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自己垂在地上的衣袂,垂眸不语。
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至死都不可能将她遗忘。
她授业于他,她懂他劭他。当初那段不算长的相处时光早已深刻入他心底。她在他心中扎根太深了,她于他而言是太过独特而重要的存在。
他后来其实曾自问,若再出现一个与她一般精擅算学的人,他是否会忘记她,甚至是否会移情。结果答案都是不会。他对她的感情起于乍见知音之喜,却早已非止于知音之谊。
她是无可取代的,就好像他记忆里的她不可能更易成旁人一样。
何况,这个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懂他的人。
此事后,祖母真的信守承诺,没再逼迫他娶亲。他也勉力让自己少去想这些事,专心一意地跟祖母学着打理生意。而真正接触了人情世故之后,他也逐渐发现自己在改变,对世事的看法与态度都与从前相异。
他不知道这改变是好是坏,但不论如何,他都得将这条路走下去,这是他的宿命。
祖母虽不再逼迫于他,但也明里暗里阻止他与漪乔再有交集,漪乔放出去报信的信鸽小耳朵便被祖母扣了下来。他知晓祖母是好意,但他做不到依祖母之意而行。
他有时候会想,他与她完全没有交集似乎也不大可能,云家是太子一早选好的助力,他与小乔又相熟稔,总是不可能没有丝毫牵连。但他心里又清楚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心里放不下。
他原以为日子久了,他即便忘不了她,也能渐渐放下,但随后却发现时间的消逝不过是在证明她在他心里分量之重。但她又与他再不可能,两相对比落差下,他心里便愈来愈塞。兼且思及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找到一个理解他的人,他便陷入了绵延无尽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再次选择逃避,逃避婚事。他可以一力扛起自己该担的责任,应对从前不想或不屑应对的事,但他自己的亲事是个例外。
他越是不想触及,就越是将自己的精力放在别处。生意上的事他上手得很快,族中庶务他也很快谙熟于心。他天性聪颖机悟,这些东西他从前只不过不想沾手而已,如今真正上心开始做,不消多久便心手相应,族中那些对他颇有微词的人渐渐息声。
只是他觉得自己这两三年间经历的,比过去一二十年还要多。
他将担子自祖母手里接过来之后,本想着祖母自此可以颐养天年了,然而祖母却在这时身体染恙。他延请了许多卓有盛名的医家都不见甚起色,恰逢太子来与他商议盐法变革一事,让他往江淮跑一趟,协助实地勘察斡旋。他思量之后答应下来,一则因为云家也做鬻盐的生意,二则因为他想去南方寻些名医来给祖母瞧病。
只是临行前,他邀小乔来除非居见了一面。他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此次南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很想在走之前看看她,并告诉她,他打算著书。
大抵古今做学问的都有著书的情结,集己之思之想传于后世,或可不为名利,只为自己以终生投身的学问能踵事增华,发扬光大。
他也不能免俗。他冒出这样的想法,始于愈见愈多的譬如“孕推男女”、“占病法”这样的算学乱象和谬误,他担心这门原本便冷僻不振的学问入了歧路,思量着须要正本清源。
但他这想法不能跟旁人说,也没必要和旁人说。众人都认为他已经收了心回了正路,若知晓他还惦记着数术,甚至还想下心血去著书,不知道又要怎么看他。
可小乔一定是理解他的,他便只告诉了她一个人,同时也想听一听她的建议。
看到她神容风仪都更胜从前,他料想她在宫中过得甚好。即使成婚三年无嗣,皇帝也一直未纳嫔御,这搁在皇家已是再难得不过,足见她已经彻底得了皇帝的心。他原本还担忧她心思单纯,而皇帝虽脾性温和,但自小从深宫倾轧中磨砺过来,城府手段早已深不可测,若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皇帝不为所动或者用情不如她深,到时候受伤最深的还是她。
如今看来他也不必担忧什么了,她只要诞下皇子,地位便能彻底稳固。只希望皇帝能一直这样待她。
她果然十分支持他著书,还说他写好了定要拿给她瞻仰拜读。他当时只是笑笑,客套了一下便掩过去了——他要撰写的书极有可能耗尽他毕生心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稿,成书之日还不知道他与她各自是何光景。
南下给祖母寻医问药期间,他也有意无意留心南方的人情风俗。他与漪乔相处时间虽不长,但隐隐感觉到她偏爱南方风物,似乎是在南方生活过一阵子。他曾问过她,但她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不肯细说。
他有时候站在江南明媚灵秀的城郭山水间,会忍不住想,或许他如今所看到的景致,也是她从前领略过的。
他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她,而后陷入无边沉默。
但他心中其实也还庆幸,庆幸他身边还有一个至亲至爱之人。
他还有祖母。
可随着祖母病况逐渐加重,他的心绪一日沉似一日。
一年后,南下事了,他本想多盘桓些时日,再寻些杏林妙手,但祖母却是一心思归。他没奈何,只得一路小心翼翼将祖母送回北京。
云氏本籍山西汾州,是晋商出身,但早在他祖辈时便迁来了北京,祖母也是京师本地人,是以老人家一直念叨着要回京。
归京后,祖母虽安下心来,但病势却持续沉重,缠绵病榻三月之后,竟至弥留。
祖母彼时的神志已然不大清明,昏迷一阵清醒一阵。最后一次醒转时,祖母拉着他的手,喃喃着说了许多话。有他幼年的琐事,也有族中庶务,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祖母慢慢说,他静静听。
祖母半阖着眼睛歇了好一会儿,虚声道:“意儿,祖母从前待你严了些,可怪祖母?”
他默了默,勉力笑道:“从前孙儿不晓事,心里头的确怨过祖母。但那是以前了,孙儿早释怀了。”
祖母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片刻失神,随即又嗟叹一息,语声低弱道:“我从前真是担心你会一直跟我拧巴下去。我一把老骨头能撑几年,到时若真是家业旁落,我纵死也闭不了眼。万幸你能及早想通,我正好能在进棺材以前将该教的都教予你,想想也算是无憾了。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那丫头,若非她,你怕是还不肯那么快接手。”祖母气力缺缺地撑开眼皮看向他,“但也是因着她,你这婚事迟迟难成。我有时候自思自想,也不知你这一段是造化还是冤孽。”祖母说着话,艰难地叹口气,“罢了,兴许你命中合该有此一遭。唯望在我死后,你心中能放开,找个体己的媳妇,夫妻和顺。”
“祖母莫要多想,祖母不过是一时病势沉重。孙儿之前与祖母说的……”他还要再说什么,被祖母出声截住了话茬。
他知道他的婚事是祖母的一块心病,是以,祖母病倒之后,他几番挣扎犹豫下,决意请祖母给他选一门亲事。他以为祖母会欣然应允,却不曾想,祖母缄默许久,最终竟是摇头拒绝了。
“我这些年渐渐想通了,强逼着你成家,你心里不痛快,说不定适得其反。如今我也不想瞧着你为宽我怀,勉为其难娶一个回来,”祖母言至此缓了缓,歇了半晌才继续道,“日子终归还是你自己过的,祖母希望你能过得如意遂心一些。他日娶了亲,来祭告一番便是。”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便感觉祖母忽然握了握他的手,他知祖母可能有什么要紧话要跟他说。他强忍心头酸涩,俯身倾耳去听。
祖母的目光已经愈来愈散,声音低弱又含混,他竭力凝神分辨才能勉强听清。然而当他听清祖母的嘱咐之后,却是怔了一下,神色僵硬。
祖母让他不要再碰数术,只专心做好家里的营生。
祖母最后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便陷入了神昏。不消半日,便宾天了。
他脸色灰败地在祖母灵前守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几乎一直在发呆。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阖府上下擗踊号哭,他却发觉自己哭不出。
他素来性子清冷,之后人情世故的洗练更是令他越加喜怒不形于色。自他四年前接掌了家业之后,已经很少有事情能令他有大的情绪起落了。
他回想起往昔诸般种种,从幼年到少年,从孤迥到叛逆。
最后,他想起祖母的临终嘱托。
他出神良久,慢慢攥紧手,端端正正跪在祖母的棺榇前,半晌,嘴唇开合,艰涩道:“孙儿不孝。”
言讫,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
他为自己从前的少不更事而愧怍,也为自己不能遵从祖母临终嘱托而深怀歉忱。
他知道祖母的初衷是担心他再因算学数术而不理正事,但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不会再任性而为。
他已经低头让步,如今让他彻底割舍掉,他实在无法做到。那是他今生唯可寄托的追求,如果也被剥夺走,他今后就真的是全然为家族而活了。
人活一世终归需要有希望支撑。他希望他能为他所热衷的学问捉笔撰书,端本正源,以为之振兴尽绵薄之力。
只是,他不知道祖母能否谅解他。
发丧那日,他衣衰缠绖,神情麻木地一路扶灵到坟茔。看着祖母下葬,他浑浑噩噩地想,他的至亲都已不在,自此之后,他便和孤家寡人无异了。
他在祖母的坟前立了迂久,纷纷乱乱想了许多。正是炎夏六月的天气,可他站在艳阳热风里,却只觉冷到心里。忆及自己往日行径,他忽然生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力感。只是时光不可倒转,追悔又有何用。
人似乎只有在经历了一次次跌宕起落之后,才能真正谙事识体。他如今的心境,与从前又有了不同。
或许将来会再有转变,但他已不想去思量那么多。
又三月之后,他尚在新丧守孝,便听闻了中宫添麟之讯。
他立在窗前朝皇城望了片刻,又静静掇转身去,坐回了摊着手稿的书案前。
诞下嫡长子,她的地位便彻底稳固了,这是好事。只是,他们今后大抵也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然而,谁知人生风云际遇莫测,一年后她父亲寿宁侯竟猝然薨了,他深知丧亲之痛多么难熬,便十分忧心她。他知她回了侯府,去侯府附近碰运气无果,却在归途中偶遇了她。然而她全无丧父的样子,还告诉他张峦不是她父亲。他当时不明所以,多年后才知晓她话里的意思。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后的上元夜。他刚好粗粗写成了初稿,便命人拿来给她看。她翻看间发现署名陌生,提出疑问,他解释说那是他从前的表字。
他署的是文素。
文素的确是他从前的表字,不过后来早早弃用了,倒是没多少人知道。
手稿太长,她拿了去慢慢看。还稿子时,她附上了自己的感想和提议。他看后深觉获益匪浅,只是他越加奇怪她哪来的这些高远见地。纵然她出身书香门第,也不能解释她的居高临远。
这样的识见高度,不是多读书就能有的。他也读了不少书,但很多时候都思虑不到她考虑的角度和层面。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数术著作,里面都没有她那种独到的思路。
抛开他对她的感情不论,他也的确是对她心悦诚服的。他虽然后来不再如从前那般封闭自己,通透了人情世故,但眼光心性仍旧十分高,极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而她是这世上最让他叹服的人。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她像一个谜一样,令他看不透。
不过他看不看透她都不重要,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着面都还是两说。或许他余暇时一心著书才是正经。
云家与那些世家阀阅一样,明争暗斗从未断过,觊觎他位子的大有人在。他无妻无子是很大的劣势,别有居心者在人后怎样编排他,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也并未急于娶妻——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比之昔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那些伎俩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不想。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话不投机半句多,娶个不想娶的人回来没准儿反而打扰他的清静。可子嗣的问题终究是逃不过的。嫡系本就衰薄,假使真从子侄辈里选一个过继来承嗣,祖母若泉下有知,必阴灵不安。亦且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而为,是以他仍旧要娶妻延子嗣。
但道理他虽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却仍旧一直在拖,一直在回避,潜意识里想拖到不能再拖为止。
这十几年下来,他变得越来越冷静自持,但心内的波澜始终都未平息。
弘治十八年,宫中忽传讣音,皇帝升遐。他听闻御风禀报说她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担心她出事,当即就想去看她。但这实在不现实,他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痛挣扎,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在御风惊奇不解的目光中从外书房疾步而出,在院中独立许久,脑中乱纷纷过着这十几年间的诸般影像。
他觉得他应当从这种境地里脱身出去,但心绪情感并不受他控制。
即便皇帝不在了,她也不会属于他。一切早在她当初入宫前辞行时那一转身间便定了分晓。
他踟蹰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去看看她。
上一次见她还是弘治十二年。又是七年后的重见。
她还如当年一样美,但变得少言寡语、神情寡淡,整个人都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着对面沉静坐着的人,一时间有些出神。他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当年他们初遇的那家茶楼。她入宫之后,他将那家茶楼盘了下来。他平日里会时不时拨冗去那里看看,在他们曾经对坐过的地方坐一坐,出会儿神。
他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在缅怀什么。当年那个他无甚可缅怀的,若说是缅怀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除非居明明承载得更多。但除非居那里他其实已经不常去了,甚至早就摘了除非居的匾额。
他觉得他心里压了太多情绪,想宣之于口,但又心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他与当初相比变了好多。他点头承认,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言谈。然而,其实他当时有一瞬的怔神。
纵然我变得再多,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我爱你。
他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没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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