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全都倒在地上,只剩下唯一一个还站着。
李大哥!
李大哥虽然站着,状况却不比那些躺着的人更好,他的身上竟插满了兵器,刀,剑,匕首,甚至还有箭毛的箭矢,这些兵器形状长短各不相同,但都很锋利,利刃从各个角度穿透他的身体,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木做的靶子。
利刃上挂着血,成汩地淌在地上,汇聚成滩。
即便如此,他依然还站着,两只手举过头顶,拼命地撑住倾倒的巨佛。
镇龙石没有倒下,并不是因为奇迹,而是因为有李大哥撑着,他在这场混战中竭尽全力,击倒了所有人,只为了保卫这个出口。
赵识途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喉咙里涌,胸口又堵又闷,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高喊着李大哥的名字,想要跑过去,脚底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李大哥看见他们两个,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僵在嘴边,血沿着嘴角涌出来,将他的胸口燃得一片血红。
他的瞳仁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黯淡,但赵识途还是看懂了留在其中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并没有轻掷生命,也没有意气用事,他怀着难以撼动的勇气,与那些亡命之徒搏斗到最后一刻,是为了搭救同伴。
赵识途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藉此冲抵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他强迫自己抬起已毫无知觉的左臂,握紧淌满血的拳头,抵在右手的掌心,行了一个抱拳礼,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道,“李大哥,多谢救命之恩。”
李大哥听到这句话,终于释然地闭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巨佛像倾倒在地,自他身上碾过,沿着神道的坡路翻滚,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记重锤,径直往古陵的入口撞去。
赵识途怔怔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上官情揽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往反方向奔跑,两人一起攀上坡道的尽头,一起趴倒在地。
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镇龙石从中间崩断,颓然倾塌。架在上层的石料也随之失去重心,往空档里坠落,一层挨着一层,原本规整巍峨的四方塔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曾经整齐严密的石块纷然碎裂,彼此撞击,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动,一齐陷入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的震颤终于停止。
静默了几百年的楼兰古陵,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化作废墟。
倒在古陵前的人来不及躲避,有些被压在石块下,有些则被埋入烟尘中,再无旁人,
赵识途还倒在地上,虚弱地问道:“马头斩……有没有追上来?”
上官情麻利地坐起身,向废墟中眺了一眼,答道:“目前还没有,但这些乱石不一定能困住他。”
赵识途即刻理解的对方的意思,倘若上官情有把握逃出来,马头斩就一定能够做到。拥有那般武功的人,怎会被区区一座陵墓困住。
赵识途以手肘撑地,强迫自己坐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快走吧……”
然而他的力气已经濒临枯竭,话还没说完,便像断线风筝似的,头一歪,栽倒下去。
第28章 须臾石中火(六)
他没有倒在地上,因为有人及时撑住了他。
上官情也吃了一惊,一面揽过他的肩,一面摸他的额头,眉心凝成一股麻绳:“好烫,你中毒了。”
赵识途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侧头靠在对方的胸前,解释道:“是方才那些冷箭。”
毒就涂在箭头上,大约是某些草药的提炼,毒性不算剧烈,但效果持久,令人精神麻痹,发烧发烫,伤口血流不止。
赵识途仍不死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怀里:“你别动了,毒性会扩散。”
上官情的语气坚决,手上的力劲也不由分说,赵识途是真的挣不脱,心下又恼又急,道:“你说得轻巧,我倒也想在这里舒舒服服躺一夜,可惜我们还得逃命。”
许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许是身边的人态度过于淡然,话一说完,赵识途便后悔了,这种于事无补的抱怨,本不该轻易说出口的。
如果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宁可把这句话嚼碎了咽进肚子。
下一刻,他的双脚便离开了地面。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本能地挣动了几下,却被一双更有力的手压回去,上官情竟将他抱了起来。
赵识途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还能走路。”
上官情不明就里道:“有何不妥?”
赵识途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上官情想了一下,道:“方才你不也一样抱过骆欢?”
“骆欢只是个小鬼,不一样。”
“小鬼也是人,哪里不一样?”
“你就算帮他说话,他也未必会感激你。你还是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
上官情叹了口气,问道:“就算放你下来,你能走得足够快吗?”
赵识途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没有把握,姑且可以一试。”
上官情道:“你我若死在这里,才是辜负了李大哥的好意。”
赵识途立刻闭上嘴,不再争辩,甚至停止了挣扎。
上官情便将他抱在怀里,一刻不停地踏上来时的路,一边道:“你流了好多血。”
赵识途侧眼一看,自己两条袖子已经变成红白两种颜色,自嘲道:“想不到我一世英名,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对方没有答话,隔了一会,他又低声道:“李大哥本不该死的。”
上官情道:“人已经不在了,与其后悔,不如想办法活下去。”
赵识途瞪着他的侧脸:“上官,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真的很气人。”
上官情模糊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赵识途实在拿这人毫无办法。
活下去,才能对得起李大哥的情谊,这点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上官情走得很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为了不添麻烦,他只能用胳膊环住对方的脖子。上官情感受到他的力道,也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被血迹沾了满身,依旧不在意。
只要能活下去,他不在意放下尊严,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枉称镖头,到头来却还是要别人保护才能活命。
哪知世事难料,两人终于来到城墙脚下,却发现仅存的马不见了,枯木桩上只剩下一根挣脱的缰绳。
赵识途惊道:“怎么会这样?”
上官情举目四顾,别说是马,连一个活物的影子都看不见。天边已透出暮色,茫茫大漠,若是没有坐骑,要怎么逃出去。
赵识途在他耳畔道:“你先走吧,若是你一个人的话,说不定……”
上官情立刻打断他道:“想也别想。”
赵识途坚持道:“至少我们得活一个。”
上官情斩钉截铁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你有什么把握?”
“没有把握,姑且可以一试。”
听到对方竟学自己的话,赵识途哑然失笑道:“上官,你抬杠的本事真的很高。”
上官情转过身,沿来路张望,试图在满目断壁残垣之中找出一处容身之所。
赵识途已快要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在昏沉中低声道:“你打架的本事也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我实在很羡慕你。”
“羡慕?”上官情怔了一下,“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你有一身高强的武功,难道不值得羡慕?”
“邪功罢了。”
赵识途抬起眼,凝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官情抿着嘴唇,眉心刻着深刻的纹路——纵使拥有绝世武功,也无法抚平的纹路。
他虽然强大,心却不是硬的,他的心里岂非也有一块难以触碰的地方。
赵识途敛起神色,郑重道:“武功哪来的正邪之分,我只知道不管怎样,你和马头斩是不一样的。”
上官情却摇头道:“武功没有正邪之分,人却有殊途之异。”
赵识途笑道:“殊途?我只知道我正被你紧紧地抱在怀里,想逃都逃不掉。”
上官情原本低头看着他,此时忽然流露出奇妙的神色,挪开视线,转而去看远处的路。
赵识途接着道:“对了,再加上之前的同棺而眠,粗略来算,你我已经算是生死之交了。”
上官情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的身份来路,为什么会学到一身古怪武功,可我却无法坦言,以后恐怕也不行。”
“没关系,不想说便不说,我认识的人是你,又不是你的爹爹妈妈师父徒弟。”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赵识途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以后再糟能有多糟,能遭过现在,中了毒却无药可解,累死渴死在这大漠里吗。”
上官情没有马上回答,赵识途接着说:“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忧,与其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后悔,不如现在活得畅快些,呆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
上官情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赵识途忽然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上官情迎着夕阳望去,在两条巷子之间的空地上,见到一条黝黑的影子停在树下,竟是他们的马。
这块空地地势低洼,石缝之间生着几丛来之不易的野草,马儿把嘴拱进石头缝里,不住地嚼,夕阳在它的轮廓上镀了一轮金边,浅亮通透,连马背上的鬃毛都清晰可辨。
赵识途看得出了神,喃喃道:“早就说过我运气很好,这或许是我唯一胜过你的地方。”
上官情将赵识途扶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在他身后,牵起缰绳。后者索性放弃了挣扎,卸下力气,倚靠在身后人的肩上。
两人一马,就着最后一抹夕照踏上归程。
马吃过草,跑得比来时还快些,带起呼呼的夜风,刮在赵识途的脸上,身上,令他不由得打起哆嗦。
大漠里白昼极热,入夜却越来越冷,他还在发烧发热,每一阵风都像是一把尖刀。
他咬紧牙关,忽地感觉身上一暖,上官情将自己宽松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赵识途的心中也似被融化了似的,原来这心软的病不仅会影响自己,还会传染别人。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将背上的扯紧衣襟,在颠簸中遥看天边。
夕阳沉落后,星星浮起来,星辉漫天遍野,一直延伸到地面附近,像一条横跨天际的长河。
他道:“也不知阿珠、燕兄和小鬼是否已经平安回去,对了,上官,你记不记得先前我们在破庙里借宿,阿珠曾跟我说,想尝一尝银河水是什么味道。”
上官情想了一下,道:“那应该不是水。”
赵识途好笑道:“不是水是什么,你莫非见过?”
上官情道:“没见过,可若是水,岂不是每夜都要下雨。”
赵识途也思考了一会儿,反驳道:“许是银河水的美味胜过琼浆玉露,有一群贪嘴的人住在天上,下雨之前就把水喝光了。”
上官情没有回答,他兀自抬头看了一会儿,又信口道:“或许你说的对,天上的星星不是水,而是灯,有人在天上点了许多的灯,好让我不至于迷路。”
上官情也仰起头,盯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野看了一阵,感叹道:“那么你的运气的确很好。”
赵识途还倚在他的肩上,听到他语气中的异样,不由得转回过头去看他的脸。
在星辉的照耀下,他的脸颊也变得模糊而柔和,他竟勾起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赵识途立刻惊道:“上官,你笑了!”
上官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着他:“笑有什么稀奇。”
赵识途道:“出现在别人脸上当然不稀奇,但出现在你的脸上,比银河水变成雨还要稀奇。”
他本来说着调侃的话,却感到一丝辛酸。没有人是天生不该笑的,但若有一个不能与人提及的身世,和一个亡命盗贼练了同样的武功,动不动就要杀死师父徒弟,想笑也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他凝着对方的脸道:“只要你不嫌我的镖局又小又穷,愿意留下来,我绝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拦着你笑。”
上官情又露出了那种奇妙的表情,生硬道:“路还长,你还是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
赵识途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不过你得让我说完最后一句。”
上官情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赵识途将手搭上他的小臂,轻轻一捏:“我只是想说,多谢你。”
第29章 燕落旧时院(一)
赵识途不记得自己何时昏睡过去。或许是毒性终于侵入头脑,或许是头顶的星光催人入眠,他不觉间便陷入沉眠,一路无梦,只有朦胧中一直不曾间断的颠簸,他仿佛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路当然有尽头,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已到了目的地,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阳光透过窗棱,倾洒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阖眼。他发觉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肩膀的伤口也包扎妥当,不再流血。
周遭弥漫着药草的味道,看样子,他已回到了石头镇上,正躺在医馆里,耳畔响起一个脆朗的声音:“瞌睡虫,你总算睡醒了!”
他当然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从床上坐起来,手在撑在额头上,朝站在床边的人道:“小鬼,是你,看来我还没能升入极乐世界。”
骆欢果然瞪了他一眼:“极乐世界才不收你这种傻子。”
赵识途笑了笑,装模作样道:“谁说的,我佛慈悲,极乐世界不仅收我这种傻子,还收你这种没礼貌的小鬼。”
骆欢不理他,将一只泥碗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道:“喝了它。”
赵识途端着碗,诧道:“这是什么?”
骆欢不耐烦道:“要你喝你就喝,问那么多干嘛?”
赵识途往碗里瞥了一眼,只见深黑色的汤底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汤里似乎还飘着一些奇怪的粉末,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这东西真的能入口?”
骆欢道:“你这么大一个人,该不会连一碗药汤都喝不进去吧。”
“我喝就是。”赵识途扬起脖子,咕咚地咽了一口,差点把碗摔在地上,“好苦啊,怎么这么苦!这药是你煎的吗?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苦死你才好!”骆欢跺了跺脚,转身便走。
“嗳,等一等。”赵识途试图喊住他,当然已失败告终。
骆欢噔噔地出了门,紧跟着,便有人推门进来,是个衣装艳丽的美貌女子。
艳丽的女子来到床边,用完全不艳丽的声音道:“这药里面有好几种虫草,不苦才怪。”
赵识途喜道:“阿珠,看来你们都平安无事。”
明月珠双臂抱在胸前,点头道:“那是自然。”
“你非但平安无事,还换了一身衣裳。”
“身上那件折腾得不能穿,便只能在镇上买了,挑来挑去都是这类款式。”
石头镇地处西域,自然都是胡裙的样式,胸口坠饰繁复,下摆长而薄透,赵识途打量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