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合着眸子问:“十五岁就讲?”
“不那么详细地讲,又得让小朋友知道,你是我的了。”明楼回答。
阿诚抬起头,望着他说:“你来讲。”
明楼亲了亲他的脑门说:“讲完了。”
阿诚的脸挨着明楼一声一声平稳有力的心跳,轻叹了一句:“十五岁。真远。”沉默了一会,又岔开话,“都有选修课了。选什么好?”
两个人琢磨片刻,几乎同时开口。明楼说:“经济。”阿诚说:“艺术?”
“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社会。”阿诚数给明楼听,“没有经济。”
明楼低头,目光笼着他说:“等我回来就有了。我教他。”
阿诚笑了笑。“好。经济。”
“还有艺术。”明楼说。
明楼发着烧,阿诚偎着他,入了浅眠,好像也发了烧。梦是暖的,有一道光,一直照着他,他隐约知道,那是明楼的目光。
明楼吻着阿诚的耳垂,低唱着一支歌,半梦里,阿诚记不起歌的名字,只是好熟悉。
他记起了影像资料馆,旧楼里放着黑白电影,砖格里生着杂草,光影里浮着尘埃,壁灯明灭,座椅吱呀。
还有,那个遥远的午后,明楼踏进来,门一推,洒在阶梯上的,那一束明亮。
歌唱完了。阿诚不知道,明楼看着他,落了一滴泪。从眼角划过鼻梁,打在枕上无影无踪。
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阿诚听见了破晓。
巷子很长,这个早上,很短。
两个人一把伞,往巷口走。
雨幕一亮,尽头好几束车灯打过来。
明楼停住脚步,伞柄交在阿诚手心。一吻绵长。他说:“别忘了我。”
阿诚回他一个浅吻,低头一笑说:“我记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那么难记?”明楼刮了一下阿诚的鼻尖。
“可难了。”阿诚抬手,食指在明楼的眉梢唇角勾勾画画,“哥生气了,是这个样子,高兴了,是这个样子,这还只是脸,不算手和脚。”
明楼捉开不安分的手,又压过来一吻。
阿诚的话没说完。他想花上一生,把哥每分每秒的样子都记着。
只有雨声。伞下相对无言良久。
明楼知道,小家伙的把戏用光了。他握住他的双肩,说了最后的话:“有空,带明台去看看姐姐。”
阿诚点了点头。
雁渡桥又在江风里无家可归地荡了一夜。姐姐墓边的小草,又是青青。
阿诚成为青瓷的三年里,回过一次明家。他想明楼,想念他每每提起家,那么好看的样子。不能见他,去看一眼他教他画过的明家宅子也好。
他找到了空荡荡的宅子,找到了姐姐的墓。
姐姐是凉河出事的那一年去的。明楼从未告诉阿诚。
他还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为了让他安定下来,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明楼走出伞下,踏进雨里。
风来,吹走阿诚手里的伞。他伫立在明楼身后,想起了军礼。
军礼是明楼教的。手绷得笔直,从身侧划上去,好像疾风掠过林梢,在额边骤然一停,整个人拔起来,像刀,像旗,像崖上的鹰隼。
教这个动作的时候,阿诚记得,他们班列着队,一副一副身板,像一树一树白桦,挺立向上。
明教官来回踱了几步,只盯着阿诚一个人看。他绕到队列后头,把阿诚的双肩向后张了张,唇角柔和,没人看见。
明教官说,这个动作记在心里就好,我们这一行,真正用它的机会不多。
真的,除了课上,阿诚一次也没见过明教官的军礼。
阿诚也没有用它。他攥紧手心,止住了肩头的抖动。
明楼知道,阿诚在目送着他。他从大衣口袋里拽出一只布偶,像变了个戏法。
明台常抱在枕边的布偶,在三个人的行李箱里。明楼什么时候拿去的,阿诚没留意。
明楼没有回头,他在身侧扬起手,晃了晃布偶,算是道别了。拂去雨水,他又把它揣回大衣口袋里。
远处,一线天光正从雨中破开。
明楼走了以后,就不下雨了。
阿诚回到惦记了三年的家。什么都好,只是猝不及防地,经常让小事难住。
比如书。明楼随手翻过,搁在楼梯上,落地窗边,沙发一角的那些,是请回书房,还是留在原地,好像明楼没几天就回来的样子。
比如明楼喜欢的,故乡的雪笋。一直托人,一冬从家乡捎来一茬。是捎着,还是不捎了。
烦恼了几天。有一夜在枕边书里,阿诚找到一只皱巴巴的纸飞机,折得潦草了些,不像小朋友的手艺。
阿诚把纸飞机合进书里。不肯再揭开。
他猜着明楼也想他,会半夜坐在他的卧室里,一页一页读他的枕边书。他猜着有过那么一夜,明楼悄悄摆弄过一只明台折的纸飞机,依着折痕,在另一张纸上,折了拆了好多次。
点点滴滴,像一檐时漏时歇的雨,终于盛不住。阿诚在枕下摸着书,整夜整夜地失眠。
明台欢腾了几天,乖巧了几天,也蔫了。
小家伙在一个深夜醒来,轻手轻脚摸进阿诚哥哥房里,爬上床,小猫似的,蜷在了被角。
大哥在家,是不许这样的。
阿诚目光同他对峙了一会,小东西清亮亮的眸子,黑暗里忽闪了几下,不知悔改地,捉来他的手搭在身上,往他怀里拱。
阿诚妥协了。他掀开被角,把小家伙裹进来。
明台得了逞,他在阿诚哥哥的颈窝枕下来,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沐浴露香,欢喜却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静了许久,阿诚想小家伙睡着了,拍着他的手渐停下。小家伙偎在心口,像只小暖炉,困意漫过来,他闭上眼睛。
“阿诚哥哥,”小朋友忽然抬起头,梦话似的,悄声问,“大哥,还回来么?”
一句话把阿诚问醒了。去哪儿。做什么。几时回来。他想过,明台会问无数的问题,也编织过无数的答案,可是回家几天,小家伙什么也没问,一开口,就是他答不上来的。
阿诚没说话,只在小脑袋上揉了一把。
明台伸手,摸了摸阿诚哥哥的脸,是干的,没有哭。
他放下心来,小手抚了抚阿诚哥哥的衣襟,说:“阿诚哥哥不怕,大哥不在,明台可以保护你了。”
好像早都等不及了。阿诚不禁一笑。
小家伙认了真,撑起身子,信誓旦旦地说:“真的真的,明台这就长大,以后都不要抱抱了,也不要睡前悄悄话和晚安吻了。”
阿诚把小家伙揽过来,挨在颊边蹭了蹭说:“别长大。”
蓦地记起,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别长大,你长大了,哥就老了。
阿诚想,明楼和师母在袭击中失散那年十一岁。追着赶着,迫不及待地长大,这也许,就是明家孩子的命。
明台起了誓,一夜好睡,也就从两三岁长大到了四五岁。
他探出被窝,打了几个滚,不安分地来搅阿诚的好梦。
先亲了亲阿诚哥哥的脸。阿诚没睁开眼睛,搂过小家伙,哄着摸了摸头。
小家伙挣出来,逮着手腕啃一口,又扑在身上,叼着领角扯了一扯。
这可是周末。阿诚抬了抬眼,天光还没大亮,他蒙住被子不理他。
小家伙爬到被子上,一面晃他,一面说猫语狗语。阿诚听了半天,明白是饿了。
困劲儿还沉沉地坠着,他翻了个身,呢喃着回了一句,等我一会,就五分钟。
一群叫做明台的小猫小狗吵个不停,又喜欢又恼人,里头还掺着这么一句:“大哥让我陪你去看火车。”
像一颗石子,投进一池睡梦里。“你说什么?”阿诚清醒了几分。
“看火车!”明台趴在枕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阿诚一下坐起身子。“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
小家伙歪头琢磨了一秒,答他:“我也不懂,看看就懂了。”
那夜,明楼回到暮光里之前,去看过明台。
车停在苏老师家楼下,鸣笛一声长一声短。
两个小朋友在地板上对坐,围着一盘格子棋。锦云一听,跳了起来,拉住明台,两个人跑到落地窗边蹲下,使劲儿向外望。
雨快来了,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
苏老师熄了卧室的灯,又点亮,是回答,一长一短。她走到窗前。
窗下是梧桐。一捧光,抱在茂密的枝叶中,亮了,灭了,又亮了,像萤火虫在说悄悄话。两个小朋友瞪大了眼睛。
是树下的车灯。序列检字密码。
苏老师把它记在手心里,照着母本对了一遍,抹掉了。
是给明台的。
陪、阿、诚、哥哥、去、看、火车。
陪阿诚哥哥去看火车。
明楼问过阿诚,记不记得何时何地,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在法庭上,给了阿诚当头一击,不知他还放不放在心上。
初见的记忆,他想还给他。
其实,阿诚忘了的,他也忘了好多,可是还有好多,他一直记着,多久都忘不了。
那是他欠阿诚的,欠着就欠着,他不打算还了,两个人一辈子,怎么才算两清?又怎么算得清?
“阿诚哥哥,带锦云妹妹一起去,好么?”
阿诚半跪在玄关,给明台系鞋带,他抬头看了看小朋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收拾妥当,进了厨房。
明台站在门口,心头打起小鼓来,他想,阿诚哥哥生气了。还以为大哥不在家,就没人跟他生气了。
阿诚拎出一只提篮,挂在小家伙臂弯。早餐时候准备的,芝士蒸蛋三明治,青瓜酸奶沙拉,烤香肠,都是双份。
明台小猫爬树似的一搂,差点把阿诚扑了个跟头。
那天风大,天长,云小。铁轨又空又远。
阿诚立在缓坡上,看着两个小朋友一前一后,沿着铁轨一边,张着双手,一摇一摆地走独木桥,像两只小鸟。
他一点也没记起儿时的光景。
天边一声长鸣,火车来了。
明台追上几步,把锦云一揽,抱下铁轨。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两个人头一回看火车,一点也不怕,跳着叫着,盼着它来。
明台隔着一道铁轨,大喊了一声,阿诚哥哥。前倾着身子,好像还说了什么。
呼啸近了。阿诚听不清明台的话,只见两个小家伙在对面使劲儿冲他挥手,像一场告别。
火车好长好长,它从铁轨上穿过去的时候,我们得分别好久好久。明台喊道。
隔断视线之前,阿诚明白了。他对明台粲然一笑。
粲然一笑的瞬间潸然泪下。
不会太久。
明楼是他的河。他是明楼的一条支流。离开他的时候,他成了另一条河。
他从他生命里带走很多秘密,一分别,就注定了一直流淌,穿过荒芜,历尽岁月,汇入大海,在一万条河的水里找到他,认出他,就能重回他的怀抱。
两条河,无论怎么流淌,都不会隔得太远。
“叛逃。”明楼重复了一遍王天风的话。
“飞机一起飞,生路只有这一条。你要是答应了,”王天风在车后座探了探身子,“青瓷非法入侵国家通讯社的事,可以抹平。今晚的事,袭击军事重地、威胁领空安全、劫持在押犯人,都可以就此揭过。”
“你这么肯定,我叛逃了还会听你的。”明楼说。
“你一走,我就接管你的妻儿。”王天风直着目光望着明楼,“假如你有的话。”
明楼攥住王天风的衣领。勒得挺狠,王天风屏着一息,垂目盯着那只手。
领口松开了一分,王天风才透了口气,明楼俯身向车里,两只手拽着他衣襟,一把拖出来,丢在车外。
军用机场休整了十天,才重启飞行任务。
押送明楼的巡航机飞离了航线,在雷达上消失了踪迹。
☆、贰玖
阿诚掩上门,踱过走廊。
秘书官在一楼听见声响,仰起脸。
阿诚低着头一步一步踏下来,手指纤长,攀着衬衫扣子,一颗一颗不疾不徐地系上。
秘书官在楼梯口等了片刻,缓缓往楼上走。
系好最上头那颗扣子,恰是两个人擦肩而过,阿诚脸一侧,秘书官迎上来的目光扑了个空。他径自下楼,披上风衣,拎起沙发里的背包,穿过大厅。
秘书官扶着二楼栏杆向下觑,唇角一撇。
警卫官给阿诚开了门,长衣一角在门边一闪而去。
秘书官浅迈出步子,探到走廊尽头,把窗帘揭起了一线。
深夜,街区空旷,路灯隐现在草木里,阿诚沿别墅前的下坡路,蜿蜒走出去,站在街边等了等,拦下一辆出租车。
秘书官放轻脚步往回走,屏息立在方才掩上的那道门前。
门关得不实,此时又荡开一条缝隙。
卧室里留着油彩香气,落地灯拧得昏暗,画布支在屋子中间,上头隐约看得出是人像,画的主人,一个国政院军事顾问,平躺在床上,睡梦正酣。
秘书官握住门把手,没有进退。他空白地站了一会。
上司年纪不小了,没家没室,疑心很重,情人们就像他豢养的小花小草,闲来赏玩一番,可没有一个能走到阿诚这一步。
他留意过阿诚的底细,美术学院的学生,成绩一般,父母留下的积蓄不多,辍了学,家里还有个读中学的弟弟。
初见,是在国政院后街,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生意冷清,阿诚一边打零工,一边给路人画肖像,一张五块钱。
性子一半寡淡一半执拗,按说,是上司最不喜欢的那种年轻人。
谁知上司喝了几杯咖啡,竟把人叫到家里,关在书房要他给他画像,素描,色彩,一画就是数个小时。算起来,有小半年了。
秘书官思忖良久,还是把这突如其来的一夜,阖在了门后。
他下楼去了。没能察觉卧室窗边地毯上有一泓血迹,已经半凝。
红灯。路口空无一人,出租车刹住。
郭骑云扫了一眼反光镜,从大衣内侧口袋摸出记忆卡,推到阿诚手边。
他目视前方,等车又开起来,才支吾了一句:“受委屈了。”
阿诚接了记忆卡,没说话。
上一次分别,那个国政院高层,正襟危坐在一窗树影里,问他画不画人体。机不可失,阿诚扶着门把手,没有转动,侧身一顾,答了他一个隐晦的微笑。
这幅画,从这一天傍晚,一直画到深夜。
完工后阿诚踱到窗边,把画捧在画的主人膝头,一笔一笔指给他看。别在袖口的麻醉针,也刺入了他的腰椎。
这个人身手不简单,混沌中撑着一线余力,把阿诚扯倒在地毯上,一柄裁纸刀抵住喉咙,问他上头是谁,有什么目的。
半年了,两边都是诱饵,都是欲擒故纵。
楼下守着一名秘书官,四名警卫官。卧室里刀兵相见,竟没透出半点声息。
阿诚以小臂格住那只苍老的手腕,静待对方力尽。
领角的纽扣摄像机一震,虹膜影像采集完毕。阿诚把麻醉针又刺入了一分。
记忆卡里是影像分析数据,和阿诚的手持屏幕中,另一组虹膜数据比对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