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途经吴州一带时,收到乡民万人血书,检举当地知州柯削百姓,还涉嫌走私黑盐。孤立刻驻停队伍,四方调查,果然查得那蔡达私贩黑盐的证据,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悉数押进京来,交予父皇处置……”
许璃一双眼睛直白落在应周身上眨也不眨,像是在等他回应,应周不得不配合着笑了笑。
其实他根本没听明白许璃在说什么,但这一笑却比任何回答都要管用,许璃眼睛一亮,又凑近了两分,几乎要坐到应周的凳子上来,“国师,待明年开了春,孤带你去南方游山玩水如何?”
“唔……”南方是想去的,但不想和许璃去,应周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客气道:“明年再说罢。”
在人间待得久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
譬如皇帝总喜欢问他:国师,这事这么做好不好啊?行不行得通啊?应周不是天尘,看不到昆吾书上万物因果,好不好行不行他是真的不知,一开始他还认真对待皇帝的问题,然而次数多了,他就发现,其实皇帝并非是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期待他随口一答罢了。
诸如此类,他发现每当凡人们说这种话,大抵都是说过就忘,只有他会放在心上,只有他一个人当了真,其实挺蠢的。
许璃察觉到他的敷衍,抽了抽眼角。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有这么做小伏低的时候。
上赶着殷勤了半个月,应周对他还是疏离得很,换做从前都是别人上赶着伺候他,何曾他这样对过别人?但应周不是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耐心到这个地步。
如何讨好都不得要领,许璃想起昨夜内监给出的主意,试探问道:“今日天气好,国师想不想随孤出宫走走?”
应周先是一愣,又迟疑片刻,问:“我能出去?”
“当然可以,”许璃见他表情似有心动,立刻道,“同孤一起,国师想去哪里都可以。”
江南是决计不会同许璃去的,但只是京城里逛一逛倒未尝不可,他在宫里憋了半个月,再不出去走走就要发霉,别无选择的时候看着许璃竟然都觉得可爱了两分。
应周当即点了点头,问:“京里可有书铺子?”
从前看的那些书也不知是南灵从什么地方寻来的,所记所说与这人间相去甚远,他早就想去找个书铺子看看了,只是至今一直没寻到机会
“有有有,”许璃忙不迭道,挥手召来宫人,“去,备车,孤与国师要出宫一趟。”
京中书铺不少,许璃带着应周去了一家名叫金石斋的。
一听说太子殿下带着国师来了,掌柜立刻清了场,连小二也赶去了库房等着。
金石斋上下两层楼,檀香味道幽远清香,百年老木雕成的柜架里摆满了蓝皮册子,皆是工整的手抄本。许璃本以为应周会对诗集一类的感兴趣,却不想应周左翻右寻,竟然从一堆正经书中找出了一本《花魁秋月传》,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掌柜觑着太子的脸色,上前问道:“国师喜欢看这一类?”
应周听出掌柜语气中的意外,讪讪一笑。
从前南灵就嫌弃他看的书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既不风雅也无内涵,非要塞些诗集策论一类的书给他看。但他自在惯了,南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那些书则是原样来原样去,久而久之南灵也就放弃,随他去了。
未见到应周人前,掌柜也同大部分百姓一样,觉得这皇帝御旨亲封的国师多半是个假货,但真见到了,不需要应周做什么,掌柜立刻就信了八分。就说这模样,普通人就算能得这张脸,也不可能有这一身气质。尤其是他这一笑,如山中溪涧,太过清冽,不沾半点凡尘气息,又似天上明月,明明同处红尘俗世之中,却触不可及,唇角笑意与眼中零星不好意思揉在一起,差点将掌柜看呆了去。
许璃给了身旁内监一个眼神,内监立刻会意,拍了一把掌柜的后背,“掌柜的,把你这里所有的话本都包起来,太子殿下全要了。”
从书店出来,两人未上马车,闲散走在朱雀街上。
应周许久未出门,听着往来小贩叫卖,回忆起一个月前同许婧鸾出门去青石街查案的光景,又想到昱王府就在隔街不远的地方,他却不能回去看看,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依旧排着长队,渐入冬日,桂花糕改成了枣泥酥,他站定在许博渊曾经等过他的那棵树下,突然不想再走。
许璃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国师想吃点心?我让他们去买。”
应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走罢。”
然而走出去没两步,突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迎面撞了过来,应周下意识伸手一扶,被扶住了的少女抬起头,一脸焦急,竟然是豆帘——
豆帘上气不接下气,“应、应公子!真的是你!”
“豆帘?”应周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豆帘跑得太急,杏仁眼红彤彤的像是要哭,“应公子,你有、有没有看到郡主?”
应周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听得身后许璃扬声道:“堂哥!”
——许璃的堂哥不就是许博渊吗?
应周立刻转头看去,许博渊身量高,隔着攒动人头也十分醒目,人群中一眼可见。他英挺的眉头紧蹙,眼中难掩担忧,身后还跟着几个王府里的下人。
听到了许璃的喊声他看了过来,看清许璃与应周身影时先是一怔,后抿紧了唇,快步上前,朝许璃匆匆行了个礼,“殿下,方才阿鸾从府中跑了出去,殿下可有看到她?”
许璃一扬眉头,“孤没看到。端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跑?”
许博渊道:“说来话长,等臣找到阿鸾再向殿下解释。”纪俞严向许婧鸾提亲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张扬,一来许婧鸾自己不愿意,否则也不会同他争吵跑了出去,二来若让皇帝知道此事,只怕会为难纪家。
应周听着他二人对话,一边将豆帘扶直,担忧问道:“阿鸾往哪里跑了?你等一等,我让小白去找。”
小白不喜欢许璃,比不喜欢许博渊更甚。之前许璃几次欲摸他,小白简直要炸成刺猬,偏偏许璃这人牛皮糖一般毅力惊人,被威慑了还契而不舍,小白又不能真的伤他,以至于到了后来,但凡许璃在的时候都远远躲开,保持应周在视线范围内,却绝不靠近许璃的伸手范围内。今日他们出宫,小白也跟着出来了,此刻大概正躲在哪处屋檐上,不会离得太远。
只是京城中人这样多,要找一个人的味道并非易事,小白那头也不一定帮得上忙。
“这倒是巧了,”许璃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许博渊,语气酸溜溜的,“孤带国师出宫散心,赶早不如赶巧啊!”
应周想,是很巧。
大半个月未见,他好不容易出一趟宫,竟然就这样遇到了许博渊——
应周不禁抬头看过去,意外与对方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双墨色深瞳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看清,许博渊已经挪开了视线。
许璃说了两句风凉话,指挥后头的人道:“来人,都去,去把郡主找回来,这鱼龙混杂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手下也带了不少人来,得了命令立刻散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傻周的兴趣多接地气啊 (摊手
谢谢余严宝贝的地雷和手榴弹333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许婧鸾一个人游荡在街上。
其实她摔杯子的刹那就已经后悔了。许博渊对她有多溺爱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几年要不是为了她,她哥都不至于活得那么憋屈。就说许博渊把她叫出来,亲自听戴峥替纪俞严说亲这事,也是许博渊尊重她的意见,换作别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女孩子说半个“不”字?
然而道理她都明白,可当时当着戴峥的面,她要是就这么服了软,岂不是很没面子?
纪俞严——
纪俞严是谁啊?不就是两年前那个公然拒婚,害她颜面扫地,成为全京城笑柄的混蛋么?
她撇了撇嘴,一想到这人,连对许博渊的愧疚都少了两分。
戴相说亲的时候许博渊一脸淡然,显然是早就知道戴相的目的。她哥不知怎么想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竟然允许戴相来为纪俞严说亲?怕不是想气死她!
越想越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这就杀去纪家把那个纪俞严打上一顿。
许婧鸾顺脚踢飞了一块石子,在心里愤愤骂道:我踢死你个纪俞严,我让你拒婚!我让你上门求亲!
我呸!
呸呸呸!
“嘶——”
前头冷不丁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许婧鸾嘴角一抽。
她抬起头,只见身前两步的地方蹲着名白衣公子,玉冠束发,额角方正,长得倒是俊秀清朗,只是此刻的动作实在说不上雅观。
他抱着条腿,眉眼因为吃痛皱在一起,许婧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那块片刻前被她踢飞出去的石子骨碌碌滚到了两人中央。
——妥妥的铁证如山。
“……”
现在转身走还来得及吗?
“这位……公子,”许婧鸾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挚一些,“抱歉,我没看到前面有人。”
“……”纪俞严愣了愣,眼底闪过惊讶与失落,又变成自嘲的了然——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自己。
也是,那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回忆,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谁还能记得呢?
“我没事,”他抿了抿唇放下腿,站直身体,“郡……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周围熙熙攘攘,许婧鸾没听清他的话,见他像是没事了,就随意点了点头,“没事就好,不好意思了啊。”
她说罢欲走,纪俞严却跟着她挪了一步,又挡在她身前,许婧鸾挑了挑眉,“公子还有事?”
纪俞严神色复杂,“街上人多,小姐一个人,还是早点回家罢。”
许婧鸾身后没有侍女,也不知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此。方才她迎面走来,面色显然不大高兴,是因为戴相上门为他求亲的事情吗?
许婧鸾撇了撇嘴,“我随便逛逛,青天白日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若是就这么回去,这一趟离家出走岂非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显得她毫无毅力?她故意在这大街上游来逛去,就是等着许博渊来找到她,她再和许博渊谈个条件,让许博渊把纪家的婚事拒绝了,她也好就着台阶顺坡下驴。
她从来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纪俞严想起多年前的一点往事,眼神不禁柔软了几分。
眼前的人一身白底红边的立领襦裙干净清爽,明眸皓齿,与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相比更漂亮也更动人了,唯有这一份明媚一如既往,像一颗小太阳,令他这样冷漠到了骨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汲取温暖。
“京中最近不太平,”纪俞严道,“杀害唐大人的凶手还未抓到,还是小心些得好。”
这人虽然话多了点,心地倒也不错,自己伤了他他还反过来关心自己,可惜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说话,许婧鸾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我家就在附近,一会就回去了,多谢你提醒,我先走了。”
纪俞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能侧身让开路来,看着许婧鸾走远。
总归是不放心,待许婧鸾走出几丈后,他悄悄跟了上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许婧鸾,算起来已经快要六年。有许多话想说,可是真的站到了她面前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甚至连告诉她“我是纪俞严”的勇气也没有。
两年前他去昱王府道歉许婧鸾没有见他,许博渊也不过客套几句,不咸不淡几句话将他打发。自那以后,他更是因为无颜面对许婧鸾,躲开一切可能会与许婧鸾碰上的场合,就连许博渊,也能避就避,尽量不去接触。
皇帝如此忌惮昱王府的理由他从父亲那里得知零星,不仅纪家,京中世家都明白,端康郡主娶不得,谁娶了谁就是皇帝心头大患。
他父亲算不得大贪之人,然在官场上混得久了,又有几个人能摸着良心说自己两袖清风?两年前皇帝捏着可大可小的把柄要挟纪家陪着演那一出戏,他为人子女,如何能因为自己一己私欲害了全家?
他没有选择,只能配合皇帝的安排,对此他并不后悔,那是无可奈何之举,只是觉得愧疚,愧疚于许婧鸾,愧疚于这个他心爱了四年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姑娘,令她成为别人的笑柄与谈资。
没有人能想象他听到父亲前半句“皇上有心为你和端康郡主指婚”时有多惊喜,金榜题名、步步高升时也不过当时万分之一。只是那一刻有多喜悦,听完整件事后就有多悲凉。那一刻心中所有的想法纷乱迷茫,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四个字竟然是: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有那一瞬间他与许婧鸾离得这样近,又莫名其妙在下一瞬就这样擦肩而过。
戴峥为他上门提亲,他终究是紧张的,下朝后未归家,偷偷等在昱王府外,只是想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没想到没等到出门来的戴峥,却等到了一脸怒气的许婧鸾——
他想他应该是被拒绝了,许婧鸾看起来很生气,换作平时,她不可能一个人出府,也许是和许博渊吵架了。
难过吗?难过的,但也没有觉得意外。
其实他对结果早有预见,只是实在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失去,他必须试一试,哪怕注定了失败,也必须试一试,否则怎么能够甘心?
他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陪着许婧鸾又走过了两个街口,直到几个王府小厮打扮的人发现了许婧鸾,众星拱月将许婧鸾围在了中央。
许博渊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许婧鸾面前,隔着人海也可以看清许婧鸾委屈而发红的眼角,而后许博渊不知是说了什么,她抱着许博渊的手臂破涕为笑。
真好啊我所爱的姑娘——
哪怕你拒绝我,我依旧希望你平安喜乐,若你能一直这样笑着,便是我得偿所愿,再无挂念。
这时他注意到许博渊抬头,向他这里看了过来。
许博渊习武,敏锐非常,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扯完后又觉得多此一举,不需铜镜,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笑容该有多自嘲与无奈。
。
“应周!”许婧鸾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兔子一样从王府大门外跳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应周应周应周!”
应周本与许璃一道坐在花厅中等着消息,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来,“阿鸾!”
“应周应周!”许婧鸾得到回应,还未见到人,纪俞严求亲那点不快已经全部散开,扭头对身后的许博渊惊喜道,“哇——哥你真没骗我!真的是应周!”
“阿鸾!”应周从花厅出来,见到许婧鸾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终于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