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进床里,从褥子下面摸出那一枚作为秦家家主信物的羊脂玉佩,一瞬不瞬地盯着,良久。指尖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线条优美的纹理,她忽然对着玉佩轻轻说了句:
“先生,我明天要成亲了。”
说完之后。她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丝平静与安宁。
这时候她猛然意识到了一点,在她没有认识先生之前,她一直在为生存奔波苦恼,为了生存她压抑了全部情感。每天都为了活着努力糊口。然而当她认识了先生。自此一世无忧,眼界也变得开阔,她不再为了活着而活着,她的生命里多了许多东西,相对的,一直被压抑住的情感也渐渐破土复活——
因为过去她将人对情感的全部需求或多或少地都放到了先生身上,先生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许多角色,家人、密友、同伴、师长、她崇拜的人以及……只先生一个人便代替了她需要的所有角色。所以在与先生的朝夕相处中她并不会觉得寂寞。
然而那只是不会寂寞,也就是说。她竟然学会了寂寞。
认识先生以前每天饿肚子时她是从来不会寂寞的,可是先生不在了,她竟然开始觉得寂寞了,她竟然觉得孤单……
她呆了一呆,紧接着忽然很恼火似的用被子蒙住了头——人果然是会堕落的!
……
崇元四十三年六月初六,大吉,宜出行,宜嫁娶。
阿依坐在海棠斋梳妆时一直打哈欠,昨晚居然从未有过地失眠了。她是个注重身体健康的人,深知睡眠的重要,所以只要躺下她就可以马上入睡,然而昨晚她躺在床上一宿,数了若干只小羊,结果却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这眼底发黑都是肿的,红笺,快拿芦荟汁来消消肿!”景容一叠声地吩咐,红笺答应了一声,忙跑去拿。
“你昨晚到底做什么了,怎么把脸熬得这样惨淡,不是告诉过你成亲前夜要好好休息嘛。”秦无忧皱着眉,用力给她揉搓有点浮肿的小脸。
“我什么也没做就天亮了。”阿依打着哈欠回答。
“你就那么期待结果搞到失眠?你和墨砚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有什么好紧张的,像我,成亲当天差一点睡过头。”蒲荷郡主挺着大肚子正在一旁嗑瓜子,因为她肚子太大却偏要来,又帮不上什么忙,景容就让她去一边嗑瓜子了。
“我没有期待,也没有紧张,我什么都没想,结果就到天亮了。”阿依认真地回答。
轻笑声响起,屋子里的人全都抿嘴笑看着她,好像她说了什么令人害羞的事,她并没有觉得哪里害羞:
“啊,对了,五公主,蒲荷郡主,你们上花轿的时候哭了吗?大姑娘那时候哭出声了,你们都哭出声了吗?”
“因为是规矩,当然要哭出声,这叫哭嫁。”景容回答。
“可是我哭不出来。”
“那就干嚎两嗓子,一般都是干嚎,有几个是真正哭出来的。”蒲荷郡主手一挥,说。
“嗳,一般都是真哭吧,你是干嚎吗?我怎么听说你成亲当天哭得厉害,让你父王也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是真干嚎,我父王是真爱哭。”蒲荷郡主强调着说。
阿依眨巴了两下眼睛,任由秦无忧接了芦荟汁涂了她满脸,就算是干嚎她也嚎不出来啊,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冬儿一声急促的通报,显然是拦不住了:
“姑娘,公孙夫人来了!”墨云居的人全是阿依的人,这些人打死她们也不肯叫公孙柔“三奶奶”。
公孙柔的脸有一瞬的俏绿,不过很快便掩藏起来,眉眼含笑地带着桃雨杏雨走进来,身穿一袭大红色百蝶穿花遍地金长裙,发梳飞仙髻,珠光宝气,十分华丽。
景容和秦无忧都是厚道人,对她的到来显然非常费解,蒲荷郡主立刻直起腰身,挺高了肚皮,一脸想要看好戏的兴奋表情。
“妹妹今日真水灵!” 公孙柔的眸光落在阿依身上,含笑赞了句。
“……公孙姑娘不用勉强称赞没有关系。”阿依真挚地回答。
蒲荷郡主显然是个笑点低的,竟先扑哧一声笑起来,又急忙捂住嘴。
公孙柔的小脸有一瞬的俏绿,紧接着温声笑道:
“妹妹多心了,我是真心的,虽说是我和三爷在先,但毕竟三爷当众求娶的人是妹妹,我却是被皇上赐婚的,说起来我对妹妹也有点愧疚……今日妹妹与三爷成亲我这心里头才好过些,我是真心祝福妹妹的。”
“……公孙姑娘,不用勉强愧疚不用勉强祝福,没有关系。”阿依认真地说。
蒲荷郡主开始哈哈大笑,以大笑声十分华丽地充当音效,秦无忧和景容则是因为在阿依话音刚落时公孙柔那一闪即逝的滑稽表情,不过两个人都是厚道人,只一个短笑急忙收住,没有蒲荷郡主那样夸张。
“妹妹既然今天要和三爷成亲了,之后也该改改对我的称呼了。”公孙柔笑说。
“……哦。”阿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发出一声。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难得她前来示好,真是不识好歹,公孙柔内心恼怒,更加恼怒的是今日阿依房里的这些人,一个公主,一个郡主,还有一个是她三嫂,这个卑贱的丫头凭什么,她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卑微,连地上的泥都不如的贱人,为什么替她梳妆的竟然是这些人,这不是在狠狠地扇她耳光么!
然饶是这样想,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和气地笑笑,从杏雨手里接过一只做工精巧的匣子,在阿依面前打开来,含着笑说:
“这是我送给妹妹的添妆,之前我一直在准备自己的婚事,就忘了妹妹的了,妹妹千万别挑姐姐的礼,一点小东西,妹妹别嫌弃。”
一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石蝶恋花头面亮闪闪地呈现在眼前,奢华富丽,公孙柔这绝对是大出血!
阿依眨巴了两下眼睛,看了看宝石匣又看了看她,认真询问:
“是送给我的?”
“自然,这是送给妹妹的添妆。”
“我真的可以收?”阿依又问。
“当然可以收,这是我送给妹妹的礼物。”公孙柔勉强维持着笑脸,温声说。
“你一定要送给我吗,如果不想送,不用勉强没有关系,我不用礼物也可以的。”
“妹妹这是什么话,自然是因为我想送妹妹一样礼物来表达我的心意。”笑脸快撑不下去了,公孙柔现在想上去抽她,生平第一次,她有这种想亲自暴力的念头!
阿依看了看宝石匣,又看了看公孙柔,平声问:
“你不会之后又要回去吧?”
“怎么会,这是送给妹妹的,送出去哪可能会要回来!”公孙柔虽然在笑,却已经听见了她正磨牙的声音。
“我收下之后你不会骂我收了你的东西却不听你的话?”
“妹妹,你想多了,妹妹这样乖巧,我哪里会骂你,呵呵,呵呵……”公孙柔皮笑肉不笑着。
阿依犹豫了一会儿,头一歪,有些担心地问:
“你不会过后骂我眼皮子浅就爱占你便宜吧?”
“怎么会?妹妹你多心了,姐姐哪里是那样的人,今后我们姐妹就要一同侍奉三爷,一同孝顺公婆,同住在一个府里,姐姐今后还要请妹妹多担待才是!”公孙柔干笑着,连脸上的皮肤都在恼火地抖动。(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大婚(二)
“……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公孙姑娘。”阿依闷了半晌,仿佛勉为其难地说。
青筋差一点就蹦了出来,公孙柔似笑非笑地道:
“妹妹,你现在应该对我改个称呼了吧,我们以后就是姐妹了。”
“……你说过我不听你的话你不会骂我的。”阿依用一副“难道你不讲诚信吗”的眼神看着她,语气平平,却用了仿佛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的腔调。
“……”公孙柔哑然,她现在真想上去抽她一顿,再把她用力撕碎成灰扔出大齐国境内,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蒲荷郡主又一次爆笑出来,秦无忧和景容亦没忍住,就在这时,冬儿在外面一声通报:
“姑娘,成国公夫人来了!”
一语未了,林太夫人已经带着林美瑜、林美瑶和莹姐儿、巧姐儿、福姐儿鱼贯而入,三个姐儿又长大了不少,已经开始留头了。
林太夫人今天是作为全福夫人来给阿依开脸的,公孙柔的脸色愈发不好看,那几个人在看见她时也愣住了,虽然知道墨府两天娶两个大概是为了不薄待了阿依,但这公孙柔也真会凑趣,竟然这时候跑来了,是该说她太大度是贤良淑德女人的典范,还是该说她太有心计,这时候也不忘跑出来抢风头以免被人忘记她的存在?
诸人都各怀心思,彼此见过礼,比起公孙柔,林太夫人似乎对阿依更喜欢一些。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了好些话,莹姐儿她们三个更是围着阿依叽叽喳喳地说最近学会了刺绣缝纫,也认识了许多新的字。阿依一一应了。
吉时到,林太夫人用棉线给阿依开了脸,景容亲自动手给阿依上了头,紧接着就乱七八糟起来,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给阿依梳妆,换上大红色的喜服。阿依除了上一次入宫,这是第二次梳又高又重又紧的发髻。只觉得头发都要被拽掉了,白白的香粉扑了满脸让她的皮肤透不过气来,通红的胭脂涂在唇上。
秦无忧弯下身子。按照规矩,以鲜亮的油彩在阿依的眼角至眼底呈半弧形细心地描画出一对漂亮的莲花,取“并蒂莲花,夫妻恩爱。莲生贵子”的含义。
林太夫人一个劲儿地吩咐人在两颊多抹胭脂。越红越喜庆。
紧接着又是大红色的嫁衣一件一件地套在身上,阿依觉得自己缝制了整整一年的嫁衣这辈子却只能穿一次,自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总感觉有点亏了。
秦宣从外面跑进来,将阿依仔细端详了一番,笑嘻嘻道:
“解颐姐姐,你今天脸红红的真好看。”
“你怎么跑来了?”秦宣作为墨家新进门的男丁,此刻应该在外边与男客在一起才对。
“姐夫让我进来看看解颐姐姐还在不在。”秦宣回答。
说得满室笑了起来,林美瑶抿嘴笑说:
“墨三哥这是什么话。不在难道还跑了不成!”
“姐夫说若是解颐姐姐不在了或者要出门去一定要马上去告诉他。”秦宣认真地说。
笑声又一次响起,林美瑶大笑着说:
“没想到墨三哥也有这种时候。竟然会在成亲当天怕新娘子逃婚…”笑到一半笑声戛然而止,因为看见公孙柔的脸色比刚刚更难看,面上讪讪的,心里却在想公孙柔这时候跑这儿来,究竟是来给阿依添堵还是来给她自己添堵?
就在这时,海棠斋外遥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一愣,芳怜匆匆从外面进来,她不爱呆在屋子里,所以她今天的职责是看嫁妆兼看门:
“新郎官来了,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此话一出,海棠斋内又一次混乱一团,秦无忧带领红笺绿芽再一次给阿依重重地补了妆粉胭脂,景容和林美瑜跟小丫鬟到处找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盖头,芳怜则出去指挥冬儿等人挂好鞭炮预备燃放。一直等着这个时候的蒲荷郡主霍地站起来,阴笑着说:
“我今天可准备了好些个堵门的法子,想迎亲,我非要让墨砚那个鬼脸郎君向我求饶不可!”她得意地大笑起来。
阿依心想不是鬼面郎君吗,怎么变“鬼脸儿”了?
“我今天一定多多地要红包,不把红包全部要到手我就不让墨三哥看新娘!”林美瑶同样信心满满地道。
公孙柔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昨天怎么没见她们这么积极,说起来昨天这些人压根就没来参加她的婚礼!
胸腔内燃烧的火几乎要将她化作灰烬,连指尖都因为愤怒至极微微地颤动。
“解颐姐姐,她没事吧,怎么感觉她好像在发抖?”秦宣看得有些骇然,凑在阿依耳边小声问。
“小孩子不许看。”阿依昏昏欲睡着回答。
“解颐姐姐,待会儿我背你上花轿吧?”秦宣依偎在她身旁,小声说。
“你太小了,背不动。”
“我才不小!”秦宣不高兴地噘了噘嘴巴。
就在这时,院子里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海棠斋内比刚刚更加混乱。经过景容和林美瑜的不懈努力,终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盖头,景容抖搂了一下,啪地盖在阿依头上,于是阿依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院子里传来呼呼啦啦的脚步声,然后是林康咋咋呼呼的嚷嚷声,林美瑶开始理直气壮地要红包,林康嫌贵,然后一众人开始堵着门口讨价还价,林美瑶和蒲荷郡主死活不松口,非要在今天赚个盆满钵满,尽管之前林太夫人已经交代她们不可以闹得太过分。
身穿一袭大红色血蚕丝绣着银色蔷薇暗纹喜服,发束金冠的墨砚大概是对他今天的这身衣裳很满意,眉眼唇角尽是笑意,被一群男宾簇拥着,听他们在那边讨价还价很不耐烦,直接手一挥给了要价的两倍。
众女子喜出望外,大呼“墨侍郎好慷慨”,却紧接着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是绝对不会被金钱收买,一面把红包揣兜里一面让墨砚作诗,作了一首又一首,蒲荷郡主总不满意,又让墨砚讲笑话,讲了一首又一首都不觉得好笑。墨砚每作一首诗每讲一条笑话,林康就得咬着牙像瞪吸血虫似的瞪着堵在门口的这一众女人,挨个递红包。
作诗讲了笑话还不够用,为了妇唱夫随,蒲荷郡主让把草药名串成辞赋。这还真难为墨砚了,阿依坐在屋里一直扳着手指头数,想看墨大人什么时候会彻底恼了,然后大手一挥说这婚事不结了,接着掉头就走。
然而等了好半天墨大人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掉头就走,让阿依觉得很惊奇,坏脾气的墨大人竟然没有在接亲时发火,反而把蒲荷郡主要求的辞赋做出来了,不愧是当年的金科状元,才思敏捷赢得了满堂彩。
拦门的女人们得到了丰厚的红包,也玩闹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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