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四个化生童子都雕好了,分别放在洗墨池四角,池子中心则站着将它们制作出来的人。眼下他真正是凌波而行,走在池水上如履平地,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池水都乖顺平滑如镜,只有一些缝隙里偶尔喷上高高的水流。王生想起那位桃花女子,简直可以想象出她想要冲开水面扑咬李声闻,可偏偏挣不脱头顶无形无色的网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
李声闻对四处喷涌的水珠视而不见,依照一种奇妙的轨迹,不紧不慢地在水面来回行走,他身上隐隐泛着青光,不知道是因为晨间的天光落在他肩上,还是池水照在他衣裾。
随着他步罡踏斗的行走,那网渐渐越织越密,使得再也没有水花能够喷溅出来了。
李声闻重新回到池水的中心,阖起双目,微微启唇。
从他口中流出的竟然不是人类的话语,而是一声悠长清朗的呼啸,像是飓风卷过湍急洪流的响声。
像是应和他的长吟似的,水镜突然波动起来,一道道水波由他脚下散向四周,好像被一只蝴蝶的歇脚点起涟漪。
但很快,这涟漪就不再是涟漪了,水纹接触到池壁,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好像镜子下面有一群蛇在疯狂地舞动。一叠又一叠的水纹接踵而至,那波纹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冲破池面那看不见的屏障。
李声闻突然睁开了眼睛,水池不大,足够王生在窗边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目变成了灿金色,狭长的竖瞳像猫儿一样紧缩起来,显得十分妖异。两道青色的泪痕从他双眼眼尾划落,终结于脸颊上两篇深青色的闪闪发亮的鳞片。
他没有出声,只是原地一踩,狂风顿起,以他为中心卷向池壁,洗墨池四角的化生童子见风即长,弹指间变成四个高大健壮的青衣男子,一起走进水池。
他们踩过的地方,池水像是被织物吸收了一样,迅速在他们身边降下,水位越来越低,直到只余薄薄一层铺平在池底,真的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李声闻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神色风轻云淡,好像只是在居所闭目休憩,全然不管身周环绕的狰狞巨人和诡异的池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镜子猛然炸裂,以完全不像水,而是裂冰一样的姿态四下溅射。本来已经平息的狂风从四个巨人口中吐出,合成一股飓风,将碎冰吹聚一处。
一只玉瓶不知何时出现在李声闻手里,他捧着玉瓶将碎冰悉数接入其中,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诸位,天亮了。”
他的眼睛和脸都变回了原样,看上去只是一名秀气文弱的书生,就连那话语也柔和得像最微弱的风。
可这风却吹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就像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
王生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走出去。其他画师也纷纷聚集在了池边,李声闻泰然自若地提起衣摆,从池子里爬上来,动作看上去略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狼狈。
他环视四周,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四周的画师说:“桃花女子,已经在这瓶子里了。”
王生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声闻笑道,“天长日久的丹青浇濯,让她生出了灵性。王生的水画亦将她点醒,可惜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恶,只循着王生的画中意境,伪造了池中仙宫。”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脚边,并不担心他人抢夺,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这是洗墨画院的土木画图,你们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画苑?不过多了些红绡彩绮、壁画雕梁和缭绕的云雾罢了。他眼中本就只有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画师,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将你们带入池中,意味着什么。”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说,我们都在洗墨池中?”
“不错。也可说,我们在一面镜子里,这面镜子与洗墨画院完全对应,当我们与池中的影子相连时,魂魄便被摄入镜中的世界——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独厚的一点天赋,即使灵智混沌,却能得心应手地利用镜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场的诸位与我,都是离体的魂魄而已。”
院长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而我们落水时,却是腊月二十。如果我们一直在水里……还能从镜中出去么?”
“能。”李声闻笃定道,“只要跳进洗墨池,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退回来,就可以离开这方世界。”
他纤瘦苍白的手指指向谈话间慢慢被泉流注满的洗墨池,画院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身一躬。这位老者两手空空,却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进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区区三步之间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里。
第6章
明明能离开幻境,是件高兴的事,紧随其后的画师们却是脸色阴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进池水,无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后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声闻半侧过头,问他:“你不走么?”
王生不禁后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他扑过来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里,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进水池自戕,对么?”天色大亮,李声闻的侧影披上初升朝阳的金光,显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来,“你的梦境,该醒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生咬紧牙关,悄悄推开身后的门,企图不着痕迹地躲进去。
李声闻转过身来,将朝阳甩在身后,这样一来,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让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样。
“洗墨池对外界一无所知,为什么要拟造仙宫,将画师困入池中?”李声闻问道,“因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个逍遥云端的仙人,和其他画师一起,每日在仙宫作画。你的扶乩和画作让洗墨池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是美的。这个池中洞天,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愿望之上。”
王生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李声闻笑眯眯地说:“真奇怪呀。我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没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师的痣,和你所见的左右相反,还特意指出。你心里已经明白,你们已经身陷一面镜中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现在就很清醒,我知道这里不可以多留,但是从洗墨池跳下去……”
“从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声闻走近几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吞文雅的李声闻这次却没有同情他的窘状,自顾自说道:“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水中数天而不死呢?只不过他的魂魄还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梦境中罢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进了屋里。李声闻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实在想活着,那就留在这里罢,我不会干涉。”
他向池边俯下身,却突然一顿,自言自语道:“池中倒影虽美,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笔来,也不见他蘸颜料取色,就那么在池水上画起画来。
王生的窗户邻近池水,他打着寒颤,探头去看,却发现李声闻没有画出什么惊采绝艳的画作出来,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从不会有燕巢,窗棂上亦不会有雀鸟。
王生突然跑出屋门,越过李声闻身边,跃进了洗墨池。李声闻不紧不慢地收起笔,看着他融化在水里,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我不就出不去了么?”
他丢开毛笔,抖了抖衣袖,迈进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大地震动起来,四周的雕梁与仙草纷纷化为飞灰,整座画院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还没能沉入水底。
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曳。李声闻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慌里慌张地爬上岸。
见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从肚子底下抓出一个化生童子,问道:“没事罢?”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闷声说:“先是容器被你摔烂了,龙骨也离体过久,然后又撕开镜面去抓你,你说我好么?”
“抱歉。”李声闻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触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现在我们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不来,顶多费点力气罢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瓮声瓮气地指责。
李声闻道:“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一回,一会下了山就找材料来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李天王的别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见清澈的池水中,堆叠着十几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声闻摇摇头,“修仙问道,虽能给予人逍遥,却也最能毁灭他的逍遥。”
李天王责备道:“别发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冻死好摆脱我?”
没有点破身怀龙骨就不会生老病死的真相,李声闻只是好好地答应了,袖子一抖,放飞了一只从袖子里钻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脸颊上有两团圆鼓鼓的红脸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品种。
鹦鹉一飞上天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长安皇城方向。李声闻目送它离去,这才在化生童子的声声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会手。
但他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双手一暖和起来,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里的砚台和笔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经被收入囊中,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会凝结一团,形成奇异画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声:“孤的看家绝技,竟被凡人学了去,还只学了皮毛。难道不用水妖帮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们就画不出水画了么?”
李声闻不动声色地说:“自然比不得泾河龙君一画千里,经月不褪色,虽然画中志趣异于凡人,但画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长平县人仰慕龙君,因此才学会了水画。”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仪行事。你们有催妆诗、却扇诗、画障织毯,我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听命于你,当然不会晕散你的水画。”李声闻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李声闻改口道,“长安的新人一般不会特意把自己的婚礼画成画,挂在西市东市供人观瞻。何况我们本来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边,惹人误会。”
第7章
李天王闻言顿时原地起火:“我们怎么不算数了?那些巫祝香花美酒摆了一河岸,让你穿着礼服上船,那不就是我的良人么?!”
“那之前淹死在泾河的六个,也是尊夫人。”李声闻用水冲刷着笔洗,“这么一算,泾河的龙君良人里,我才排个第七。”
“就别挤兑我了罢。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我的龙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别在意这些小节了。”化生童子趴在他肩上,歪着脖子指天发誓,“至少进了我龙宫的,就只有你一个。”
李声闻叹口气:“被抓去当河祭时,我只想借机与你对质,没想到你能拿着这事说道几十年。还有,凡人的词句,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说不清楚。要是想找良人,你应该看看龙宫的红妆粉黛。”
“只有我四妹比你好看一点点,可那是亲妹子。”李天王用化生童子的小手比了一个指节的长度,“而且她比你好看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她爱打扮,总是脂光粉艳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行了,本来按我们的习俗,你没有三书六礼,就不合规矩,算不得真。以后遇见西湖的龙女,你大可以去提亲,不必顾虑我这一层。”
李天王揪了一下他的鬓发泄愤:“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还要我纳个小是怎么的?”
“有人来了。”李声闻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清洗砚台笔洗,假装不察。
来者走近他身后,弯腰一揖:“殿下,臣郑玄闻讯前来。”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李声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郑玄体格健壮,面容刚硬,眉梢有一颗黑痣,身着六品公服。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圣人早年追封殿下惠明太子,以示爱恸,以殿下相称理所当然。”
“那便代我向圣人道声谢,恕我不能现身面圣。”李声闻站起身来,随手一抛,将一只玉瓶抛向他,“以幻术困死洗墨画院十余名画师的罪魁祸首在此,凭你处置。但若郑二郎还愿听我一言,请该怎样处死就怎样处死,不要刻意折磨于他。毕竟他心中确实不知善恶,害人致死,并非刻意。画师们的骨骸仍在洗墨池中,也请二郎费心安葬,通知其亲眷。”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郑玄说道。
李声闻微微一笑,也不接话,用衣袖擦净了砚台笔洗,转身往屋里走去:“那就不送了。之前二郎试图破解洗墨池镜面不成,也受了伤,办完琐事尽早修养罢。”
“殿下……宫中都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李声闻推开门,没有回头,“但我还不能回去,或者说,回不去了。请转告他们,故人已逝,还请节哀。特别是七郎,不必再为逝者伤神。”
郑玄直挺挺地拱了拱手:“想必殿下亲自去说,七郎才能接受。”
李声闻钻进屋子抱出自己的书箱,将李天王塞在里面,背在背上。他走出门,从郑玄虚拦的手臂旁一闪而过,好像那手臂只是影子一般,阻碍不到他分毫:“北风已起,我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白雪。那些雪絮织成一张细密罗帷,将整座画院都遮蔽起来。待风平雪落,天地间已没有那道素白的人影。
随风而去的李声闻自然是没管郑玄心里的感受,他只想着要赶紧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寻找修补李天王身躯的材料。
他逆风而行,降落在靠近西域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城。此去敦煌郡不远,四方的路却已被漫漫黄沙淹没,正值隆冬,黄沙之上更覆盖着茫茫白雪,放目千里皆白。
李声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沙上,敦煌郡的罡风比长安更烈,吹在人脸上便可留下割痕,但他却走得很从容,闲庭信步一般,只是衣袂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你看看你,不要把我摔在地上不就好了,现在就不用来苏都匿识了。”
“其实要找无启之骨,去其他几处仙洲也可以。”李声闻说道,“但此处大地之下传来异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