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舅父在早朝时与沈君放发生口角我就觉得奇怪,你那位心思缜密的国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举动?及至舅父突然离世我才明白,什么结下怨怼、势不两立都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就是为了让舅父主动攻击沈君放的说辞不受怀疑,甚至连偶遂良受到冷遇也是假的,你们三个早就串通好一起演这出戏,我说的没错吧?”
易怀宇从不否认司马荼兰敏感聪明,这也是当初会对她有所心动的原因之一,可这种时候他宁愿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清明,那么至少他可以继续冷酷下去,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愧疚和恼火并存。
她从没做错过什么,可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与她亲近。
易宸煜依旧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被冻得青紫的小脸上泪水涟涟。司马荼兰得不到易怀宇的回答也没期盼他会回答,沉下心气抱过孩子哄着,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默呼吸声。
“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来看煜儿?”许久,易宸璟沙哑开口。
司马荼兰抱着孩子发呆,好半天才低声道:“因为你和她的孩子。”
“原来你知道。”叹口气而后一声低低苦笑,易怀宇走到司马荼兰身边,指尖轻轻滑过易宸煜熟睡小脸儿,眼神中几许怅惘,“韵儿因为思儿的死好长一段时间神情恍惚,要靠抹消那段记忆才能活下去。其实朕很羡慕她,至少她忘了就不会再难过,可是朕不能忘,每次看到煜儿朕就会想起那个还不会说话就夭折的孩子,你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折磨吗?朕已经是一国之君,却要受人胁迫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又何况是江山社稷?每晚朕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见姚俊贤变成十丈高的怪物,狞笑着把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踩碎……他死后,朕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生为平民百姓要操心柴米油盐,身为王侯将相要操心揣测君意,身为王者天子则要时时刻刻想着保护自己的帝位、保护手中皇权,肩上背负的重量自然不可与平民百姓、王侯将相相比。
司马荼兰抬头望向噼啪燃烧的火盆,被火光映红的眼眸悲悯流淌:“我懂得你的不容易,所以尽量不去找你麻烦,哪怕你冷落我、无时无刻不提防我,我还是尽心尽力为你打点后宫、平衡你与舅父和哥哥之间的关系。”
鬓角略显凌乱的碎发悄然滑落,司马荼兰感觉胸口郁结的那团情绪愈发强烈,仿若再不说出,她就会被这团情绪击垮摧毁,或是如那时的苏诗韵一样失去神智,行尸走肉苟活一生。
“你说羡慕苏诗韵,我何尝不是?没错,她是出身贫贱,明明有你痴心一片却不能坐上后位,可是她由始至终都是你心里最惦念的人,而我呢?这世上肯无条件为你付出所有的人只有我和偶遂良,你心里清清楚楚却还是选择疏远我,仅仅因为我是司马荼兰,是司马原的妹妹、是姚俊贤的棋子!”
刚刚睡去的易宸煜被吵醒,嘤嘤哭声再度响起,而这次没有人来哄他,任由他哭得声嘶力竭。
泪流不止的娘亲与矛盾混乱的父亲,谁都不是他此刻的救星。
江山故曲Part。51
“朕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承诺,只要司马原不去效仿姚俊贤触朕逆鳞,朕绝对不会对他下手。另外……你是朕的皇后,煜儿是大遥太子,这点绝不会改变。”
浣清宫的安静由易怀宇这句话打破,那之后易怀宇离去,司马荼兰抱着易宸煜在房中发呆许久,再出门时灵帛与招魂幡都已撤去,浣清宫又恢复往日模样。
一如既往的冷清寂寞。
没有权臣干政后,易怀宇的统治顺利许多,大概是司马荼兰有私下沟通吧,司马原并没有对姚俊贤之死提出过多质问及不满,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迅速平定,快得令人有些不敢相信,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人死如灯灭,世事如此。
年末,百官共奏请求遥皇广纳嫔妃充实后宫,易怀宇不允,后经国师沈君放劝说迎娶邻国玉函公主为皇贵妃并与其国结为盟国。大婚当夜,已为皇贵妃的玉函公主却独守空房,至第二日晌午也不见易怀宇出现。
“颖池郡守派人押解犯人到帝都时顺便捎来两筐莲蓬,这东西时间久了不新鲜,所以连夜给你送来。”
看着手抱竹筐独自一人前来的易怀宇,苏诗韵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头,语气里不乏责怪:“皇上哪里是为送莲蓬而来?分明是想躲着皇贵妃。大婚的日子抛下新娘落跑,皇上是想以后被皇贵妃怨恨么?而且不去别处偏偏跑来敛尘轩这里,只怕以后我的日子也要不好过了。”
“谁敢难为你?朕先让她尝尝什么叫为难。”从苏诗韵身边狭小缝隙挤进房内,易怀宇耍赖一般坐下便不肯走,一脸认真地看着苏诗韵,“那玉函公主一身脂粉味道呛得朕呼吸不畅,与她共度一夜岂不是找死么?朕还有社稷大业和所爱女子,才不想英年早逝。”
苏诗韵呼吸一滞连呸三声,斜了易怀宇一眼嗔怪道:“乌鸦嘴,乱说什么?做了皇帝还满嘴胡言乱语,也不怕臣子们笑话。”
“他们笑话朕的事多着呢,不差这一件。”
“笑话你做什么?朝政不是打理得很好吗?”苏诗韵不解,困惑地望着易怀宇,忽地眼前一花,还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易怀宇怀里。
压制住算不得激烈的反抗,易怀宇挑唇轻笑:“他们都笑朕夜夜孤枕难眠,身边连个暖榻的人都没有,还算是男人么?今晚不管你生不生气朕都要在这里歇息,你愿伺候便伺候,不愿的话,朕睡在地上就是。”
自从与易怀宇相遇,苏诗韵便丢了所有主见,看着易怀宇那副不合身份的无赖表情,能做的只有无奈叹息。
“你是皇上,我是嫔妃,伺候你自是天经地义,需要的话何须找这么多理由?只要你一句话,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得任由你轻薄?”
耳中听着是讽刺埋怨,易怀宇心里却明白,苏诗韵这是许他留宿了。
联姻是巩固皇权最有效途径之一,易怀宇从不抵触任何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事情,之所以迟迟不肯广纳嫔妃原因就在于苏诗韵。先前娶司马荼兰令得苏诗韵心灰意冷不肯理会他,他怕再招新人入宫会加重二人疏离,这才在大婚之夜丢下皇贵妃跑到敛尘轩,为的就是试探苏诗韵态度。
主动抹去有关易宸思的记忆后,苏诗韵连那段期间的感情也忘却了,断层的感情让她总有种错觉,似乎自己有什么地方为难着易怀宇,让他在忍受孤寂的同时束手无策。
她那样爱他,又怎会忍心看他黯然神伤?
那么能做的便只有委屈自己,不停告诉自己这就是嫔妃的命运,哪怕再爱他、再怎么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终要学会宽容成全——反正已经有个司马荼兰,再多几个女人来争他欢心也无关紧要,只要他的心在这里足矣。
久违的**之欢让易怀宇倍感满足,倒不是身体上怎样,而是心里。那种重拾旧日情感的感觉令得遥国新帝一整天都精神抖擞,也让文武百官纳闷至极,唯有偶遂良心思澄明。
易怀宇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贵妃大婚之夜被弃之不顾的消息不胫而走,浣清宫内的司马荼兰不觉得怎么意外,倒是偶遂良忽然登门让她颇感惊讶。
“好久不见你了,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
“本打算去御书房找皇上谈些事情,谁知皇上正在午睡,没地方去便随便走到了皇后这边,想想过门不入实在无礼——”
“行了,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耍起嘴皮子的?”司马荼兰一声嗤笑,扬扬手示意偶遂良随便坐,“我去让人把煜儿抱来。平日里浣清宫都没个客人,真担心这孩子胆小认生,你若有时间的话便常来走动,也好教他些骑射之类。”
偶遂良点点头,这话题却没敢再接下去,抱着茶杯一边暖手一边四处张望:“怎么不见几个下人?都偷懒去了么?”
“撵走了,一群人在耳边唠唠叨叨的嫌烦,只留下乳娘和身边照顾的几个贴心丫头。”
偶遂良哑然失笑。
司马荼兰这种利落且独立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在皇宫居住,笼中鸟似的,不自由。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别跟我说随便走走那套,你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一眼就能被看穿。”司马荼兰从下人手中接过易宸煜,半是打趣问道。
偶遂良深吸口气,脸上笑容渐渐散去:“与沈国师有关。”
沈君放?回想起御书房里曾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司马荼兰也敛起笑意,形状姣好的长眉微蹙:“他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危害到皇上的地方?”
“不,不是说他有什么问题,而是……”偶遂良稍作犹豫,筹措好语言后方才继续道,“沈国师的治国才能无需置疑,但他给我一种‘顾此失彼’的感觉,于人情世故方面……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太过于关注陛下,有些不该他管的事他总跃跃欲试,以为自己可以解决陛下所有矛盾。皇后应该明白,陛下的性子是不愿别人干涉他私事的,所以,如果日后沈国师与皇后有所接触的话,还望皇后能谨慎言行,就当是为了陛下着想。”
“皇上八百年不来浣清宫一趟,谁想了解他也不会跑到我这里来打听,你这份心是白操了。”司马荼兰不以为意笑笑,低下头继续逗弄易宸煜,心里些许担忧,却与偶遂良的提醒毫无干系。
江山故曲Part。52
易怀宇执掌朝政第二年是他所经历最平静的一年,这年风调雨顺、各地粮仓丰盈,被去年遥昭一战震慑的各国也没有再敢来边境犯事的,帝都之内的皇宫更是祥和安宁,一派生机。
继娶玉函公主为皇贵妃后,后宫又接连册封几位贵妃、嫔妃,无一不是邻邦王侯之女或遥国重臣千金。在那一年风平浪静的基础上,先后有六位妃子喜获龙种,于皇后的眼不见为净以及敬妃不理世事的太平环境下为易怀宇诞下皇子三名、公主五名,除一位公主体虚夭折外其他全部健健康康。
“皇后允了?皇上这速度也太……”
“皇后允不允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这后宫之中最得宠的是敬妃,你看皇贵妃和其他三位贵妃,有谁得皇上临幸能超过一夜的?不都是去意思意思就走么?能诞下这么多皇子、公主那是皇上龙脉强劲,谁也羡慕不来!”
“屁,什么龙脉强劲?你去太医府看看,求‘送子药’的嫔妃都快排成排了,不然哪来这么多小崽子没日没夜哭嚎?扰得人连觉都睡不安稳。”
“啧啧啧,现在就嫌不安稳啦?等这些皇子都长大你再看,这宫里可就没有安生日子喽!”
后宫永远是流言最多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见闲来无事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们。起初沈君放还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些便也习惯了,反正有皇后管着,后宫从没出过任何事情。
那个极少出现于众人视线中却能辅佐皇上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沈君放一直很好奇,从一年前在御书房擦肩而过起好奇到现在,而这日他终于有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亲自到浣清宫走上一趟。
“你是……沈国师?”明亮正殿,司马荼兰对沈君放的到来颇为意外,然而那少年温和目光与明亮眼眸让她无端生出几分亲近好感,冥冥中总觉得沈君放很像记忆中的谁,却又说不出名字。
“皇后娘娘好记性,一面之缘罢了,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还能记得微臣,实在让微臣受宠若惊。”沈君放恭敬道。
“在浣清宫不必多礼,随性些便好。”司马荼兰叫来宫女抱走易宸煜,自己选了个靠近火盆的地方坐下,漫不经心地呵气暖手,“沈国师为何事而来?皇上的旨意么?”
沈君放点点头:“再过一月便是太子生日,皇上本想来问问太子喜欢什么好早些准备,只是这些日子忙着东凌城匪患一事无暇脱身,所以让微臣代为询问。”
“难为皇上还记着太子生日,可是太子喜欢什么问了又有何用?现在太子会走会跑,什么珍惜宝贝都见过了,缺的只有一个关心他的父皇。如果皇上能给的话来问问倒是可以,如果给不了,得了答案不也是徒伤人心么?”
司马荼兰的回答里抱怨语气十足,言语间带出一股慵懒味道,沈君放没想到这个让其他嫔妃听到定然心花怒放的问题会换来这般回答,微愣间,天真少年的可掬憨态尽显。
“原来皇后娘娘是这样的性格,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哦?我是什么性格?”沈君放就如同一缕新鲜空气吹进死寂沉闷的浣清宫,有他清凉笑容,司马荼兰的心情好上许多,你问我答之间渐渐放松下来,这一聊便聊到晌午。
易宸煜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一到晌午必须回到司马荼兰身边睡上一觉才不会哭闹,今天因着沈君放在,司马荼兰稍稍耽搁了一会儿,等宫女无可奈何把易宸煜抱来时,小家伙已经哭得满脸泪花。
“煜儿,不许哭,不怕被国师叔叔笑话吗?”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向沈君放歉意点头,司马荼兰眉梢显现出一丝疲惫,“太子被我宠坏了,不分时间长河总是哭闹,沈国师莫要见笑。”
司马荼兰这样说本是打算温婉逐客,谁知沈君放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感兴趣地走到司马荼兰母子身边,从衣袖中拿出一只拨浪鼓在易宸煜眼前轻晃:“太子快看,这是什么?”
两岁的孩子正是喜欢胡乱抓扯时,平时怀里抱的金银珠宝都是静止的,看多了便觉没什么意思,而咚咚咚不停响着、来自民间的小玩意儿反倒引起易宸煜好奇,不由得伸手去抓,没多一会儿便被都得咯咯直笑。
平时司马荼兰最犯愁的就是如何哄孩子,原以为易宸煜这种年纪就是得操心才能带好,没想到沈君放只几个动作就能让易宸煜破涕为笑,惊讶之余又大感轻松。
“连乳娘都拿他没辙,天生的爱哭精,想不到却愿意与你玩耍。要是乳娘能像你这般得太子喜欢,我也不必白天黑夜的随他折腾了。”长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