“……以前这个和内务服各有两套,”付丧神沉默片刻,开口说了见到她后最长的一句话,堀口千里发现他的声音有点哑,“但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嗯。”
堀口千里直起身,意识到他在那间小仓库里待的时间可能比她想象的长。
跟着她和狐之助从仓库走到这个手入室,再怎么因为伤口而无暇顾及四周也能看出,就这座本丸的废置情况,时之政府应该是没怎么动过这里的。
如果他只是由于审神者的离开而陷入沉睡,就不会轻易说出不知道自己的备用衣物在哪里的话。
联系起他满身的伤……
她越发好奇起这本丸里都发生过什么。
“我知道了,”她说,“我和狐之助去找找,病号就别乱跑了。”
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堀口千里开始跟狐之助一起一间间地搜寻过去。
刀剑男士平时以人身行动,到晚上也有自己的寝室。但由于本丸大小所限,从部屋里面的配置能看出明显是合住的状态,从两人到数人不等。
堀口千里拽着壁橱拉门用力一拉,饶是空气中浮满尘埃,她还是差点被里面折射了阳光而越发金光闪闪的甲胄闪瞎了眼。
十数年人生积累下来的词汇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为了词穷。
……什么啊这个!黄金圣衣吗?!
“审神者大人!审神者大人!”正巧这时狐之助在隔壁叫她,“我好像找到了!”
她走到那间房,看见加州清光身上衣服的同款和同色调的内番服确实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橱的一边。
“干得不错。”
堀口千里揉了揉方才晃得酸疼的眼睛,不忘先夸奖狐之助一句。她原本的想法是找不到就先拿别人的去给加州清光穿,现在看来倒是解决了。
她的视线很快被同排却颜色不同的衣服吸引住。
“这个——”她翻看起那几件浅葱色的羽织,看到了印在背后的“诚”字,这看上去跟加州清光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但鲜明的特征无疑说明它属于新选组的队服,“难道是大和守安定的?”
“原来这本丸也有他啊。”瞄见狐之助点点头,堀口千里顺口问,“那他现在在哪?”
“刀剑们被收在不同的地方,不过我感觉……不要现在就唤醒他比较好。”
短暂的相处足够让一人一狐间建立起些许默契,堀口千里只要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足以让狐之助明白她的疑问,自发地解答下去。
“如果我猜得没错,大和守安定的状态应该很危险。”
“和加州清光比呢?”
她看见狐之助沉重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完全无法比较。
“你们有具体了解过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时之政府还在调查,但能从她们口中盘问出的东西有限,被捕者总是倾向于从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为自己辩护……目前至少有一点能确定,加州清光跟其他付丧神不同,他是在时之政府介入前就在那间仓库里的。”
“被审神者放进去的?”
“很有可能。”
“不论如何,你也看到了,这里急需一场大扫除。”
堀口千里指了指悠闲在墙角织网的蜘蛛。
“该打扫的打扫该翻修的翻修,这工程量挺大,光靠咱们三个肯定不够——更别说里面还有个重伤病患——帮手是必须的,大和守安定不行的话,你有什么推荐人选吗?”
狐之助脑内飞快过了一遍现有的名单。
就算不论暗堕的原因……
那些孩子心性的短刀胁差肯定不行,他们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其他的打刀太刀,如果要说可能会擅长家务的类型,那应该是——
“烛台切光忠或者压切长谷部?”
“OK。”
接着,狐之助眼睁睁地看着她手指圈点了两下,榻榻米上的灰尘被指尖抹去的痕迹展现出两个小圆圈。堀口千里念念有词,手指不断在俩圈之间跳跃,看得狐之助一头雾水。
“审神者大人,您在做什么?”
最后一句“挑到谁就是谁”念完,堀口千里食指停在右边那个圈,然后才回答了它。
“这是我们小时候挑东西的口诀,念完的时候点到哪个就是哪个。”堀口千里冷静地说,“就决定是你了,压切长谷部。”
狐之助:“………………………………”
太随意了吧审神者大人?!
而且后面那句怎么听都有种微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先把那边的问题处理好。”
她将加州清光的两样衣服各拿过一套,准备去交给他。
转身迈步的那一瞬,堀口千里忽然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而起。
久违的饥饿感在肠胃里叫嚣着,她困惑地想着上一次感到“饿了”是在什么时候。
总之……是在还为人的时候吧。
“这里应该有厨房吧?”
“啊、有,审神者大人……是要亲自下厨吗?”
“嗯,好歹我只要有时间都是自己做便当的。”看见狐之助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堀口千里失笑,“用不着指望了,这里肯定材料有限,我厨艺又一般,凑合凑合就行了。”
她这话可不是谦虚。
尽管困惑于刀剑到底用不用吃饭这种问题,堀口千里自己跟狐之助吃完后,还是给换过了衣服的加州清光送去了一份。
摆在桌上的只有简单的白粥和两碟小菜,加州清光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直到上面冒着的热气都渐渐散去,他才试探着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热度还没完全消退,米粒被蒸煮得温热松软,光这么尝当然尝不出什么味道,咽下去后却似乎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安慰过长期未进食而空虚不爽的胃口。
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加州清光手一抖,又把勺子给扔回了碗里。
他打定主意没再去看这些东西一眼,就让它们这么凉了下去。
*
堀口千里没空管这些。
送去的东西被原样放在那里,对她造成的困扰仅限于到底是节约地吃掉还是直接倒了。狐之助已经把锅底舔了肚皮溜圆,她自己没吃多少就感觉那点饥饿感跟幻觉似的消隐无踪。她也没打算勉强自己,干脆选择了后者——一起倒进了空间黑洞似的垃圾桶。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够她收拾出两间房间。
日暮西垂,夜色转深,困倦感之后也爬了上来。堀口千里终于意识到,在这个本丸里,她会饿会困——曾是人类时的感觉正在她身上逐渐复苏。
“手入室用不了,水电倒是正常,也真够奇怪的。”
堀口千里将被褥抖落在清扫干净的榻榻米上。这是她来之前,时之政府提前从她的启动资金中拨出一部分帮她准备的。这些用于生活的行李被堆放在玄关附近,堀口千里原本还觉得毫无必要,但很快发现,在这里她并不会像在站台那儿一样不眠不休。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狐之助苦着脸,“但能用水电至少还不算太糟。结界的事真的不需要跟政府知会一声吗?”
“不,这个先不要提。”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你去吧,晚安。”
“晚安,审神者大人。”
狐之助恭敬地退出房间,它被委托了去尽可能向政府打听前两任审神者情报的任务。尽管心下还有些不安,但看审神者与付丧神的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