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很多不曾改变的东西。
“母后,温习完功课我可以去找国师叔叔吗?今天国师叔叔又没有去教皇弟们上课,儿臣有些担心啊!”易宸煜托着腮嘟起嘴,淘气地蹲在浣清宫内殿座椅上,对面司马荼兰正低头看着书信,认真至极。
“想看就去,尽量别让外人知道。对了,前几日潇嫔送来两盒玉若膏,说是能止咳祛痰、温润养肺,你都带去给沈国师吧。”放下信摸了摸易宸煜粉扑扑的脸蛋儿,司马荼兰温柔浅笑,“边陲战事节节胜利,用不了多久你舅父就能回帝都了,到时候母后带你到舅父府上走走,让你看看宫外是个什么样子。”
宫外的生活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深宫里的皇子们有着巨大吸引力,然而除了五皇子易宸暄外,易怀宇从不带其他皇子出宫,也不允许他们私自离开。易宸煜因为体弱多病极少在浣清宫外走动,对陌生世界的好奇更加强烈,听司马荼兰终于肯带他到外面不由欢呼雀跃,急急忙忙温习完功课非也似的跑去找沈君放。
最得司马荼兰信赖的宫女玉枝与易宸煜迎面走过,一边回头看易宸煜一边踏进殿内,看向司马荼兰小声问道:“娘娘可要去看看沈国师?听他们说沈国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前几天教皇子们诗词时还昏倒了,明明懂医术却照顾不好自己。”
“他哪里是病的?不过是劳累过度累坏了身子,就算神医再世也帮不上忙。”司马荼兰叹了一声,目光中染上一丝牵挂,“大半年不见,也不知道他最近怎样了,送去那么多补品补药到底有没有效果他也不记得回个话,臭毛病越来越像皇上。”
回想起几个月前见沈君放时他苍白面色,司马荼兰总觉不安。
沈君放还很年轻,大好年华却都搭在遥国江山社稷上,易怀宇整天忙着处理朝政就够忙了,他竟然比易怀宇还要忙上三分,才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一身病痛。然而司马荼兰知道自己没资格埋怨什么,沈君放如此疲惫有一大部分原因在她,如果没有他绞尽脑汁从中斡旋,没有他大着胆子为司马原想办法保命,也许此时司马家就只剩她司马荼兰孤身一人。
“玉枝,你再替本宫冒险走一趟吧,本宫实在实在担心得紧。刚才太子说沈国师今天没去教授皇子们课业,想来又是病得不清,要是你过去看到他还勉强自己辛劳,就告诉他,再不休息我可要亲自过去了。”话说完,司马荼兰偏头想想,忽而微笑,“对了,再去膳房要些鹅油莲蓉酥一起带去,他喜欢吃。”
玉枝掩口,揶揄浅笑:“娘娘连沈国师喜欢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就不怕皇上吃醋?”
“若是不怕,本宫又何必做贼似的遮遮掩掩,连去看沈国师一眼都不敢?”玉枝本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引得司马荼兰幽幽叹息,一双眼内怅然若失,“前两年因着我那次争吵,哥哥虽被迫出征但不需亲赴沙场,皇上腹中始终憋着一团火气;后来哥哥几次鲁莽失言,皇上有心小题大做,都是沈国师明里暗里帮忙解决的,一来二去闹得皇上对他也是越来越不信任,细算下来,我亏欠他实在太多太多。”
沈君放对易怀宇的忠诚从未改变,但易怀宇对他的信任已经远不如从前,走过风风雨雨后,始终陪在易怀宇身边被他所信赖的人,仍旧是偶遂良。
四年,多少事不变,多少事已变。
玉枝带着一篮子东西到沈君放居所时,早有探病的人先一步到达,看着被沈君放抱在怀里的七皇子易宸璟,玉枝忙笑道:“奴婢替太子殿下来看看国师大人,顺便带来些玉若膏和鹅油莲蓉酥——太子殿下说沈国师最喜欢吃这个,所以奴婢多拿了一些过来。”
“有劳玉枝姑娘了。”沈君放点点头,苍白脸颊上浮现一丝笑容,“到底还是太子和七皇子顾念我,一个送吃送喝,一个偷跑出来陪我,不枉我平日里的喜欢。”
“那自然是,太子殿下和七皇子与沈国师关系最为亲近,宫里谁不知道呢?两位殿下的善良也同沈国师如出一辙,有其师必有其徒。”玉枝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偷偷朝沈君放使了个眼色,又瞄向易宸璟。
沈君放起初一愣,而后便明白玉枝的意思,放开手揉了揉易宸璟脑袋,轻声道:“殿下该回去了,莫让敬妃娘娘担心。”
易宸璟乖巧点头,恭恭敬敬道别后离开,玉枝这才松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很担心国师大人的病,还说如果国师大人再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娘娘就要亲自前来教训了。这玉若膏和鹅油莲蓉酥也是娘娘让我送来的,尤其是玉若膏,就只这两罐,娘娘自己一罐未留,都让我拿了过来。”
“那我更应该多辛苦辛苦才是。”沈君放边咳边笑,年轻面庞愈发憔悴。
玉枝本想斥责他两句,听那咳声沙哑,叹了一声,不由柔和了语气:“国师大人怎么还执迷不悟?虽说这几年不再往浣清宫走动,可国师大人总是有意无意说些混账话,还好听到的人只有我,若是教外人听去少不得又是一阵闲言碎语。”
“执迷不悟……既然迷入其中,又如何能自悟呢?”剧烈咳声中,沈君放苦笑连连,“为避免被人怀疑,我不去找皇后娘娘就是,总不能连想都不让我想,这份心思玉致姑娘能理解吗?罢了,不许说就不说,只要她安好我就放心了。”
细碎交谈断断续续,外面云淡风轻,将那本不算大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清晰,当玉枝从沈君放房中退出时,一抹身影悄然消失在房屋拐角。
江山故曲Part。72
八月里,易怀宇又要御驾亲征,敬妃劝阻无果,只能流着泪躲在城门深处默默看大军离去。
城墙上传来嘹亮雄壮的歌声,或许是听到这歌声让易怀宇心生感慨,踏马于百丈外回头望来,只见一道瘦弱身影手牵着更加弱小的孩子,一如每次他出征前那样。
他一直想带沈君放一同出征,然而沈君放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如今已经到了经不起长途奔波的地步,能做的就只有带易宸璟站在墙头遥遥相送。易怀宇不清楚为什么沈君放都把易宸璟带在身边而不是其他皇子,若说沈君放最看好的皇子应该是易宸暄,若说最亲近的……应该是太子易宸煜,不对吗?
歌声渐弱,行伍渐远,一连串咳声打破了沧桑气氛,年幼的大遥七皇子紧紧抓住沈君放的衣袖,懂事地为他轻轻捶背。
“殿下要好好看着皇上,他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君王,无人能及。”躬身抱起易宸璟,沈君放苍白浅笑,“等殿下长大了也要做个勇敢的大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所有皇子中只有殿下最具用兵天赋,也是与皇上最相像的人。”
易宸璟似是不太理解沈君放的说法,摇了摇头,垂下的小脸上带着几许失落:“可是父皇只喜欢五皇兄,不喜欢我。”
“呵,怎么会呢?皇上只是希望殿下能更独立、更坚强,即便没有任何偏爱也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才,这正是皇上对殿下给予希望的证明啊!”沈君放安慰着小小年纪就十分敏感的易宸璟,目光却不愿与之相对。
易怀宇的心究竟偏向哪位皇子,这几年他看得十分清楚,比实际年龄更显成熟的五皇子易宸暄聪明稳重,要不是遥国有嫡长子为太子的制度,那么易宸暄必定是下任遥皇的最佳人选,连他也如此认为。不过沈君放还是喜欢易宸璟和易宸煜更多些,这两个孩子都很聪慧,而且相较之下比易宸暄更单纯,易宸暄所体现出来的精明与圆滑始终让他有些抵触。
皇位该传给谁,江山社稷以后要由谁来掌管,沈君放对这个问题并不担忧,好像易怀宇也早有打算——至于易怀宇到底是怎么想的沈君放不清楚,他们君臣二人无话不说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往,即便怀念,如今的他也只能当个普普通通的谋臣,一个看似备受宠信实则身陷两难境地的年轻国师。
“皇上对你和皇后娘娘的怀疑一直没有断过,若不想连累她……”
某个夜明星稀的夜晚偶遂良曾突然找上门,留下这么半句话后转身离开,沈君放无数次推想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可能是什么,结果却不尽人意。也许是因为他选择了与偶遂良完全不同的道路吧,尽管都是深谋远虑的皇帝心腹,他们的想法观点总是不同。
“国师叔叔!国师叔叔!”有惊慌呼声从城墙下传来,沈君放向下看去,上气不接下气的易宸煜正仰着头,声嘶力竭地呼喊。
沈君放飞快走下城墙:“太子殿下怎么跑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易宸煜小小身躯发着抖,脸色仓皇,声音亦是不成调的颤抖:“母后、母后受伤了!有刺客!”
沈君放倒吸口凉气,也顾不得两个皇子还在后面,迈开步伐拼命往浣清宫赶去,一路上胸口快要炸裂一般胀痛,每动弹一下都痛苦至极。
赶到时,浣清宫院落内已经站了许多人,陶世海以及住得较近的几位嫔妃也在场,司马荼兰被他们围在中央,看起来并无大碍。见司马荼兰没事,沈君放长出口气,跌跌撞撞挤开人群站到司马荼兰面前:“皇后娘娘可有受伤?刺客呢,抓到了吗?”
“本宫没事。”司马荼兰摇摇头,表现反而比旁人更加镇定,“刺客穿着侍卫衣衫突然闯进内殿,幸好当时玉枝在场拼命阻拦,这才没有让他得逞。侍卫听到呼救赶来前那刺客翻墙逃走了,陶公公已经派人去追,如果没人搭救包庇,应该可以抓得到。”
不等沈君放说话,旁侧皇贵妃先一步掩着心口大呼小叫:“这还了得?皇上前脚才出征离开,紧接着就有人行刺皇后,倘若捉不到那歹人,后宫还怎么让姐妹们安心居住?国师大人可得赶紧捉住坏人,夜长梦多,谁知道下一次又是哪位嫔妃遭毒手?”
“皇贵妃娘娘精力旺盛,才不怕刺客呢。”紧随沈君放而来的易宸煜冷不丁冒出一句,立刻让叽叽喳喳的人群鸦雀无声,个个掩口窃笑。
皇贵妃生性高傲又多嘴多舌,向来不为易怀宇所喜,因着无聊整天以搬弄是非为乐,再加上天生大嗓门,精力旺盛这四个字形容她倒是很贴切,只不过讽刺味道太浓了而已,由年幼的太子说来更添一层可笑之感。
皇贵妃自然也听出易宸煜话中嘲讽意味,然而太子地位高于皇贵妃,就算她骨头都要气得冒火,表面上还得陪着笑装作不在意,总不能跟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小孩子较劲儿吧?讪笑着朝司马荼兰看去,皇贵妃本期盼当母后的能出来训斥易宸煜两句,谁知司马荼兰理都不理,似乎对易宸煜的“出言不逊”十分赞同。
“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就都散了吧,各宫增派侍卫守着,巡夜的多加留心,搜捕刺客等事陶公公和禁军营辛苦些多跑跑,谁有什么发现或者线索及时来告知本宫。”搂紧易宸煜和易宸璟,司马荼兰利落地遣走围在浣清宫的众人。
等到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偌大的浣清宫又恢复冷寂,司马荼兰蹲下身在易宸煜额头上轻吻一下,郑重地把两个孩子的手交叠在一起:“璟儿,今晚就让煜儿留在敛尘轩休息吧,他平时和其他皇子交往不多,皇弟中也就你和他走得近些,把他交给你和你娘亲护着,本宫才能放心。”
易宸璟用力点头,坚定目光全然不像个七岁的孩子,眉眼间依稀见得到易怀宇的风采。司马荼兰看着他愣了少顷,随后把二人交给外面的侍卫送去敛尘轩,回身走回院落中央,静静站立。
“出来吧,我就知道你会留下。”
角落里树影一动,衣袂窸窣与咳声同时响起。
江山故曲Part。73
“怎么没看到玉枝姑娘,她受伤了吗?”沈君放从巨大盆栽后狭小缝隙走出,一边咳着一边打量脚印杂乱的院落。
“嗯,刚才与刺客撕扯时被割伤了手,幸好不算严重,我让人送她去太医府包扎了。”司马荼兰轻轻撩起衣袖,小臂一大片青紫展现沈君放眼前,“都怪我这些年生疏了拳脚功夫,那刺客功夫一般,若是放在三五年前我本可以拿下他的,根本不会让他有机会逃走。”
沈君放清澈眼神里洒出点点心痛,看着司马荼兰受伤的手臂想要问她疼不疼,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开口。关上大门长舒口气,沈君放微微皱起眉头:“皇上刚走就出这种事,实在蹊跷得很,娘娘可有发现什么问题?”
司马荼兰点头:“很明显的问题——那刺客目的不在于杀我。虽说他突然闯进时拿着兵刃又气势汹汹,可是有几次明明能直接伤我他却没有下手,给我感觉他好像只是为了来吓唬我,一听到玉枝大声呼救立刻翻墙逃走,片刻都不曾犹豫。”
“不为夺命的冒险行刺吗?”沈君放若有所思,“这样说来行刺只是个幌子,策划这件事的人另有所图。”深吸口气担忧地看着司马荼兰,沈君放愁容满面:“皇上不在宫中,偶将军和司马将军也不在,我又不能时常来这里,皇后娘娘自己能应付得过来吗?也许该让禁卫营在外面守着……不,不行,谁知道禁卫营里是不是有图谋不轨的人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君放不是个拖拖拉拉的人,只是事关司马荼兰安危他不敢掉以轻心,难免犹豫不决。
司马荼兰见他愁眉紧锁,耸耸肩故作轻松:“没关系,有此一事浣清宫的守卫自会加强,而且我懂些拳脚功夫,寻常人奈何不了我。事实上我最担心的是煜儿安全,不过煜儿已经随璟儿去往敛尘轩了,那里一直是后宫守卫最为森严的安全之地,再加上璟儿那孩子责任心极强,想来应该不会有事。”
论起对易宸璟的信任,沈君放必然在司马荼兰之上,哪怕易宸璟还只是个孩子。
热浪中夏风吹起,卷起地面零碎草叶花瓣漫天飞舞,有飘零花瓣自沈君放和司马荼兰中间划过,不经意间吸引住二人目光,待到注意力从花瓣上移开时才蓦然发现,两双眼毫无障碍地,目光相接。
他正是年轻韶华,她刚入风韵年岁,便是相差多岁也看不出痕迹。
沈君放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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