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识途与上官情交换了一个目光,转而将视线投向面前的人群,一面环视,一面欣慰道:“伍兄,阿珠,还有大将军……”
岂止是他的朋友,连他在孤塔上救下的袁府学徒,从敦煌带来的武林英豪,从西域感到的吐蕃兵士,都一并来到他面前。
两人被人群紧紧簇拥,这些人尚不知晓上官情的身份,但赵识途的功绩却是记得的,在大将军一声喝令之下,众人干脆哄然而上,将他抬了起来。
赵识途被抛向半空,又落下,在一片喧嚷声中,他察觉到远处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破晓时分将至,一抹丹霞洒在朱色的山峦上,像是一滴彩墨在湖心晕开,美得令人心悸。
赵识途终于感到几分劫后余生的悸动,视线透过人群,下意识地寻找上官情的身影。
上官情黑色的衣衫与天地融为一体,几乎难以辨别,但赵识途还是很快找到了他。
他目光也一直落在赵识途的身上,饱含温柔之意,又似有些落寞。
第96章 情义传千古(一)
公元八二一年,唐穆宗李恒继位,年号长庆。
长庆元年的西域,连年萧条的敦煌城,也迎来了与往年不同的兴盛之景。
风波来自于前朝隋文帝留下的宝藏,寻宝的消息不仅传遍江湖,也同样惊动了朝堂,当浩荡的寻宝队穿过甘州平原时,朝廷也在密切关注队伍的去向。倘若真的寻到前朝留下的兵书武库,官府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没想到,寻宝的队伍在山中并未找到宝藏,反而遭遇变故,一座荒废的孤塔起火,将先遣的队伍困在其中。多亏一队神秘的外族武士出面相救,众人才能毫发无损地出山。
他们更没有想到,宝藏真正的藏匿之地不是山中孤塔,而是近郊佛寺。
佛寺是敦煌城外的雷音寺。
城外春意渐浓,新枝抽芽,积雪消融,雷音寺的房檐上不住地淌着水珠,在院中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寺外原本是一片开阔的山坡,此时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旗帜在人群中攒动。
这些形貌衣着迥异的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毕竟他们在寻宝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谁不想一睹宝藏的真容呢。
可他们看到的景象,却和想象中相去甚远。寺里没有兵戈铁器,只有成群结队的僧侣进进出出,搬运堆积如山的书卷。
寺外的人群议论纷纷,当中有个声音道:“我们都上了那隋皇帝的当,他留下的四条密令,根本就不是什么星辰的位置,而是佛窟的编号。”
他的话不假,僧人们整理的书卷,正是从千佛洞中寻到的。冬季大雪封山,若不是有人带来消息,僧侣们本不愿前去佛窟劳作的。可偏偏带消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寺中德高望重的无途大师的养子,僧侣们碍于大师的威望,才勉为其难前去一探,没想到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方才那人消息灵通,见旁边的听众越来越多,便提高声音,继续讲道:“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头,僧人们到佛洞里找了一圈,除了前一年未完成的壁画,什么都没发现,他们不甘放弃,便又挪开了佛像的坐台,这才发现坐台下方的隐秘仓室,你们猜仓室里藏的是什么——根本没有兵书,也没有兵器,都是经卷,数不清的经卷。”
旁边有年纪小的人感叹道:“奇也怪哉,居然有不喜欢兵书和兵器的皇帝。”
那人摇头道:“唉,你不懂,你若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征战南北,老来得安,你也会喜欢些别的。”
隋文帝平定五胡,过程坎坷,途中数次借助武林之力。天下太平后,他深知江湖与朝堂之别,江湖人散漫无序,不喜约束,却又将情与义看得极重。江湖与朝堂,好比天平的两端,任何一端失衡,都将威胁社稷。为了制衡武林中势力最大的四个家族,他便想出了分发密令的法子,希望后人若遭遇危难,能够忆起当年的盟约。
那人绘声绘色讲个不停,人群有些感慨道:“如此深谋远略,实在是高明。”听得津津有味。
也有些索然道:“翻来覆去都是皇帝与和尚的事,没劲没劲。”愤然离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放弃看好戏的机会,继续簇拥在雷音寺门前。
寺院中,珍贵的经卷文书被分门别类摆于案上,由专人清点记录,这项工作冗长繁复,僧侣们已经抬出了所有的桌椅板凳,却还是不够用。
寺中的整理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寺外的风言风语也不停歇,话题已由历史转入现世。
“没想到袁府的少爷,居然是夜叉门派来的奸细。”
“那个姓燕的是假少爷,真正的少爷,藏在护途镖局里。”
“护途镖局?该不会是那个顶糊涂的镖局吧。”
“嘘,人家镖局的赵镖头就是在这寺里长大的。”
“寺里长大却不当和尚,果真是个怪人。”
“岂止不当和尚,人家的风流韵事可不少,你们知道当时将他救出孤塔的那个人是谁吗……”
……
这些议论,都来自与赵识途不相熟的陌生人,而他的朋友连一句也没有听到,因为他们也在各处忙碌。
骆欢和伍青衣也混于僧侣之中,伍青衣在搬运经卷,骆欢提着一支笔,在帐簿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记录。
大都厚重,伍青衣将袖子撸到肘处,春日的寒风中,额上却沁出一层汗。
骆欢记得比他搬得更快,录完一批,便将纸笔丢在桌上,不安分地在伍青衣身边打转,托腮问道:“对了,我一直有所疑惑,你故意将伪造的御龙印呈到袁府,并编造一套星辰方位的释意出来,莫非是早有计谋?”
伍青衣怔了一下,随后点头道:“的确是的,我一开始便对袁家心怀戒备。”
骆欢仰头望着他,扬起嘴角,笑道:“想不到师兄原来是大智若愚。”
伍青衣脸色一红,局促道:“我哪有那么聪明,是师父料事如神,一切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
伍青衣的师父,也是骆欢的父亲。听到父亲的名号被提起,骆欢的神色黯然下来,一边提着脚边的石子,一边嘟囔道:“你说,你若是早些将他的安排告诉我,不知能省去多少麻烦。”
伍青衣停下手中的伙计,转向他,郑重道:“师弟,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老实说,前些日子你一人前往西域报信,我一万个不放心……”
骆欢打断他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路上顺利得很。”
伍青衣露出笑意,柔声道:“你说得对,如今你依靠自己的本事,足以在江湖中闯荡,从今往后,师兄……再也不拦你了。”
他虽笑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脸颊上挂起两个浅浅的酒窝。
骆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谁说我要去江湖中闯荡了,江湖无聊极了,倒是我爹留下的桔槔图纸,还没有绘制完成吧。”
伍青衣抬起头,眨了眨眼,良久才开口道:“莫非……你愿意跟我回去?”
“莫要忘了,潼关是我的家乡,就算是回去,也是你跟我回去。”
伍青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张着嘴巴,哑然失语。
骆欢瞧见他呆然的模样,扭头道:“你……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往后我若是在家里呆得腻歪,想要出去闯荡江湖,你最好求我继续带着你。”
他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看来二位的感情果真不错。”
师兄弟一齐回过头,刚好与大将军打上照面。
大将军已换上汉人的布衫,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也是类似打扮,三个人神采奕奕,气度轩昂,却并不张扬,反倒对路过身旁的僧人作揖行李,彬彬有礼。
伍青衣忙迎上前去,鞠躬行李,客气道:“让大将军见笑了,其实……”
骆欢也三步并作两部跳到他身边,挤着眼睛补充道:“其实我跟他一向犯冲,没有一天是不打架的。”
大将军的视线轮流在两人身上扫过,忽然笑逐颜开,朗声道:“在我们那里,只有打过架,才算是好兄弟。”
第97章 情义传千古(二)
两人闻言,下意识地望向对方,四目相对,却又像碰到针尖似的,很快各自躲开。
对面的吐蕃将士看着一双别扭的师兄弟,笑而不语。
骆欢与这些将士同行一路,路上时不时提起伍青衣的话题,将士们虽然与二人相识不久,却仿佛已经做了很久的朋友。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战事也像这冰雪一般消弭,饶是异族之间,也不必再兵戈相向,反倒可以成为朋友。
此番入关救人,吐蕃将士在暗中秘密行事,并不能公然暴露身份。因此,大将军带来的人数并不多。如今风波已平,大部分武士均已返回西域,只有少数还留在敦煌。
伍青衣知道他们既然留下,一定是有理由的,便问道:“不知大将军亲自前来,有何指教?”
大将军答道:“既然大家已是朋友,我也不卖关子了。上一次入关,我们的队伍只能隐埋身份,悬挂镖旗,现如今,我吐蕃国的逆党已被铲除,赞普意图派遣使团,正式前往长安,拜见当今圣上。”
伍青衣喜道:“这是好消息啊,两国结盟交好,百姓安享太平,岂非是天大的好事。”
大将军点头道:“不错,不过赞普还有一个愿望,他希望使团的队伍前方,仍旧能够挂起护途镖局的镖旗。”
伍青衣诧道:“赞普是希望赵镖头与使团同行?”
大将军道:“正是如此。”
伍青衣轻叹道:“可惜的是,赵镖头与两位镖师都不在寺里,他们似乎有要事在身,一早便离开了。”
大将军露出惊讶之色,又道:“既然如此,可否拜托伍少侠转而告知。”
伍青衣道:“当然可以,不过……”
大将军疑道:“不过?”
伍青衣正色道:“不过我想他们未必愿意领受赞普的心意。”
大将军不解道:“为何不愿领受?今日的太平盛景,少不了三位的功绩,使团此行前往长安,正是扬名四海的好机遇,说不定还能得到当今圣上的赏赐。”
伍青衣微微笑道:“因为对他们而言,有比扬名四海更重要的事。”
*
此时此刻,明月珠正坐在城内的一间客栈之中,品尝一壶春茶。
敦煌地处西域边塞,市面上只能买到粗茶油茶,她手边的这一壶蒙顶茶,是萧然从家乡带来的川茶。
她还记得这间客栈,便是在这院子里,她向萧然讨要三味草药,却中了明月尘的暗器,双双被俘,若不是后来,萧然的书童倾力将二人救出,后面的计划便无从谈起。
那书童也在房间里,坐在角落的圆凳上,低垂着头,双手抓着膝盖,神情局促。
若不是亲眼看他施展伸手,明月珠断然不会相信,这么一个腼腆内向的少年,武艺竟然胜过自己。
她又翻过一只茶盏,斟满茶汤,端在手里,起身走到她面前。
书童抬起头,怯怯地望着他。
她柔声道:“你一定也渴了吧。”俯下身,把茶盏递给对方。
“谢……谢谢。”书童双手接过,立刻捧到嘴边,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末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发出几声清咳,像是被呛到了。
明月珠拍着他的背,宽慰他道:“慢一些,茶汤还有很多。”
书童肩膀缩起,向她暼了一眼,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房间在客栈二层,正对着院落,明月珠快步踱到窗边,不一会儿,便在院子里看到少年的身影。
萧然放下手中的茶盏,在她身后道:“看来博儿很喜欢你。”
明月珠先是一怔,随后摇头道:“希望我没有吓到他。”
萧然却平淡道:“阿珠姑娘大可以放心,他不过是害羞罢了。这孩子幼时生过一场热疹,险些丢掉性命,被家兄医好之后,留下一些口吃的毛病,所以在人前轻易不愿开口,其实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明月珠回过身,望着坐上的男人,礼貌道:“萧先生与令兄果然心怀仁义,倘若过世的萧前辈知道上官劫后余生的喜讯,定会觉得欣慰。”
萧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其实家兄当初也曾经左右矛盾,难下抉择,倍感煎熬。他曾对我说,当他看到上官少侠发狂伤人的时候,理应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痛下杀手。都说医者父母心,其实医者口中的仁义,也只不过是懦弱的托词罢了。”
明月珠露出诧色,很快摇头道:“并非如此,若不是萧前辈的仁义,上官如何能活过今日,倘若上官不在了,谁又能够救下赵镖头的性命……昔时之因,今日之果,难能可贵的奇迹,又怎能用一句托词来盖过。”
萧然郑重地望着她,一直待她说完,才叹道:“阿珠姑娘的劝慰之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奇迹却未必会发生第二次。比如现在……”他短暂地停顿,视线落在房间另一侧,床畔的帷帐上,隔了一会儿才道,“我虽然知道她作恶许多,罪不可恕,却也不忍心看着她受死。”
明月珠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骤然黯淡下来。
帷帐背后的床铺中,她的妹妹正在沉睡。
明月尘已睡了许久,在熏香的作用下,她睡得很沉,很宁静。
熏香自然是萧然准备的,当初,他的书童博儿便是靠着这种特制的凝神香,令明月尘在不觉中陷入沉眠,才把萧然和明月珠毫发无损地从救出来。
所以,明月尘睡下的时候,还是一个胜利者,她并不知道宝藏之谜已经揭晓,夜叉门已经覆灭的消息。
萧然望着被微风掀动的帷帐,接着道:“可是官府宽限的时日已尽,我这熏香的效用也只到今日,用不了多久,她就该醒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明月珠明白他的意思。醒来之后,明月尘便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
明月珠走到床边,将帷帐掀开一条缝隙,目光温柔地落在妹妹身上,隔了一会儿,轻声道:“没关系,我并不会让她死。”
萧然露出诧色,严正道:“阿珠姑娘,你应该知道,包庇犯人乃是重罪,就算她是你的姐妹……
明月珠摇头打断他道:“萧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月尘当然是罪人,但她却不一定非得是明月尘。”
萧然一怔:“阿珠姑娘莫非是要……”
明月珠点头道:“我能够假扮她一次,自然就能够假扮第二次,谁让我们两个是姐妹,天生有着相似的容貌。”
第98章 情义传千古(三)
她一边说着,一边凝视床帐中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庞。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她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也不记得生父生母的模样,她仿佛一朵浮萍飘在茫茫浮世,随波逐流,可她知道,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