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丰余的东家名为黄绍斌,在临安粮行(注2)里是与孟少齐名的头面人物。只是两人一向不和,孟少瞧不惯黄绍斌倚仗祖荫,而黄绍斌同样瞧不上孟少小家子气。孟少将“保兴”的胡福郎引入临安粮行,黄绍斌起初是不屑,到后来觉这“保兴”的面粉别有特色,他既是嫉妒孟少慧眼之明,又是觊觎“保兴”的“鲁班秘法”,在打探出“保兴”的东家之后,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这秘法磨坊搬到自家去,恰好店中有一个伙计姨丈家与郁庄山庄邻近,他便升了那伙计为二掌柜,由其出面买通他姨丈,也就是罗村的族长与郁樟山庄为难。
在黄绍斌想来,郁樟山庄里住的虽是宗室,但并非亲近皇族,而是连爵位都没有了几代的远支,加上又是孤儿寡母,吓唬一番便可成事。却不曾想那伙计去了不过十日便灰溜溜地回来,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保兴”的一封书信。
书信里倒未曾说些什么,只是“保兴”大掌柜胡福郎替东家向黄绍斌问安,至于罗村之事,更是只字未提。黄绍斌能与孟少抗衡数十年,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赏了送信人之后也只当啥事没生,将那个伙计打到丰余在镇江的分店去了。
但无论是黄绍斌,还是赵与莒心中都明白,此事不会就此罢休。
在黄绍斌收到胡福郎信件的当天夜里,孟少也收到一封信,他拆开看后,接连道了两声可惜。
在一旁侍立的儿子孟正献听了觉得诧异,便出言问道:“爹爹为何可惜?”
孟少将信件交与孟正献,孟正献粗粗一看,那是孟少安置在丰余里的人写的,不过是寥寥数语,将黄绍斌算计郁樟山庄不成之事交待清楚。孟正献见了也说了声“可惜”。
“若是两败俱伤就好。”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赵与莒虽是知道丰余之事不会就此罢休,但此时他也没有余力对付丰余,能做的唯有交待庄丁们仔细看护,别让人偷走了磨坊、缫车的秘密。他整日忙碌,便觉时间过得极快,转眼之际,冬至便到了。
宋时冬至乃一重要节日,不仅朝庭有大朝会宴饮,民间也有诸多热闹。女子孩童,都身着华服彩饰上街游玩,东岳庙、城隍庙处香火极盛,一般店家甚至会连着三日罢市放假,让伙计宴饮游戏。(注3)
对于赵家义学里的孩童们而言,这也是重要的一天。自从进入赵家义学起,他们每日就绕着郁樟山庄打转,就连相隔不远的绍兴府城也不曾进去过。虽说在郁樟山庄中日子也过得极充实,但这年纪的孩童,哪有不贪玩的。赵与莒也知道有张有弛的道理,故此早就宣告了的,待到冬至这一日,全体放假,最后一次考试前五名的和平日里表现优秀的另外三人一起,随他去绍兴城隍庙上香。
因此,当冬至日来时,孩童们都是一脸期待。最后一次考试前五名众人都知晓了,但另外三人名单还未曾出来,须得当日晨跑之后才知道。考试前五名是陈任、陈子诚、耿婉、欧八马和一个叫孟希声的男孩。
“韩妤。”
第一个被点名的是女孩子中年纪最大的韩妤,这并不让人意外,她虽然害羞腼腆,却极为自觉,在生活上颇为照顾那些年幼的女孩,况且她的女红织工是最好的,去缫车轮值时连那些熟练的缫丝女工都对她赞赏有加。
“我点韩妤出去,可有谁有意见?”赵与莒环视众孩童,如他所料,无一人举手。
“龙十二。”
第二个被点名的是龙十二,这便有些让人吃惊了,龙十二自进这义学以来,考试一向是垫底的,他为人又沉默寡语,在众人之中极不起眼。
“我点龙十二出去,可有谁有意见?”赵与莒再次问道。
底下有些小的声音,过了会儿,便有一男孩举手问道:“大郎,龙十二考试向来垫底的,在磨坊、缫车上也不出众。”
“你说得不错。”举手的正是李邺,他如今早不再欺负别的孩童,为人也稳重得多,只是胆大好言的脾气始终未改,赵与莒微微点头,然后道:“不过在你们之中,有谁自问努力过龙十二者,不妨举手!”
赵与莒这话一说,众孩童都是神色一凛。龙十二自知天资不高,无论是学业上还是手工上,都加倍努力,他们每日作息原本就排得满满的,嬉戏休息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半时辰,便是这点时间,龙十二也挤出来用在功课之上,可谓是废寝忘食。
“我选龙十二,便是要告诉你们,苦心人,天不负,天若负,我不负!”赵与莒虽是年少声稚,但这番话听到孩童们耳中,却是钪锵有力:“天资不足,那便加倍努力以补之!”
这些孩童都是经过事的,再年幼的,过了这个年也有九岁,比起后世还在父母面前撒娇承欢的宝贝自是不同,赵与莒这番话,他们不但听得懂,而且还牢牢记住了。
“李邺!”
第三个人选名字一出,立刻哗然,虽是义学里纪律严明,但选这李邺,仍然让许多人禁不住出声,就是李邺自己,也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满脸的惊讶。
“我点李邺出去,可有谁有意见?”赵与莒又问道。
立刻有一大半孩童伸出手来。
赵与莒没有点人出来问,而是示意他们放下手:“我知道你们都不服气,李邺学业垫底,既不象韩妤那般明晓事理,又不象龙十二那般努力刻苦,反倒给庄上惹了不少麻烦。”
他每说一句,便有孩童点头,说完之后,他有意停了下,然后又道:“不过,你们可注意了,这两个月来,李邺可曾惹过一次事情?”
众人皆摇头。
“这两个月来,李邺可曾欺负过你们?”
众人仍然摇头。
“这两个月来,无论是学业或是做工,李邺可曾偷奸耍滑?”
众人还是摇头。
“那便是了,我选李邺,便是因为他在改,我要你们知晓,人非圣贤,岂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孩童们静了下来,唯有低低的抽泣声还在响,众人向哭者望去,哭的人,正是李邺。
注1:古人重宗族,往往按族中长幼排序,称呼时也常以此序称。
注2:宋时已有比较成熟的工商业行会,行会领称为行老。《庆元条法&;#8226;为政第八》中载:茶坊、酒肆、妓馆、食店、柜坊、马牙、解库、银铺、旅店,各立行老。
注3:宋周密《武林旧事》中所载。( )
十七、冬至(上)
(感谢《卡徒》作者方想大大推荐此文)
冬至节在宋时是极重要的一个节日,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有载:京师最重此节。他说的虽是南渡之前的汴梁,但在现今的行在临安亦是如此,无论官民,对于这个节日极为重视,甚至有“冬至大似年”之说。
这一日绍兴府,虽是店家关门歇业,却有的是游商小贩沿街叫卖,加上耍把式的摇货郎的牵猴儿的,在城隍庙一带极是热闹。
霍重城拎着一串糖葫芦,大模大样地走在街上,背后还跟着两个庄丁闲汉。
“大郎,这街上的热闹咱们都看厌了,前方有处柜房(注1),何不进去试试今日手气?”一闲汉走得无聊了说道。
霍重城翻了那闲汉一眼,又看了看另一个闲汉:“你二人便是有三两个铜钱,也要留着奉养,柜房这等去处,旁人不知,你二人到我家久了,怎不知其中底细?若是钱多了烧手,便是施与乞儿也算是积了阴德,去那柜房做甚?”
两闲汉被他这十二三岁的少年斥责,却都笑嘻嘻的,没一个尴尬的。霍重城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咬着牙道:“俺今日出来时应承过俺爹,不去柜房关扑的。”
两闲汉只是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说话,当他们走过那柜房时,一个闲汉将遮着门的布帘子挑了起来,顿时,柜房里特有的躁热和声浪冲了出来。霍重城身子一颤,两只耳朵动了动,鼻翼又抽了抽:“俺说不去柜房关扑,却不曾说不去柜房看热闹,罢罢,就依了你二人。”
他虽是如此说,脚下的步子却是极快,转身便钻进了柜房中,两随从的闲汉忍着笑,跟着也进了去。
过了半时辰,三人被人推了出来,霍重城则双目无神额头冒汗,就连鼻尖也腾腾地向上冒着白汽。
“俺说了不进去不进去,就是听你两个混话!”霍重城埋怨了一声:“今日回去,若是被老爹知晓了,少不得又要禁足半月!”
两闲汉也自是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小的只是想过过瘾,大郎却将口袋里的银钱全输了,还将小的身上的钱也都拿了去!”
霍重城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是俺的错,若不是俺自己好赌,你二人又如何说得动俺?男子汉大丈夫,是自己的错便要认,怎能推托到旁人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你二人的钱,俺定会还……咦?”
他见到一行人鱼贯而来,走在最后的,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赵与莒。
自从那次押送李邺去郁樟山庄之后,霍重城便未再见过赵与莒,如今见到了,他心中一动,想起件事来,便笑嘻嘻地招手道:“赵大郎,赵与莒!”
见过后世繁华的赵与莒,原本对小小绍兴府的热闹没有什么兴趣,只是随行的孩童们却都不曾经过,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赵与莒心中颇为高兴。他带这些孩童出来,便是让他们多经历些世面,多了解些这江南风情,唯有这般,他们才会真正对江南产生归属感。
当听到有人叫他时,他怔了一下,不知怎的会有人认识自己。见到霍重城这才恍然,对这个少年,他也有结交之心,便含笑招手:“霍兄,你也在这里?”
霍重城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拱手:“赵大郎,难得在外头遇上你,听闻你极少出庄啊。”
两人象大人一般寒喧,跟随着他们的真正大人都有些忍俊不禁。霍重城一面与赵与莒说说一面四处张望,看到赵与莒带着的随从也只有赵子曰这般的年轻,而没有老成持重的,心中更是欢喜。当看到李邺时,他还点了点头,似乎忘了当初与李邺的过节。
“你是来城隍庙耍子的?”他拍了拍赵与莒的肩膀:“俺知道有处热闹好耍的地方,你可敢来?”
赵与莒微微一笑,霍重城比起同龄的少年来自是聪慧早熟,这激将法都使得轻松自如了,但在他面前,却是讨不了好。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毛的霍重城又道:“是了,你才这点大,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
小孩子家,自懂事起就怕被人小瞧了,霍重城只道自己这样一说,赵与莒定然会生出逆反之心,偏要跟他去瞧瞧。却不料赵与莒只是拱了拱手:“既是如此,霍兄请便,我就不去了。”
霍重城轻轻撩了下眉,又仔细看了看赵与莒,从赵与莒神情上看出对方识破了自己的用心,他颇有些沮丧:“罢了罢了,这等伎俩,对你果然无用。”
赵与莒微微一笑:“且让我猜猜霍兄有何心事吧。”
霍重城心中一动,与赵与莒目光相对,却听得赵与莒慢声细语地问道:“霍兄可是在柜房里输了钱?”
霍重城脸色立刻变了。
他自诩伶俐聪明,向来目高于顶,上回李邺偷瓜一事上在赵与莒面前栽过一回,心中还是不太服气,今日诱赵与莒去柜房失败,也只道是因为赵与莒家教森严的缘故。可是赵与莒一句话,便识破了他方才的行踪,隐约里,也点出了他的用意。
如果是象他父亲那样的人物识破了,他倒不怎么惊奇,但识破他的是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孩童,这让他既是惊讶又是好奇,还隐约有些妒忌。
“你如何知晓的?”霍重城相信赵与莒并没有看到他从柜房里出来,因此问道。
赵与莒笑而不应,霍重城心中痒痒的,又想起那件事,便道:“你若是告诉我,我便告诉你一事,这事可关系着你们郁樟山庄的安危!”
最初,赵与莒只当他是虚张声势,过了会儿,却觉他神情不象是在骇人,便解说道:“说破了也简单,你见着那两个人么?”
顺着赵与莒示意,霍重城回过头去,见两个人被从柜房里推出来,面上的神情都是讪讪的,目光乱瞄,仿佛地上哪儿能捡着铜钱一般。赵与莒又道:“初见你们,你这两个随从便是这模样,想来是在柜房里输惨了的。”
其实赵与莒还有话未说出来,他在后世见多了那些将钱都扔在网吧或游戏机厅里的学生,当他们身无分文地从网吧或游戏机厅里出来时,便都是这副模样。
“原来如此……”霍重城眉头又挑了下,想起自己出来时也是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大惭:“俺再也不赌了,竟然如此狼狈!”
赵与莒笑而不语,霍重城颇有些泄气,觉得自己在这个赵与莒面前总是束手束脚,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神。他咽了口口水:“那事俺告诉你,若是你应付不了,尽管来找俺!”
(大郎进了那柜坊,将后世诸般老千手段尽数施展出来,关扑连着胜了十七把,那柜坊主人输得面无人色,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犊鼻短裤,见大郎收拢了银钱便要走,便扑上去扯着大郎脚,连声哀求道:“客官,这银钱你赢去便罢,唯有这推荐票,俺得给《大宋金手指》投票,你可不能也拿走啊!”大郎一愕,哈哈大笑,也不要银钱,带了推荐票便走了——列位看官,且看看自家书屋里,大郎是否将那些推荐票藏在尊驾书屋之中了。)( )
十七、冬至(下)
在这绍兴府左近,霍家绝不是泛泛之辈,霍重城的父亲霍佐予为邻近有名的讼师,乃绍兴业嘴社(注2)最出名的讼师,传闻几乎可与当年名嘴张槐应相提并论。霍重城家学渊源,自幼就聪明过人,加之霍佐予又不是什么迂腐书生,将个儿子养得精灵古怪。
只不过在赵与莒这后世穿来的人面前,霍重城的精灵古怪才施展不处来,几次都被堵了回去,让他胸中好生憋闷。他将事情告诉赵与莒,原本也有少年人争胜的意思,想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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