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敲桌子,没吃完的蛋羹沾的一头一脸都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这孩子一天五六套衣裳都不够换的,用一次膳就得换一次衣裳,现在天热,一天还得洗两三回澡。
大皇子很喜欢这个差事,常常自告奋勇去帮忙。二皇子一身是肉,本来就滑溜溜的软乎乎的,一沾了水那就更滑了,简直象一条抓不住的小胖鱼。他一抓,二皇子就咯咯笑着乱扑腾,水花四溅。谢宁总担心大皇子这样会着凉,幸好方尚宫照顾得精心,大皇子从到了永安宫之后,除了两次气促头晕躺了半日,倒没有再发过病。
谢宁把三个孩子一一照顾完打发了去安睡,也已经到了她自己平时该上床就寝的时辰了。
但皇上并没有过来。
谢宁等着皇上过来并不是为了争宠。宫中有风声说她擅妒专宠,这个她知道。
只是皇上没有过来,说明玉玢公主情形一定不好。
这一天真是太漫长了。
虽然谢宁同谨妃没有交情,玉玢公主她也没见过几次,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和关切。
但是皇上现在一定很受煎熬。
皇上多重视孩子,谢宁最知道。
每天过来不管多晚了,总得要把三个孩子一天的事情全问过,哪怕他们睡下了也要去看一眼,回来才能睡的安稳。给谨妃晋位是为了女儿,前几天还答应了谨妃所请,让她迁宫寿康宫,这恩典也是给玉玢公主的,盼望她寿数绵长,康健平安。
做父母的对孩子会有许多期望,而皇上对玉玢公主的期望就是想要这孩子好好活下去。
即使贵为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皇上如同天下所有做父母的人一样,愿望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
青荷轻声说:“时候不早了,主子先歇息吧?不然明儿白天肯定没有精神了。”
谢宁只说:“再等一等。你先歇息去吧。”
主子不歇,青荷怎么能歇?
她给谢宁沏了一盏明目茶,然后拿了针线来在一旁做。大小主子们的衣裳针工局上赶着想孝敬,但贴身里衣这些东西许宁总不好意思穿旁人做的,所以这些都是身边的人做。青荷这会儿就是在给谢宁做里衣。眼见着天儿渐渐凉了,里衣当然不能再用单薄的料子来做,现在裁的是软而厚实的精细棉布。棉布贴身、柔软、暖和,比丝绸好得多。绸子虽然漂亮太滑,凉,不贴身,而且禁不起浆洗,洗不了两三回,颜色也褪了,光泽也没了,着实不实用。外衣不得不用锦缎绫罗,但内衫主子可不会穿那个。
自家这位主子虽然已经成了贵妃,但是一些节俭的习性是早早就已经养成了,改也改不了。青荷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跟娘娘恩爱日深的缘故,皇上现在也不穿绸子做的里衣了。
谢宁拿着一本书,哗啦哗啦翻了好些页,但是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青荷缝边一道边,就见着自家主子忽然站了起来往外走,青荷吃了一惊,赶紧起身跟上。
谢宁说:“我听见皇上来了。”
青荷只听见了刮风的声音,她想,主子八成是太倦了,今天一整天好些事儿让她挂心担忧。
可是接着她也好象听到风声里有点别的不一样的动静了。
胡荣差不多是连滚带爬的进来报信儿:“主子,皇上过来了。”
谢宁停了下来,扯扯袖子,又抚了抚鬓边,吩咐胡荣说:“让人把宵夜端上来。”这才迈步迎了出去。
皇上才是真正的一脸倦容。
平时处理政务,比这还晚歇的时候时候也有,但是今天确实不同。今天他领着大皇子,牵着他的手进了南苑书房。
进那扇久违的熟悉的房门时,皇上想起了自己第一回来书房时的情形。
他心里十分忐忑,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那天没有太阳,书房的窗子虽然大,但屋里还有些昏暗。
可是他却看见了一条通向远方的大路。
现在他的长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皇上也不求他能够成为大贤大能之人……
皇上松开了手,看着大皇子自己走到那张空着的桌案前坐下。
这一天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玉瑶公主又执拗起来,非得跑到书房去找大皇子,皇上听到这件事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可别旧病未愈再添新病啊。
然后又听说玉玢公主呛着了,还请了李署令。
他是真想早些回永安宫来的。总觉得回到这里才能彻底放松、踏实下来,比起他一个人在长宁殿的时候还要实在得多。
但他还是先去了春华轩看望玉玢公主。
对这个女儿,皇上觉得确实关怀的有些少。不象另外几个,差不多天天都能在一起用膳、说话,他知道大皇子喜欢什么菜,知道玉瑶公主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熟知二皇子一举一动以及他的各种小毛病。
但唯独对玉玢这个孩子,他几乎一无所知。
到现在这孩子都不怎么会说话。玉瑶公主是病了不说,她是根本就没学会说。到现在除了会喊父皇,会说吃等简单的字眼之外,最常说的一个字就是疼。
小孩子不会表达,身上不舒坦都只会说疼,还说不清楚是哪里疼。每见她一回,皇上心里都要难受一回。
永安宫内安谧寂静,谢宁迎了出来。门里流泄出暖黄的光,给她的身形镶了一圈淡金的边。
“皇上,玉玢公主怎么样?”
“已经稳定下来了。”皇上揽着她进屋。两个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当务之急是先让皇上歇一歇缓口气。
胡荣提着食盒进来,打开盒盖,一样一样将热气腾腾碗盏取出来摆好。
谢宁先盛了碗汤递给皇上:“臣妾觉得您晚上多半没吃饱,所以让人又预备了一些,您垫垫肚子再睡吧。”
“不是没吃饱,是根本就没吃。”可是也一直都没觉得饿。李署令今天两番急赴春华轩,皇上看着他下手如飞,玉玢公主由头顶至胸口都插着明晃晃的银针,刚才还会小声喊父皇的孩子眨眼间变得象只刺猬一样,小小的身体时不时的抽搐一下,除此之外,连呼吸都十分细微,若断若续的。
那种情形之下怎么可能想到腹中饥饿呢?
等玉玢公主的情形终于好转平稳下来,皇上才觉得两腿都快站不住了。
谨妃当然满心不想皇上走,她说怕玉玢公主晚上再有什么不妥,想请皇上晚上就留宿春华轩。
可是看着谨妃闪烁的眼神,皇上心里的厌憎感越发强烈。
皇上不否认谨妃是有慈母之心的,但是她终究不是单纯的在乎女儿,她也将玉玢公主当成自己下半生的依靠,当成自己晋封博宠的筹码。
那一刻皇上只想回永安宫来。
一百八十 探望
谢宁也端了一碗粥,坐在皇上身边陪他吃。
吃饭这种事,一个人吃最没有意思,吃的不香。但是只要有个伴儿,那就不一样了。
她还把嫩嫩的蒸蛋往皇上跟前挪近了些。
皇上就笑:“你是把小二的饭给朕端上来了?”
谢宁白他一眼:“什么小二小二的?哪有当爹的这么称呼儿子的?不晓得以为您是叫店小二呢。皇上什么时候给儿子娶个正经大名?”
“等周岁,周岁的时候就给他上谱牒,朕正琢磨着呢,一定给他取个好名字。”
虽然都是蒸蛋羹,但皇上这蒸蛋和二皇子的当然不是一回事。这份蒸蛋上面洒着切碎的火腿、莲藕、牛肉、胡萝卜、木耳和青豆,红绿黄白黑,看起来象是一朵颤巍巍的五色瓣的花。
这个又香又容易克化,晚上吃也不怕积食。
皇上问:“你们中午吃了什么?”
谢宁也就跟皇上聊起家常:“我们中午吃的素淡一些,膳房这会儿秋菜都备上了,豆角啦茄子啦都很鲜,炒着吃显得脆嫩,炖着烧着吃更是到嘴里就要化了一样。”
皇上就笑:“让你说的朕也想吃了。”
谢宁喝完碗里的粥:“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再说吧。”
“已经要到明天了。”
谢宁转头看了一眼,果然已经要到子时了。
二皇子这会儿醒了一回。这么大的孩子晚上总还是要吃一回奶再睡的。乳母把他重新哄睡,皇上已经洗漱过了,又披上衣裳趿着鞋过去看了一回儿子。
二皇子睡在摇床上,乳母有些惶恐的跪在一旁叩了个头。
皇上朝她摆了摆手,走到跟前细看。二皇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气色别提多么好了,刚刚又加了一顿餐,小嘴还有些习惯性的一裹一裹的动。
皇上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小脸,又握住他的小手捏了捏。
二皇子的手实在太肉了,哪怕用劲儿都捏不着骨头在哪儿。
谢宁也已经散了头发,披着一件豆绿色荷叶边罩衫站在门边看着。
皇上很快松开了二皇子的小手,吩咐乳母:“好生照看。”
乳母赶紧叩了个头应诺。
皇上这才转身出了屋,揽着谢宁缓缓往回走:“你心里该笑话朕了。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要是不过去看一眼,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本来是想来永安宫用晚膳的,让你们白等了吧?”
“皇上这是关心则乱。”谢宁轻声说:“臣妾干嘛要笑话您?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皇上对儿女都漠不关心,那臣妾还能指望什么?”
“朕但愿他们都能平平安安长大……”
但是天子的金口玉言,在这种事情上头也是无能为力的。
皇上晚上睡的不是很踏实,谢宁也一样,晚上她醒了两回,借着帐子外头的烛光,都能看见皇上的眉头微蹙,一直没有舒展开。
早上用膳时,膳房已经得了吩咐,上的都是时鲜小菜。麻汁豆角,清炒茄丝,自然也少不了三个孩子一人一份儿蒸蛋羹。原本是做给没牙的孩子吃的,有一回大皇子要喂弟弟的时候也吃了一口,说味道不错,玉瑶公主也要吃,于是后来干脆每人一份不偏不倚。豆角细细的切成丝洒在金黄的蛋羹上头,好看也好吃。
皇上果然问起了大皇子上书房的事。
大皇子现在已经不会为了皇上问话而拘束了,不过他是懂礼数的孩子,还是放下调羹才回话:“父皇,儿子并不觉得疲惫。徐师傅每过两刻钟就让儿臣到外头小花园走动走动,喝杯温水歇歇眼睛。刘侍读讲的书也很好。”
皇上饶有兴致的问:“怎么个好法?”
“以前自己看书的时候,字是都认得,句子的意思觉得很深,可刘侍读一讲我就明白了,他说话还很风趣。”
皇上说:“刘建盈可是元昌三年的探花郎呢,朕记得他在御宴上多喝了两杯酒,趁酒兴做了一首打油诗,就惹得席上的人哄堂大笑。不过说起做学问,还是徐嘉温更强些,你平时可以多多请教。”
大皇子应了一声是。
白洪齐刚才跑腿去了一趟春华轩,回来禀告说玉玢公主没有起身,只喝了几口粥。
皇上也没有多说什么。
大皇子轻声问:“儿子用过早膳想去看看玉玢妹妹,然后再去书房。”
皇上看了一眼长子:“也好,你既然挂心妹妹就去看看吧。”
探病总不能空手,大皇子身边的柳尚宫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敢自作主张,过来讨方尚宫的主意。
方尚宫只是摇了摇头:“你送什么春华轩那一位都不会领情的,那就送个摆设吧,无功也无过。”
大皇子养在永安宫,他说话做事,谨妃一定会往贵妃身上联想。送吃的玩的用的都是白搭的,谨妃不但不会给玉玢公主用上,还得反过来疑神疑鬼,恶意揣测是不是永安宫下的套使的坏。
方尚宫很明白谨妃的心态。
在她看来这后宫里所有人都要是害她们娘俩的,除了她自己,只怕她连皇上也信不过。
柳尚宫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点头说:“还是您老人家想的周全,那我就按这个办了。”
柳尚宫趁着大皇子用早膳的功夫将礼物挑了,是一对联珠瓶加一对錾着福寿字样的金镯子,这是再挑不出毛病来的东西。
以前大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家当,但自打来了永安宫,配齐了一屋子东西和人手不说,皇上、娘娘见天儿的想着给点这给点那的。前几天贵妃娘娘家里人进宫来,送的几大箱子东西,娘娘干脆让人连箱子一起抬进来了。里头的东西一多半都是柳尚宫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可都是稀罕东西。柳尚宫专给这些东西造册登账,而且她也知道,以后这些东西会越来越多的。
皇上当初把大皇子交给永安宫,贵妃娘娘只不过是婕妤,还生了自己的孩子,宫里没几个人看好,一是觉得她年轻位卑,二来,是个人都疼自己亲生的,对别人的孩子哪会有几分真心?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了。
可是大皇子来了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身子也比从前在宏徽宫的时候大有起色,更不要说还能时常的见着皇上。
在宫里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皇上的宠爱看重才是真的。以前谁把大皇子当回事?可是现在大皇子出去哪个不恭敬的称一声殿下?
柳尚宫想着眼下的好日子,也只盼着大皇子平平安安康康泰泰长大。她现在伺候大皇子,大皇子好她才能跟着好。要是有一点儿纰漏,皇上处置起他们这些人来可是不手软的。
结果大皇子要出门的时候,玉瑶公主又拧上了,拉着他非得要跟着去。
大皇子有些为难,努力跟她解释:“昨天在书房是徐师傅破例,今天你可不能再去了。”不然她这么一进一出的,书房里的人会分心。当然玉瑶公主还是个小姑娘,不到讲究男女大防的年纪,可是书房何等庄/严肃穆的所在,毕竟不能让小孩子乱闯。
玉瑶公主的绝技就是甭管你说什么,她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不想听的她从来不理会。
她这么拽着大皇子不放,大皇子又不能硬把她拉开,急的汗都要出来了。
皇上看看长子,又看看女儿。昨天的场面他没有见着,但是看今天也能推想出来。