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长宁执政时,最反感的就是这些言官动不动的跪谏,和要挟有什么两样。
她是君,他们是臣。
君主之令已下,便是军令如山,哪有不从谏言就赖着不走的道理。
长宁其实年岁不大,便是前世执政的最后期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何况前世她存得就是乱政之心,故此但凡敢要挟她,宫门前跪谏的一律杖打出去。
她还曾在朝堂之上呵斥过:“不允尔等便哭天抢地,和街上撒泼耍赖的泼妇混混有什么区别!”
虽然朝野上下起初一片哀声,但过了也就过了。
如今想来,长宁这何尝不是自断手脚,被宋宜晟彻底孤立在长乐宫中。
此间种种都是一念之间。
长宁换上一套火红皮甲,翘起的双肩皮垫上还绣着两朵绽放的红莲。
她高束马尾,英姿飒爽。
银乔眼中含泪。
“陛下有心了,这正是娘娘当年的红莲皮甲啊。”
长宁看着自己这身皮甲,仿佛闻到了母后留下的味道,熟悉,温暖。
“就穿它去突厥营地。”长宁道。
银乔一震,有些为难:“那群老臣瞧不起殿下,实在讨厌,但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殿下您是一国公主,这样去,怕是不好吧。”
“我现在是木生少将军。”长宁拿起少将的印信挂在腰间。
“是,您是受封了四品的少将军官阶,但您也要考虑到自己啊,您现在可就比曹世子低一阶了。”
长宁茫然看她:“什么意思?”
银乔叹了声。
老将军教女还是这样疏忽。
“您不是不是喜欢曹世子吗?”
“嗯,”长宁点头。
银乔有些脸红,笑说:“那您这样抛头露面,也该顾忌世子爷的感受啊,虽说您是公主,世子爷不能对您多加管束,但夫妻间要相敬如宾,您还是要照顾曹世子的脸面。”
长宁眉头动动。
“明白了,不过,我答应尊重他,他也会尊重我。”长宁抿笑。
前世曹彧对她爱敬有加,她的决定无不尊重,这也是长宁今生要对他尽妻子之责报偿的原因。
既然前世曹彧都能做到尊重她的选择,今生自己如此待他,他更该理解尊重她的决定才是。
长宁对曹彧有信心。
她一扬袖子:“走吧,去看看那颗金太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长宁一身男装,动身前往突厥人营帐。
她如此迅疾的行动速度,让一众望尘莫及。
御使们打道回府的消息几和她登门的消息一道传往四方,引长安。
“她可真敢,”庄公子如此评价,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的红鸾星啊,可惜,可惜,你就不再争一争试试?”
这些日子来的日常一劝,慕清彦早已习惯。
他施施然地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了瓢水,夏花盛放,但时至秋日,它们似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开得越发绚烂。
“一花开罢一花鲜,这长安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慕清彦说。
他留在此处,不过是为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书信。
不是没想过提前写好交给长宁。
但不知为何,他每每坐在桌前提笔,脑中总是千头万绪,不能落笔。
这份解除的婚书迟迟没能诞生,他也就一直留在这里。
在长宁想公开她和曹彧的事时,慕清彦自会将书信递上,表示谅解。
庄公子看他发呆,不由叹了口气。
这辽东慕家是什么都好,养出来的孩子家教好气质好人品好,就是这聪明脑子放在感情上面,不太好。
他虽然自诩是慕清彦的至交好友,但在这方面也不好多说。
“哎,像我这么聪明的全才已经不多咯。”庄公子摇摇扇子进屋去,慕清彦没理会,伸手将一株长歪了的花枝扶正绑好。
远处一个偷偷观察他的小厮提着水桶走开。
小厮同接头的人报了一声无异,将消息传出去。
最终,乃是传到了一个手指上带着黄玉扳指的蒙面男人跟前。
“慕清彦如此安静,也没有再提行嫁娶之礼的事,那他到长安来是做什么的,给人监视怀疑他机会的?”男子转着他的黄玉扳指,露出来的右手小臂上还有一道刚刚痊愈的疤痕,像是鞭子抽的。
属下没有回他什么,他也没多说,眯着眼只狡猾的狐狸。
“向主子禀报吧。”
“是,尹统领。”
属下离去,尹统领登上一辆马车,命人走在大街上。
他闭上眼,隔着窗帘听那街上嘈嘈杂杂,人来人往,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尹统领急速喘息,像噩梦惊醒一样浑身是汗。
外面传来吹吹打打的锣鼓声。
尹统领的马车给吹打的人让了道。
“哎呦,这不是宫里来的么,是来迎哪位娘娘的吗?”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这是皇上迎亲的旨意传下来啦,五年前赵御使家的女儿入宫,我就在御使家门前路过,那可气派了。”
“入宫。”尹统领喃喃一声,让驾车的人往门口去一些。
他掀开一角窗帘,看到蒋尚书一家跪在府门前接旨。
当中的女儿娇弱,还虚小丫头搀扶才能站起身。
“恭喜蒋才人,陛下这五年没择选新秀入宫了,您这儿呀,是头一份儿的恩典。”宣纸公公一扬手,两个嬷嬷近前行礼。
“这是派给才人的教习嬷嬷,咱家这就去下家宣旨了。”公公离开,人们顿时放。
“才人呐!”
蒋家夫人和嫡小姐们脸色都不是很好,而那新封的蒋才人却是面无表情,只攥着圣旨回府。
“嚣张什么呢。”嫡小姐中有不忿的,被蒋尚书狠狠瞪了眼。
“玉淑啊,你这大病刚好,还是好生小心才是。”蒋尚书一副慈父模样追了进去。
尹统领的目光在蒋玉淑背影上停留两分,终是落下车帘:“去突厥营地,那儿才有热闹看。”
第三三五章:比武
突厥营地前倒还真没什么能看的热闹。
长宁既做了木生将军,就不能再用公主的仪容行事。
正四品的少将军在长安并非多大的官,她的马车也不是多豪华和引人注目,放她和随行的十几名侍卫入内,突厥人又将营地重重把守起来,故此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被称作罗统领的蒙面男子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里,不疾不徐地闭目养神,静候着里面的消息。
而此刻,突厥王子那若也一偿夙愿,见到了心心念念半年的小勇士。
“木生,你就是木生。”那若看到红皮甲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不由眼前一亮,笑容不掺半点儿虚假:“好!不愧是击败那若的女人!”
长宁大步进到院中,那若这翻直率品评却是让众侍卫脸上一胀。
殿下如今是大楚的时辰,何时轮得到那若品头论足。
长宁迎上那若目光:“看来那若王子的伤是都好了。”
“混蛋!你敢讥讽王子!”有突厥人怪里怪气地骂道。
“大胆!你敢辱骂公主!”大楚的侍卫也不敢示弱地回敬。
长宁竖起手掌意止。
那若哈哈大笑也不予计较,还道:“不管你是公主,还是小勇士,你击败了那若,你就是那若承认的英雄,那若敬你一杯。”
他举盏,有突厥美人端上一碗烈酒。
长宁鼻子一嗅便知道,是突厥的马奶酒,不过当中还掺了些别的味道。
女孩子挑眉看了那若一眼。
“季明子,那就多谢那若王子的款待了。”长宁仰头饮尽。
突厥人面面相觑,有些失望。
季明子的味道和剧毒乌头的味道相似,掺在马奶酒里,只要楚人有一个懂一点药理之人检查长宁饮酒,就能知道。
到时楚人大闹,他们还能接着季明子是疗伤养生的圣品来讥讽楚人小人之心,占据先机。
但没想到这公主区区一介女流,竟然还知道季明子。
“木生殿下竟然知道季明子。”那若也奇。
长宁将空碗递给一侧侍卫。
“当然,这季明子是突厥的宝贝,传说是一个叫季明的汉人医者在突厥贺兰山顶发现的圣药,唯有皇室才能用上,便是那若王子再得宠,身边也只有区区几颗吧。”长宁笑容自信,声音爽朗。
“不错,当日拜公主殿下所赐,那若这胸口中箭,正是随身携带的季明子救命。”那若拍着胸前伤口,话锋一转,又讥讽:“虽然是传说,不过那季明真是个神医啊,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却要为我大突厥效力,这岂不是证明,天佑我大突厥。”
“天佑突厥!”这群突厥人倒是很配合自家王子,顿时耀武扬威。
蓦地,传来一声轻笑。
女孩银铃似得笑声在一众男人中异常刺耳。
“你笑什么?”那若瞥她,张开双臂:“难道那若说的不是事实吗?”
长宁往前走两步,来到突厥两列狼卫中间,单手把剑,身姿挺拔笔直,如肩头红莲般盛放期间,四周的狼烟弥漫都只是背景。
那若一瞬失神,女孩的声音已经响起:“王子可知,我是如何识得季明子的?”
“如何?”突厥人也很好奇。
长宁笑了。
“这还要谢谢王子的祖父。”
众人一僵。
长宁已经徐徐说来:“想来各位已经听说了,我的外祖父乃是镇守边关十五年的上将军,柳一战。”
突厥人顿时肃然。
他们是一个尊重强者的民族,柳一战是一位勇士,是英雄,他们虽然恨他,却尊重自己的敌人。
在突厥人的信条里,不尊重自己的敌人,就是不尊重自己。
所以长宁提及柳一战,他们都肃然起敬。
“当年,我祖父枪挑可汗,夺得宝马和狼头铁鞍,很不巧那鞍上正有一袋十多颗季明子。”长宁施施然道,似乎没有觉察到那若脸色的青黑,摸着自己新涂在指甲上的蔻丹,语气轻松:“当年我从树上掉下来崴了脚,外祖父正是用季明子帮我止痛的。”
“你!”突厥人铿地一声拔刀出鞘。
十二名精心挑选的御前护卫也瞬息拔刀以对,气氛旦夕紧绷。
刀光剑阵中的女孩整理好袖口,抬头扫过一众。
“怎么,王子有兴趣再比划比划?”她笑问。
“哈哈,放下,都放下刀。”那若一笑,突厥人率先收刀。
“若是此前,那若必定要和木生殿下一决雌雄,但如今雌雄已辨,那若岂能对女人动手,你们能吗?”那若如此喝问,显然是不忿方才被长宁羞辱。
突厥人立刻怪笑着喊不能。
长宁不恼,反倒笑说:“真可惜,那王子可就要一辈子做长宁的手下败将了。”
笑声戛然而止。
御前侍卫们拱卫着长宁,女孩步向上座。
那若如何能服。
“你们中原人惯爱玩这些弯弯绕,那若不跟你们耗时间。”他别过头,一番较量长宁已经激怒他。
尤其是败给女人这件事,实在有伤颜面。
当初长宁的三星赶月,四箭连发,也着实惊艳了他。
便是他本人,也做不到如此。
“哦?那王子想如何?”长宁扬眉看他。
那若眼睛一转。
“在我们突厥,女人惹出的祸事一贯都由她的男人承担,长宁公主,你有男人吗?”那若笑出一口白牙,这个问题问得他深信舒畅。
这个女人如此凶悍,真想听她亲口说出我男人三个字来。
那若笑意更深。
他此刻已经发觉,若是能让这匹狡猾的母狼说出自己的名字,一定非常爽快。
那若禁不住幻想那一刻,而女孩子也痛痛快快地给出答案。
“有。”
“有?!”那若一惊,后挠挠头:“我倒是忘了,你们楚人守什么礼教规矩,你的皇帝父亲让你嫁给慕清彦,你就要让他做你的男人。”
长宁看他,一双眸子润润的,让那若心中痒痒,只想征服。
“正好,就叫你男人来和本王子了结恩怨好了!”那若叫嚣。
“本王子知道慕清彦也在这长安城,还省得本王子千里迢迢去辽东找他一决雌雄了。”
长宁眉头动了动:“你要和我男人比武?”
“当然,”那若一本正经,“难道那若还能欺负一个女人?”
长宁呵笑一声:“你想比什么?”
“你有安排?”
“既然比武是你提出来的,规则就由我来定,放心,张榜公众,我堂堂一国公主,岂会偏私。”长宁说。
“好!就比武!”
第三三六章:睚眦
那若用力拍在心口上,“那若相信勇士。”
长宁:“好,那议和之事”
“待那若得尝夙愿,必定配合勇士议和,不再拖沓,我们突厥人诺言重于生命!”那若信誓旦旦保证,长宁却不见展颜。
“比武之事我可以答应你,但能不能让你得尝夙愿,本宫可不能保证。”
长宁看向远处微扬下巴,声音悠远仿佛从云层上穿越下来一般:“我的男人是这长安最勇猛的青年勇士,王子还曾在他手下亡命逃窜,此番你能否得尝夙愿,还要看他的意思。”
“你这个女人!”突厥人急躁躁地冲上来,倒是那若拦住他。
“真正的勇士是在马背上,用战刀说话,那若不需要跟妇人逞口舌之利。”那若倒还有几分气量,虽然脸色不好,但没有真正为难长宁。
他还是突厥人的狼群思维。
征服一头母狼不需要真正去击败那头母狼,只需要击败她的公狼,母狼自然会服服帖帖地站到他的身后。
他自以为只要征服长宁的男人,自然能得到她的喜爱。
女人嘛,不都是崇拜英雄的吗。
就算中原的女人花花肠子多,还要追求什么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但这些都不在话下。
他堂堂突厥王子,尊贵的金太阳,单论身份财富,谁敢与他媲美。
就算慕清彦是辽东郡王也不行。
“那若才是真正的狼王。”那若盯着长宁的背影狞笑,扬手召来人:“告诉那个接待咱们的鸿胪寺卿,给那若大大的操办,要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那若能打败他们的慕郎!”
“是,王子殿下!”突厥人领命。
长宁离开突厥营地也赶往鸿胪寺,还派人去请了礼部尚书等几位有关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