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四处追打的惊恐害怕,被衣着华丽的少年领走时的莫名欣喜,面对摆满器具的房间时由极乐跌入地狱的绝望,以及一夜夜,尊严与希望被彻底碾碎的刹那……如果没有易宸暄也许他早就死在肮脏的泥水坑里了,可他宁愿十几年前自己就已经死去,总好过无数日夜的煎熬痛楚,如今,只剩蚀骨憎恨。
左右看了看满地的尸首与残肢断臂,易宸暄惋惜摇头:“你离开后我手下就剩这么几个人,虽然他们联手都敌不过你,但在关键时刻总能保我性命——像刚才,要不是他们牵制住你,我哪有时间让你尝尝这久违的味道呢?怎么样,怀念么?”
“除了用毒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你还会些什么?”努力抬起头盯着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孔,苏瑾琰用颤抖不止的手臂勉强支撑身体,失去血色的唇已经咬得渗血。
琀,那毒的名字。
跟随易宸暄多年,苏瑾琰对其所有毒药仍是不能尽数了解,唯独琀例外——琀,放在死人口中的珠玉,意为服下它便相当于死人。苏瑾琰自然了解这毒,因为这么多年,他就是被这毒时时刻刻折磨着、束缚着,明明恨之入骨却不能报仇雪恨,一旦没有易宸暄及时给与解药他就会被剧痛吞噬,五脏六腑痛入绞割,直至血气体力耗竭死去。
可笑的是,尽管他对琀极其了解,最关键时刻仍忘记它的存在,只一眨眼罢了,好不容易逮到易宸暄行踪并占据优势,结果就因为毒症发作再次失败,成了易宸暄脚下被取笑摧残的对象。
易宸暄毫不畏惧地迎着苏瑾琰目光,手中一支细颈小瓶摇了摇,丢到身后被血染红的土地上。
“其实也怪不得你笨,琀毒没那么容易解,虽然不知道谁帮你延续了这么久性命,可毒素已经深入你的骨骼肌理,就算是我也不能彻底除去。”易宸暄又从腰间锦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在苏瑾琰面前晃了晃后随手丢到十几步外,“看在你承欢身下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这次我放过你,解药就在那里,自己去拿吧。”
目光转移到血泊泥泞里的药丸上,苏瑾琰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向前爬去,却在半路被易宸暄一脚踩在背上动弹不得。
“急什么,我还有话问你。”易宸暄知道苏瑾琰这时根本没力量反抗他,蹲下身,秀白手掌不轻不重地抚着那张精致胜过女子的脸颊,“瑾琰,你总该让我明白原因啊,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去帮老七呢?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连命都不要?”
苏瑾琰试图躲开,发觉自己的挣扎只是徒劳后便放下手,卸去浑身力气躺在泥泞之中,冷笑不止的脸上双目轻闭:“不为什么,我只想杀你。”
易宸暄撇撇嘴,对显而易见的谎言不置可否,想了片刻,起身离去。
“用你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好看着,看老七是怎么身败名裂、痛失所爱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想杀我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要下地狱。”
“地狱吗……”苏瑾琰喃喃自语。
躺在地上稍稍积攒些体力,五脏六腑的剧痛再次加剧时苏瑾琰不顾一切朝前方爬去,摸起药丸连着肮脏的血水、污泥囫囵咽下。刚刚下过雨的天空晴朗干净,地面水泊里映出狼狈枯槁的倒影,苏瑾琰愣愣看着那倒影许久不动。
他是个人,却活得猪狗不如;空有一身武功,却连杀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到。
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早该了断?
爬行在黑暗肮脏的最底层苟延残喘需要很大忍耐力,这份忍耐一半源于憎恨、强烈的复仇欲,另一半则是鲜有人知的理由。疼痛减缓,苏瑾琰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闪烁,似是那人第一次看他的眼神,充满悲悯,但没有高高在上的可怜或者同情。
“救救我。”
他还记得,那时是自己先伸出的手,紧紧抓住那人衣角苦苦哀求。
其实他并不确定那人会救他,与穿着破烂女裙、浑身血肉模糊的他相比,那人实在是遥不可及的存在,高贵,光明,带着许许多多人的艳羡,这样的人怎么会弯下腰帮助一个异族奴隶呢?
怪事就在他绝望时发生了,那人停下脚步,没有弯腰而是蹲在他面前,温热手掌放在他额上,干净华丽的衣袖被地上雨水沾湿,染上一片污黑。
“把他送去太医府,之后由他自生自灭吧,没能力活下去的人,救几次也是一样。”
不能等着谁来救自己脱离苦海,也不能寄希望于谁能良心发现,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自己挣扎,是吗?苏瑾琰清楚记得,第一次思考如此深奥的问题时自己只有十四岁,而那人也年长不了多少,却有着成熟而隐忍的雪亮眼神。
第一次忍受不了易宸暄的折磨逃离遥阖殿,第一次连尊严都舍弃在倾盆大雨中废物一样蜷缩求救,也是第一次遇见那人,冷俊淡漠,风华耀眼。
于苏瑾琰来说,那是活着变得有意义的开端,从此牢牢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并在非人的折磨中一路忍耐过来,只为能帮那人达成愿望,看他露出真正的笑容——尽管,最初的相遇只有他还记得,从头至尾,那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过。
易宸璟,大遥七皇子易宸璟。
因着他,活着终于有了意义。
疲惫闭上眼,痛楚渐渐消退的身体酸痛无力。苏瑾琰知道吃了解药自己就不会死,也明白易宸暄的残忍天性是不允许他现在就死的,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想要他亲眼看易宸璟崩溃,然后再轻而易举将他的意志摧毁。
那就活下去吧,失败一次、一百次、一万次都没关系,只要还有机会。
为了那人的江山,他得更加努力才行。
遥军发现营外三里地的一堆尸体与血泊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本该在军营里的易宸暄不知去向,只留下亲笔信嘱咐四位老将军继续对昭国都城进行围攻,同时呼吁将士们要冷静,不能过于逼迫太子做决定。
当然,这“呼吁”得不到任何结果,只会激化矛盾。
遥昭两国开战近一月,昭国损失微乎其微,而遥国伤亡人员超过六千,其中还包括一千三百七十余名帝都精兵,这让很少遭逢败绩的遥军恼羞成怒。在风口浪尖上仍不动如山的人只有大遥太子,虽然遥皇的圣旨已到,该做选择的人却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表明态度。易宸璟的无作为令遥军将士大为不满,经由几个面生的士兵怂恿挑拨,约莫百十人的队伍将易宸璟居住帐篷团团围住,个个手执刀戟,凶光满面。
“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为了太子殿下喜欢的女人就要我们去送死?”
“一个投敌叛国的女人值得这样护着吗?太子殿下当初是怎么对百姓承诺的,是不是都忘光了?”
“要么写休书,要么把太子之位交给别人,我们才不要眼看士兵送死而无动于衷的男人当太子!”
吵嚷叫骂声环绕着帐篷,不管乔二河怎么苦苦相劝,怒气冲冲的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非逼着易宸璟给出回复。闹事持续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围观的士兵越来越多时帐帘忽然被拉开,朱衣银甲穿戴整齐的易宸璟一手抱着头盔,淡然地走出帐外。
“如果城中被保护那人是你们的妻子,你们会怎么做?”语气波澜不惊淡淡问出,一刹让喧闹化作安静。见闹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易宸璟动了动唇,勾起寂然浅笑:“绮歌是值得我骄傲的妻子,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遥国的事,更没有对不起我,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写下休书这种东西。你们想骂想打怎样都好,我会肩负一个丈夫保护妻子的责任,也会做到身为太子该做的事——若要攻城,我愿做先锋将军,不悔马革裹尸,血染沙场。”
第306章 夜色阴谋
白绮歌还记得,七月初九是易宸璟的生日,往年都是敬妃和素鄢、素娆记着庆祝一番,而今年,大概他要一个人度过了。
现在已经入手的信息不容乐观,已知易宸暄在遥军军中,基本上可以断定一系列事端都与其有关,在遥皇生死未卜而宫内又无人能揭秘真相的情况下,易宸璟必然处处受制;更糟糕的是,如今遥军将士不再信任传奇一般的皇子将军,而是将他看作冥顽不灵的糊涂太子,甚至聚众闹事,非要逼他下位。
站在城墙上望向遥军时,白绮歌总会情不自禁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战火味道越来越浓,晚上睡不着觉的白绮歌一个人在王宫里随便走走,到白敬甫房前却意外地听见了白灏城的声音。
“城中粮草所剩无几,与兀思鹰也没有联系上,这样下去至多能再坚持半个月。”
“我看有不少百姓和守城士兵起了冲突,是不是为了出城?”略显洪亮的声音属于白敬甫,隐约可听出一丝担忧,“遥军四位老将中的两位我略有了解,那二人皆是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别看他们对城中百姓发出通告,说什么投降者可平安出城、遥军不会妄动分毫,真要是有百姓出去了,恐怕就再也没命回来。”
白敬甫纵横沙场数十年,论资历可算是中州宿将中最老的,说起谁什么性格、行事手段自然可靠。白绮歌大致听明白了白家父子二人交谈中反映出的情况,本就烦乱的心绪更加不堪。
“易宸暄最擅长的就是制造流言、摆弄人心,这么做无非是希望民心所向有所松动,让那些原本支持我们的百姓产生动摇,最终迫使白家孤立无援。”在父亲和兄长惊讶目光中推门走进,白绮歌收敛起浮躁气息,认真道,“我猜易宸暄大概是想到我们会联合安陵国所以截断了通信,如今的梁施,是真真正正飞鸟难渡的孤城。”
白灏城与白敬甫对视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情况确实不太妙,不只死守是个问题,现在连民心都难以把握。”许久,白灏城深吸口气走到白绮歌身边,“人心各异,那些不愿留在城中的百姓我们也不能勉强,只能祈祷别有太多人自投罗网。至于遥军围城……我和爹爹再想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纵是想多担心也得有闲心才行。白绮歌没什么味道地笑了笑,连白灏城是否有什么主意也没问,一声不响又往自己房间走去。
白敬甫望着女儿离去背影,沉沉叹了口气:“难为这丫头了。”
“本是与她无关的事情,到最后却都要她来承担……”
“灏城,你该看得出来,我们已经走投无路。”白敬甫语气里满是不甘,然而名动中州的老将不得不面对残酷事实,眼神辛酸。
白灏城微微失神,略显涣散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直到白敬甫连着唤了他两三声放才有所反应,笑容牵强而僵硬:“明天我再去城中走上几圈,能劝得动的尽量劝,劝不动的也好告诉他们遇到危险要怎么应付,还有守城的将士们,他们不放弃,白家和昭国的大旗就不会倒。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就算守不住梁施,我也会让绮歌安全逃走。”
这番话的意味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异,白敬甫困惑地向儿子看去,那张温和坚忍的面庞上什么也读不出,更别提看透心事。
“随口说说罢了,爹爹别多心。”发觉白敬甫在看着自己,白灏城摇了摇头,拿过头盔带好,大步走向门外,“我去城头看看,爹爹早些休息。”
尽管有些担心白灏城的状态,白敬甫还是任由他一个人离去。在双鬓花白的老将心里,自己的儿子所有决断都是正确的,绝不会有什么失误,如这么多年来白灏城立下的无数汗马功劳一样,这次,他仍将作为举世无双的奇才将军名垂千古。
父母对子女的信任总是朝向好的一面,即便是白敬甫也不能免俗,而那些坏的想法,往往被压在心底不肯拿出。
独行的白灏城去城墙巡视一圈,而后以出外探查为由离开都城,一路往最偏僻的沼泽地行去,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一抹身影出现眼前。
“白将军守时守信,不但按照约定孤身前来还早了两刻钟,果然有大将之风。”
毫无诚意的夸赞显然讨不到白灏城欢心,沉着脸跳下马,长剑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迅疾而出,沉甸甸架在对面男人颈间。
“昭国和绮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要步步紧逼?就算不把昭国放在眼里,你们遥国那些将士呢,那些因为无意之战枉死的人,你对得起他们吗?和太子殿下相比,你根本不配做皇子!”
密布阴云露出一条缝隙,晴朗月光照耀下,七分俊朗三分阴柔的面容上挂着浅笑,冰冷而无温度:“谈不上配或者不配,天生的血脉,喜欢、不喜欢都只能如此,就算我不想要,大遥五皇子这身份还是会跟随我一辈子——哦,不,应该说半辈子,之后的事,谁知道呢?”易宸暄悠闲地推开脖子上的剑,打了个响指,周围草丛里立刻一阵窸窣细响,分明是有人藏在其中。
白灏城对易宸暄并不了解,出剑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见周围有人埋伏便利落收了剑,脸上表情还是那般冰冷:“眼下遥国与昭国正值交战时期,王爷约我来这里有违常情,难不成是想仗着人多剿杀我么?梁施城中有家父坐镇,就算没我也一样,只怕要让五皇子失望了。”
“白将军神勇无敌,这几个臭鱼烂虾能奈你何?不过是叫来让我安心的而已。”易宸暄笑了两声,拍拍手,草丛中细响戛然而止。负着手背对白灏城,易宸暄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约白将军来此的目的信上有提到,两军开战也好,民不聊生也罢,不都是因为白将军的宝贝妹妹白绮歌吗?白将军想要保她,父皇想要杀她,两相矛盾的结果就是昭国都城被围,水粮断绝,孤立无援。如今本王有锦囊妙计可救昭国于水火,又能教白绮歌有机会洗脱罪名重归大遥,只看白将军肯不肯接受了。”
有关易宸暄的阴谋诡计白绮歌没有全部说给白灏城听,但从她言辞表情里就可看出对易宸暄的忌惮有多深,是而面对看似诱惑的条件,白灏城虽有动摇却不敢轻易接受,只用怀疑目光不停打量易宸暄。
“白将军不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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