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凤姐匆匆到了贾母处,贾母指着卧房,让她自己过去,黛玉有事找她。
黛玉睡在枕上,两眼哭的浮肿,不知道一夜落了多少泪,等到凤姐坐在床边,仍旧没睁开眼睛,哭到黯哑的声音,轻轻道,“姑苏……”
“好,我去准备。”凤姐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没有绝望就好。
“先离开……”
“好。”
凤姐问过贾母的意思,收拾东西,带着黛玉住进了她在空明里的宅子。贾琏拿了贾母的亲笔信送去南安郡王府,算是两方约定了这门婚事。
黛玉的咳疾更重了,大夫每天来诊脉,凤姐隔天过来,只能问问病情,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劝她。黛玉看着凤姐无奈纠结的开不了口,强撑着精神,苦涩的开口,“凤姐姐邀我来小住,说好了不嫌麻烦,这会子又坐立不安?”
凤姐摇头。
有些事,说不出口。
“我都知道……”黛玉闭紧了眼,默默流泪。
是啊,她都知道。
知道宝玉为什么病。
知道宝玉的病为什么不肯好。
知道宝玉就算痴痴傻傻的,舅母也不答应。
知道就算宝玉病了,外祖母也不能为了她强求。
知道即使不是平康县主,也会是别人。
现在,她已想明白了。
凤姐那天为何说那些话。
是怕她起了轻生之念,一死了之。
凤姐最初为何跟宝玉起争执。
是早就知道舅母的态度,一心要激宝玉,盼着宝玉能撑起来,护住他跟她的这份不可言说的情份。
只是,宝玉又如何能为了她违逆自己的母亲呢?
他做不到,她也不该强求。
早早的了结,也好。
她这份情谊,止不住,忘不了,却可以不打扰他,不牵连他。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回姑苏我一时没有办法,只得先把这处宅子送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随你的意,想外祖母了,就回去看看。”凤姐知道,黛玉可以不嫁,但是不能不爱。
她实在不知道让林黛玉不爱,跟让王夫人同意宝黛结婚哪个更难一点。
鉴于王夫人的时间耗得起,黛玉的命耗不起这个理由,她只能选择棒打鸳鸯。
虽然这次不是她出的手,但是若没这次,下次很可能就是她动手了。
有些事,了结的越早越好。
凤姐交代紫鹃万事只管跟她开口,她尽力而为,又想起大姐儿这些日子活泼了很多,养了狗狗之后,更加热衷于到处疯跑,都快被她惯成个野丫头。
“不然,给姑娘抱只狮子狗来玩?”
“二奶奶把我们廊上那只八哥儿让人送来吧,”紫鹃道,“我看着我们姑娘更喜欢猫,不如二奶奶给寻个黑白花的猫来,在园子里住着,又怕砸了东西,姑娘也就没说养,到了这儿,大不了把东西都收了。”
凤姐一时不知道八哥儿跟猫混养会不会发生鸟喂了猫这种悲剧,不过既然紫鹃说黛玉喜欢,那她就去找一只来,“白的不成么?把我们家那只白猫给你们。”
紫鹃轻笑道,“二奶奶怎么装傻呢,我们就是想要只奶猫从小开始养。”
凤姐咳了一声,顿悟到毛茸茸幼崽的超级萌杀指数,“我的错,我没想到。”
凤姐嘱咐几句,匆匆离开,她最近很忙,贾府里也正一团乱。
贾宝玉这次没病,只是有气无力的,远看失魂落魄,近看心如死灰。
王夫人横了心,雷霆手腕,高压政策,逼得宝玉不敢妄动,连哭都背着人。
头天贾琏还跟她说笑话,说薛呆子调戏柳湘莲,让人揍了,如今没脸见人,第二天贾琏就让贾赦劈头盖脸揍了一顿,躲在家里,也没脸见人了。
凤姐一边笑,一边遣人去擅治跌打损伤的大夫那里取药,又怕他吓着大姐儿惊了平儿,好声好气的哄他去书房独自舔舐伤口。
贾琏一人枯坐的可怜,脸上也破了皮淤了青,不得出去,呆坐了片刻又躲回来,凤姐只得取了药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哄劝道,“何苦来,是要钱还是要地,我们砸锅卖铁给他就是,争执个什么,咱们老爷是能听劝的还是能讲理的?”
贾琏气的瞪她,“我就那么看不开么,真为了银钱我何苦顶撞。为了几把扇子把人下了大牢,我不过说了几句不值得,就没头没脸的打人。”
凤姐心中一动,想起了石呆子的扇子,听贾琏说了一番经过,轻笑道,“怎么也是一条人命,二爷不如悄悄使些钱把人弄出来,再给人家赔些银子,把事了了。扇子么,咱们也存了几把,不是什么名贵的,给他送去算了。”
“奶奶不觉得比起石呆子,我更可怜么?”贾琏指着自己的鼻子哼道。
他这样,怎么出门办事?
“罢了罢了,我让旺儿去,爷歇着。”凤姐喊了小红过来,交代一番。
“把人弄出来给点银子就算了,还赔扇子,奶奶是太大方了,还是太小心了。”贾琏不满。
“爷觉得那个贾雨村的官当的怎么样?”凤姐一把挡住贾琏想摸伤口的手,递了个菱花镜给他,“看看就行了,别乱动,仔细真破了相。”
“他风光不了多久的,就他那个胡作非为胆大包天的,他那个官长不了!”贾琏咬牙。
“那么他一旦倒了,到时候对出来,是咱们家推荐的,大伯父保举的,不说是知道大老爷想人家的扇子,他任意妄为,只会说大老爷挟恩求报,威逼他如此,没后边这回事,那不过是识人不明,有后边这回事,那就是罔顾法度、残害人命——”
“停!”贾琏丢了镜子道,“我去看看。”
“已经吩咐旺儿去了。”脸上脖子上一共三处伤口,凤姐这半天还没弄好,一时火大,指着贾琏怒道,“坐好,还上不上药了,你真不打算见人了?”
“泼妇!”
“二爷长出息了,以前不都是背着我骂么?”
这里贾琏唉声叹气的表示怎么有这么个爹专门坑儿子,那边贾宝玉被冯紫英约出来,说是道别,天高地远,他要去三千里外建功立业,由此别过,不是何年何月才得相见,必要出来给他践行。
宝玉本不欲出门,奈何王夫人怕他呆坐着胡思乱想,不如出去散散心见见人,命袭人给他换了外出的衣裳,劝他出门。
宝玉无精打采恍恍惚惚的到了冯紫英家,好歹没失神落下马来,众人不知他心事,都暗暗奇怪,冯紫英笑道,“精神点,这一脸生离死别的,可见你是舍不得我,也别全带出来。”
“病了?”宗泽挑眉,轻声问道。
“宗将军——”宝玉本来呆呆的,也没注意是谁,听这一声,认出了人,抓住宗泽的袖子,哀哀的哭泣起来。
冯紫英知道他性子,最是易感易悲,也没介意他给自己践行哭成这样不好,只是对着宗泽不好意思的解释,“宝兄至情之人,宗将军别介意别介意。”
“没事。”宗泽表示无所谓,任由宝玉拉着自己袖子哭个痛快。
哭的这么悲切无望,所为何来?
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出了什么承受不了的大事?
谁难为他了?
谢瑾在一边看得直皱眉,动了动嘴,终究没说什么,扭头去跟蒋子宁说话。
宗泽端了杯茶,耐心的等着他哭个够,想着能有什么事,让他这幅模样?
听说他小小年纪一屋子美人丫鬟,每天在偌大的华美园子里,风花雪月的不知今夕何夕,高乐还来不及,如何会这般伤心欲绝?
他也没听说贾府里出了什么事。
死了个钟爱的丫鬟?
思绪一转,想到凤姐转来的那封信。
这孩子刚刚订了婚约。
他不愿意?
这倒有些难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想干涉也不容易。
贾府里两代长辈,他又是个娇养大的孩子,根本还不懂事。更没有谢瑾那份豁出去敢撞破了天的胆量,苦练十年给自己挣出命的毅力。
他又不能去国公府里把人家的宝贝抢出来带走,或者帮他去抗婚。
国公府外的世界哪有那么单纯,一个错眼不见出了事,他如何交代。
太娇贵了,他护不过来,也教不了他怎么照顾自己。
只能让他哭一哭发泄一下。
也许他那个嫂子有办法?
算了,还是卫若蘅说得对,她管不了就最好别过问,省得把自己搭上。
宝玉哭够了,满脸泪痕的喃喃道,“妹妹走了,我该怎么办?”
宗泽抽出手帕捂在宝玉脸上。
孩子,你只管自己情不自禁,这要传出去,你不需要想怎么办,该想怎么办的就是你妹妹了。
表妹?
这般软糯的性子,这般深情眷恋,父母何必强拆呢?
还指望他娶高门妇入朝堂将来建功立业么?
如今若是大病一场有个好歹,岂不悔之莫及。
宗泽看他不哭了,自顾擦眼泪,收回手臂,安慰道,“你心里有事还来送他,也算尽心了,好生回去吧,刚大哭过,不好留你饮酒,省得一会儿难受吐出来,再病了。”
谢鲸拍了一下手,引他注意,笑着拉宝玉起来,“都坐着吧,我送他回去,路上别摔了。”
小瑾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好容易回趟京城,家里又大闹了一场,千万别临走再打一架。
谢瑾盯着贾宝玉擦完了泪,收进袖里的手帕,眼中一片阴冷。
宝玉一时舍不得走,偏偏谢鲸手劲儿大挣扎不开,又看宗泽不留他,自灰了心,道声别,随着谢鲸离开。
众人叙过离别之意,饮了几杯水酒,很快就散了,谢瑾跟着宗泽离开,看身边无人,冷哼一声,“你别觉得他小就单纯无知,前儿调情调到柳湘莲头上的就是他表哥。”
“你跟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宗泽压低了声音,“你实在气不过,再把韩奇叫出来揍一顿去。”
“他指不定怎么想呢,你还只当自己哄孩子。”谢瑾背了人从来口无遮拦。
“我这辈子还能见他几次,随便他怎么想,你是觉得他能拿我如何?”宗泽轻声解释。
“别看不起人,真下了药,你以为你还能厉害?”
“我去给你找药,现在就把韩奇迷昏了,送给那个什么薛蟠。你这口气是不是就能顺过来了?”
“哼,迟早让他死在我手里。”
“你不是没怎么样,当场就把仇报了么?”
“什么仇,韩奇是谁,我早忘了!”
“忘了就闭嘴。”
说过这里兄弟拌嘴,宗泽一边给谢瑾顺毛一边想着问问贾宝玉的婚事究竟为何,凤姐那边,家里骤然来了许多客人,其中还有自己的胞兄王仁,把她给愁的啊,怎么办,不认识啊。
幸好这年头亲兄妹也不会出现夜半抱着抱枕磕着可乐看动作片交流武侠小说的镜头。
真是万幸。
古代还是有好处的,只要贾琏认识他就行了。
看着薛家的小妹李家的姐妹邢家的姑娘,想到据说去庙里为父母祈福的黛玉,凤姐一阵心酸。
外孙女病了,孙子又没精打采,贾母无心留客,让了几句就算了。留下薛宝琴,因为史湘云跟宝钗同住,随李纨住在稻香村,邢夫人把邢岫烟留在了迎春的缀锦楼,薛蝌暂住在薛蟠的外书房里,等收拾出自己的宅子就搬出去。
李婶娘带着一双女儿回家去,王仁过来请安后,跟妹夫交流过感情,自回王家。
凤姐给邢岫烟添了月钱,送了些日用的东西,四季的衣服首饰用度一概参照三春,惹得邢夫人这几天里看她总算顺眼了点。
宗泽终究还是写了一封信,问宝玉究竟为何如此。凤姐正记恨上次卫若蘅的那封三句话的回信,直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回复:情深如许,母命难违。
宗泽想了一下贾宝玉那个半点担当也没养出来的孩子,叹了口气,猜测着凤姐肯定是心疼了表妹,恨上了宝玉没用,想想也觉得尽早断了是好事。
戚将军终究还是被留在了京城,宗泽带着卫若蘅戴镇远谢瑾启程回西北,顺便带走了冯紫英卫若兰蒋子煦。
水芙蓉在热孝百日内嫁入了南安郡王府,为公公守孝,照料婆母小姑。戴镇远临走订了他母亲堂兄家的女儿,他的远房表妹。谢瑾逃过一劫,谢三太太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再接再厉。刘梅娘也在一个月后嫁人,郑举人新婚后刻苦读书,争取明年二榜三榜能有个位置。
宝玉终究又闹了一回,跑来找凤姐,求凤姐告诉他林妹妹在何处,凤姐问他父母之命该如何,宝玉哭着说大不了死在一处。
凤姐故作深以为然状,又问他轻言生死是否不孝,宝玉大哭,恨自己生死两难,又非要见了黛玉再说。凤姐看他这个自己有责任不能死但是也不放过黛玉的架势,想想宗泽询问时,信中重复了好几遍的那句别跟孩子计较,强撑着没骂人,任他哭个尽兴。
时日匆匆过去,冬季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黛玉那只黑白花的猫已经会爬树上梯抓鸟咬八哥儿,紫鹃早就给那只八哥儿换了个结实的笼子。
黛玉比宝玉恢复的快,虽然清瘦的厉害,但是精神不错,正在一边教那只鸟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边算她半年多攒下的月钱跟首饰金银。
凤姐总是说,孤苦又如何,就算父母已逝,也不能轻易的放弃,父母在天上看着呢。
凤姐没说出来的那句是,与其为了这段无望的爱情,让黛玉在王夫人的眼下苦苦挣扎,宝玉却无知无觉的快乐度日,不如把宝玉留给王夫人折磨。
这本来就是他该承担的。
黛玉刚刚求了凤姐,派人去打听林家远支里有没有失怙的孩子,如果有的话,正好收养来作父母的养子。
这是她给自己找的一条生路。
爱而不得之后,她总得活下去。
以前什么都放在心里,说不得,现在反而看开了,见到凤姐小心翼翼的什么都不敢说,生怕伤着她,索性说开了,“他还有父母高堂,比不得我生死都是自己的,我不难为他。我的心是我自己的,我只守着我的心,从此与他无关。我不强求自己忘记,也不强求自己放下。过我自己的日子就是,也不难为我自己。”
凤姐笑看着黛玉,这个姑娘无法停止去爱,却可以在无望的爱情面前,狠心剪断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