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飞怔了一怔,伸出一只素白的食指,轻轻点在他的鼻尖,就像他白日里轻点自己的唇一样。
李修能后退一步,脸红心跳的不可抑制:“姑娘,你,你。”
她笑着进了门,顺手将门掩上,款动莲步,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极细极小,缓缓的道:“公子,陪我饮些酒吧。”
不知何时,房间的桌子上出现了一壶酒,还有两个下酒的小菜。宋燕飞坐在榻上,素手斟酒,衣袖自那霜白的腕子滑落,红与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刺痛了他的眼。
李修能眸光闪烁一瞬,缓缓的道:“好。”
夜里,明月高悬,厢房中缓缓的传出妙龄女子浅唱戏词的声音,那声音比出谷黄莺更加美妙,绵长而包含情谊。
一双鸳鸯枕,一衾鸳鸯被,一对,交颈鸳鸯。
次日一早,宋飞燕早已不见了人影,若不是桌子上还有半壶未喝完的酒,他甚至以为昨夜那旖旎风光是一场大梦。
耳边传来女子娇软的笑声,他匆匆披了一件衣裳跑出了房门,隔壁院子中,宋飞燕的秋千越荡越高,眼见着树下的青衫男子,她抿上唇,一抹素帕自袖中飞了出来,正落在院墙另一边,李修能捡起那方绣着连理枝的手帕,只见帕上写着一排素雅的小字:未见君子,忧心。
李修能抿抿唇,将手帕揣进怀中,冲着那扇院墙躬身行了个礼,背靠着菩提树,翻看手中的书卷,不时回眸看向墙头那边的女子。
夜里,宋燕飞再次来到他门前,轻轻敲门。
李修能隔着门窗看着她的身影,手抚上她投射在门上的影子,缓缓的道:“昨夜是我孟浪,毁了小姐清名,既已知错,修能万万不敢再错下去。小姐若是信我,等我一个月,秋闱放榜后,我定带着功名去府上提亲。”
门外的燕飞微微怔了怔,却是笑了:“你果然是个君子,那等你功成名就,我再告诉公子我家在何处。让我在门外,陪陪你吧。”
李修能微微点头,隔着门,坐在地上。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他闭上眼睛,不知觉的笑了,如此美妙的戏词,如此哀怨的闺情,让他心中刺痛,一个月,一个月,他定要娶这女子。
日里,她与他隔着墙,遥遥相望,夜里,她与他隔着木门相互依偎。
一日日,一夜夜。
攸宁垂眸一瞬,道:“李修能以为夜里的女子是宋燕飞,所以才与她交往,而情愫渐生却是与那青鸟,恐怕就算知道真相,他也难以辨别究竟是对谁用的这情。”
陆离道:“你觉得呢?”
攸宁微微蹙眉,转眸看向墙那边坐在秋千上的女子,道:“他最初是对宋燕飞一见钟情的。现下,恐怕是那青鸟。”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宋飞燕即将与宋老夫人回府。
临行之前,她突然扔下家仆侍婢跑到了他在的那座小院。
李修能震惊的看着白日里突然出现的她,她小声的喘着气,道:“宋丞相府,小女闺名燕飞,公子,我
等你来提亲。”
李修能不禁心疼,这一个月来,他们可以说是朝夕相对,他爱她的歌声,爱她唱的那些缠绵悱恻,爱她笑语嫣然,或是不自觉的沉默。
他不知道,是那一日秋千上匆匆一瞥,还是那一夜缱绻相依,总之,这女子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从前的自信,却在这一刻升起了一丝惧怕,万一,万一没有名次,他有何颜面面对她?
他慎重的点点头:“三日后秋闱放榜,等我。”
宋燕飞灿然一笑,一扭身,跑出了院子。
六辆华贵的马车沿着官道返回京城。宋燕飞坐在闺房中,笑得幸福,她的心,全留在那座寺庙中,在那书生身上,三天,三天,三天。
她倚靠在窗棂边,想起初见他的模样。
他那么善良,那么细心,就是对一只鸟儿也那么耐心。
他那么清瘦,那么骄傲,就算一身素衣,也不卑不亢。
真正的度日如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三日之后,报喜的官吏来到了德缘寺,李修能,唐国万宗十九年,进士第四名。
他终于娶到了她。
大喜的日子,新嫁娘娇娇怯怯,新郎官一表人才。
人都说李进士一跃龙门,娶到了京城最高贵最美丽的女子。
可自从大婚之夜后,李修能看着白帕子上朱砂似的落红,再也没笑过,日渐消沉。
青衣穿着往常穿的大红戏服,立在他书房的门外,口中低声吟唱着那段“春闺梦”。
他猛然打开门,这一次,他认出她了。夜夜与他相伴的女子,是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他,究竟爱上了谁呢?
第二十六章 宋三小姐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他,究竟爱上了谁呢?
是艳丽张扬的妻子,还是婉转娇俏的她?
青衣轻声问道:“李郎,你为何,另娶他人?”
“你又是谁?”
“菩提树下,你救了我。那夜后你答应我,等你功成名就,就来我家提亲的,难道都忘记了吗?”
李修能目光有些复杂,试探的问道:“你,你是那只鸟儿?”
“我叫青衣。”
宋燕飞默默地站在转角处,看着那女子对着夫君流泪,难道,他就是因为她,才性情大变?
她默默的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仿佛久别重逢一般。那女子虽容貌与自己相同,却是娇娇怯怯,莺声软语。
她心中怒不可遏,想要冲上前去时,才听见李修能低声呼唤着:“青衣,青衣,青衣,我一直在等你,原来是你,我怎能如此糊涂,竟将你错认成宋三小姐。”
宋燕飞的脚不自觉的软了,宋三小姐。
她是宋三小姐,而她,是青衣,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这场盛大的婚事,这段同床共枕的时日,究竟算什么呢?
她想要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问一问他,她究竟算什么,可是偏偏没有这个勇气。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中?”宋燕飞抿着唇笑着走了出来。
李修能手臂微微一滞,还是松开了青衣,道:“你我合离吧。”
宋燕飞笑着道:“与我合离,好与她双宿双栖?你做梦。”她侧眸看着青衣,双唇更加上扬了,不屑的道:“她若是愿意,我倒可以让你纳她为妾,也只是个妾。”她微微扬起头,缓缓的转身离开。
转过头的一刹那,眼泪瞬间滑落。
她的骄傲,竟在这一瞬间被打得粉碎。
“我愿意!”久久沉默的青衣开口道。
宋燕飞的身影微微一震,停住了脚步,背对着那二人,道:“好,我亲自为你们操办。”这是她作为妻子的义务与权力,她扬高了头,决然而去。
攸宁蹙着眉问:“老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陆离道:“若你的爱人整日在你眼前,与别人缠绵相依,对你不屑一顾,你会如何?”
“杀了他。”攸宁毫不留情的道。
陆离笑道:“你舍得杀最爱的人?”
“她已明知这一切都是个错,执意如此。”她转而轻笑道:“我是局外人,终是不能体会。”
宋燕飞冷眼看着相依在书房中的两人,青衣悄声而笑,口中唱着常唱的那一段“春闺梦”,咿咿呀呀,婉转动听,李修能看的痴了,手指轻点在她唇间:“委屈你了。”
“委屈?妾身不委屈,能够与夫君相伴,名分算什么呢?”
是啊,这名分算什么?
她将亲手熬了两个时辰的汤放在门口,缓缓离去。
她是这府中的女主人,成婚三年无所出,却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哭瞎了眼。她赔上了一双眼睛,她,却已经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李修能的官越做越大,有着宋丞相在朝中打点,更是平步青云,近来唐国边关经常被匈奴纷扰,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李修能外调江陵,府中上下打点齐全,他蹙着眉对她说:“江陵不比京城繁华,恐夫人不能适应,我就带着青衣去了,府中一切,夫人可自行做主。”他略顿了顿道:“你可合离,改嫁他人。”
“改嫁?”宋燕飞唇角扬起讽刺的笑容,缓缓的道:“我活着一日,就永远是你李修能的正妻,你想与她双宿双栖,痴心妄想。”
临行这一日,宋燕飞亲手将毒药放在茶杯中,转身递给了青衣,笑着道:“请。”
青衣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有些愧疚,缓缓的接了过来,道:“是我与夫君对不起你,你不必如此照顾我。”
宋燕飞青衣笑道:“你我姐妹,不必如此客气。”
她喝茶的模样一定很好看,衣袖半掩着樱唇,小口小口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痛苦的表情一定很好看,那么哀怨,那么不甘,她又何尝能体会到自己的不甘呢?
青衣眼泪不可抑制的滴落在地面上,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身体微微颤抖着,全身泛着青光,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脸色变得越来越透明,她缓缓的变成了一只长着青色茸毛的小鸟,萎靡的躺在冰凉的地上,只留下一件大红的戏服空荡荡的散落地上。
宋燕飞缓缓的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戏服,套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道:“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假恩情。。。”
她的眼眸中止不住的流着泪,穿着她的衣裳,唱着她口中的戏,扮演着她娇柔怯懦的模样。
攸宁走到青衣身边,双手捧着她的尸体,道:“这事和我想的不同,原先牛头说她是忘了自己,原来,这“忘”,就是她的执念。”
陆离微微点头,道:“那就让她想起来吧。”
李修能转眸看向青衣,正迈着细碎的小步,缓缓的自府中出来,她温柔小意的靠在他怀里。
“青衣,我们自由了,我会上奏陛下,我们就在江陵生活,再也不回来了,你可心悦?”
青衣笑着点头:“李郎,你真好。”
攸宁转眸看向陆离道:“老板说的没错,这世上的好,真是相对的。”
。。。
李修能看着青衣的眼睛,眉头略微蹙紧:“你是青衣?”
“对,我是青衣。”说着,将同样的茶递给他。他笑着揽着她的腰肢,喝下了茶。
她靠着他的胸口,轻声问道:“万宗十九年的八月,我同李郎走散了。你,见过我的李郎吗?”
府外京城传开了,李侍郎被小妾毒死,小妾引鸩自杀。宋丞相家的三小姐哭瞎了眼睛,逢人便问:你见过京城来的李郎吗?
只是,这李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除却那年八月,庭院中惊鸿一瞥,李修能从不是她的李郎。若是这一切都停在八月初见那日,或是那日在街上,家仆没有寻到她,她没去德缘寺,那该有多好?
第二十七章 轮回因果
宋燕飞,不,她现在已经是青衣了。
瞎了眼的青衣,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跌进结冰的池塘中,结束了她的一生。
攸宁转眸看向陆离道:“老板准备如何帮她?”
陆离唇齿微动,念了一段口诀,自池塘中缓缓飘出魂魄,飘摇着问:“请问,你们见过京城来的李郎吗?”
陆离笑着,缓缓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他一边念,一边将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听了这句佛偈,青衣的魂魄停止了哭泣。随着眉心散发一抹莹白的光芒,她的眼睛渐渐变的明亮,重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陆离和攸宁。
攸宁笑着上前,揽着她肩膀道:“你的李郎,在下一个轮回等你。”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她的衣裳,将那一抹大红戏袍抛向半空,那抹艳红缓缓的飘落在地上。她脱下自己身上素袍,披在她身上:“你该早些去见他,燕飞。”
青衣看着地上那件衣裳,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素衣,讷讷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青衣,我是青衣!”
“走吧!”陆离微微摇摇头,素袖一挥,就像在这庭院平白打开了一扇门。
穿过门,他们再次站在蜉蝣客栈中。
青衣张着一双水眸,有些不可置信:“我,能看见了?”
陆离微微点头,道:“你等了七十年的人,还想见吗?”
青衣微微停顿一瞬,重重的点头:“我要见他。”
“好。”陆离手指着屏风道:“你看吧。”
屏风上的山水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接着,哀声鬼叫响彻整个房间。
屏风上出现了地府的图像,李修能在油锅中,滚油吱吱的冒着沸腾的泡泡,热气熏的周围树木早已凋亡。不停地承受着油锅的烹煮,身体却又不变形,只有这痛苦,让他不断的哀叫着。
牛头站在他面前,不忍直视,鬼差不断的往下面加起薪火,让这烈火不断的燃起。
“你悔不悔!”牛头问。
李修能紧咬着牙关:“不,不悔!”
“前七十年,你已经还了宋燕飞的孽债,现在后悔,就可以去投胎。”
李修能张狂的大笑着道:“债还了,再有五百年,我就能和青衣一同投胎重逢,我怎会后悔!”
牛头微微摇摇头,转身离开。
画面一转,青衣赤身裸(体)的在冰山上行走,尖利的冰凌将她的脚划得满是鲜血,她踏着鲜血,一步步的瞪着冰山。
一个鬼差在旁不住的用长鞭抽打着她的身体:“你这坏人姻缘的恶女,悔不悔,悔不悔!”
“不悔!不悔!”
“不悔!不悔!”
攸宁现在明白为何那两鬼回来后如此乖巧听话了,隔着屏风看,她已经觉得很难受了。也终于明白,自己能顺利投胎,就算是个畜生道,也是地府卖了陆离很大的面子。
燕飞眼泪已经流干了,转眸看向陆离:“陆老板,你给我看的,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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